“公主古灵精怪,透着股聪明劲儿,说了日落回来,想是心底有成算的。至于小姐你担心她会遇到麻烦……她既能用苗疆那些蛊虫吓唬身边的丫鬟,自然也治得住寻麻烦的。反倒是小姐你从这一早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脸色瞧着都不好。”
封鹤廷的脚步一顿:“……”
宋吟晚已感觉到面前投下的阴影,自是知道眠春故意当着封鹤廷的面说后面那番话的意图,便瞧见男人笼着的眉心,“我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
然而男人没接话。
她只好心虚地又补了句,“也确是担心衡阳。事情尚未有定论,昨个我旁敲侧击提醒她提防裴徵,想来有些不合时宜。”才会让她更心急想要探知真相。
封鹤廷似是无奈揉了揉她的发,“衡阳不小了。她唤你一声姐姐,你当她妹妹一般疼爱,已足够。不要什么都揽上身,毕竟你不能事事都替她想到。”
这就像是一种惯性延续。
乔平昭是家里的老幺,家里父兄姐姐怎么宠的,她骨子里便下意识也是那样对衡阳的。并将衡阳刻意弱化了,好对应乔平昭‘身体孱弱’。
宋吟晚心底那股燥意在他温柔抚摸中渐渐化去,透亮的双眸凝着封鹤廷,心底喟叹四叔对她的了解。
深情漾漾对视中,封肃已经照吩咐端来飘香的吃食。
砂锅熬煮出来的鲜虾粥,混着一粒粒嫩绿的香芹,米香浓稠,和切得细碎的葱花与菌菇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另附一碟额开胃酸爽的拌干丝,与几个煎得两面金黄又焦喷喷的卤肉饼。
这一顿食,虽是简单,却正合宋吟晚当下的胃口。
封鹤廷中间稍离开会,回来时拿了一碟蜜渍梅子,宋吟晚一眼瞥见就觉得口腔里泛酸,只是尝了一颗后就没再停下来。
“方才于三娘底下的人传来消息,说她和于直在一道。”
宋吟晚愣了愣,倒真应了眠春说的衡阳成算,算到了于直头上。她稍稍扯了嘴角,没能扯出个笑来。
封鹤廷又道:“我让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宋吟晚轻轻‘嗯’了一声,便是由她去了。与其关着押着,不定还会想什么招儿再跑出去,不若这样……
此刻,被宋吟晚念着的人正跟着于直于大人身后亦步亦趋,走在大理寺回廊下。
“大人好。”
“大人好。”
“大人……这位是?”
于直回头看了一眼衡阳,“在面摊认识的小兄弟,很投缘,叫杨……”
呃,杨什么来着,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
“杨衡。”衡阳在旁小声提醒。
“……”手下默然,不大清楚大人对于投缘的判定标准是何,不过看向少年郎,一身鸦青色团花直缀衬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可比一群糙老爷们好看多了。
“去,跟紧王富银楼那凶案去。”于直看他还杵着,拿扇柄敲了一记提醒他去。
衡阳避嫌般侧着一半身子过,一举一动都透出一份别样的谨慎小心来。她从出门就直奔大理寺这边跑,听说和巫蛊案子有关的一切都在这,她自然想探听探听,正巧的就在面摊遇到了朝服相当扎眼的于直。
所谓投缘,大抵是因为她抢着付了他的面钱,然后……吹捧大理寺的办案能力,其上司领导有方,若能进去稍稍见识下那位风采绝对是三生有幸云云。
她便因此得到了小跟班的身份。
从私心里,衡阳觉得吹得有点过分,甚至说很不要脸了……但没想到于大人还蛮吃这一套的。
于直回头瞧了‘他’一眼,拿着金丝镂空的扇指来指去,“这是平时大家伙办案议事的地,那是存放证物的,还有关押牢狱犯人和保护证人的地儿,从这走到底,每间都有专人负责。大理寺能破案神速,和纪律严明脱不开干系。”
“巫蛊的案什么时候能破?”衡阳小声嘀咕。
“嗯?”于直挑眉,却是没听清。
衡阳拔高了调儿,刻意加了几分崇拜:“我是说这儿真是太气派了!那些都是官家赏赐的御笔亲书么?天呐,真是太了不得了!”
“小兄弟,你眼力劲儿不错嘛。”于直落后一步,跟在‘小土包子’衡阳后头不紧不慢,“官家的字儿你认得?”
“我认得戳儿,永乐门那就有个这样的戳儿,也是官家写的咧。”衡阳脸上挂着憨笑,单纯得很。
于直点头,低声嘀咕了一句。
衡阳觉得没听岔,抽了抽嘴角。等于直背过身去,暗吊着的一口气是松了,从初见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到这刻是彻底崩了。
正这时,一名墨褂属下手捧着东西匆匆朝于直走过来禀道,“画像是文郡公差人送过来的,此人苗疆人士于十年前入京,京畿衙门的黄册上曾有记录,但后来难觅其踪。有人说曾在案发时看到他在附近,也有人说在福安药铺见过。”
衡阳自然也瞥见了于直手里摊开的画像,出于一种同类极似的气息,但却是让人不愉快的气息。下颔
襞须用细长红线分成三绺,极有标志性,让她瞬时想起师傅说起过的一人。
“带人,去药铺。”
衡阳顿时惊变了脸色,最后看着于直匆促离开的背影恨恨咬了咬唇连忙跟了上去。
画像上的是万毒窟的养蛊人,种蛊成痴,以童男童女试炼人蛊犯众怒被驱逐离开苗疆。
但苗疆一直流传着阿奎那的传闻。家里小孩要不听话,大人总会拿阿奎那抓去练蛊来吓唬。阿幼朵小时候就经常被师傅吓,阿奎那襞须上的红绳能钻进人的脑袋,身体里,就像操纵皮影戏似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最喜欢阴月阴时生的童男童女。
传闻血腥可怖,真相也差不离。而衡阳就是丁卯寒月里生,只差煞时。
师傅说阿奎那没有同理心,他在只在意如何制出最完美的蛊,和这样的人对上,是极可怕的。
阿幼朵从没见过师傅那副模样,是以当下牢牢记住了师傅教导和阿奎那的名字。却不想还有这际遇。
秋日正午的日头从铺面顶上的檐棚倾洒而下,照在身上仍是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于直气场极低地从药铺走了出来。在进入办案状态时如同换了个人,气场全开之下,几乎没有旁人敢靠近。独独衡阳傻愣愣的,像个小鹌鹑似的亦步亦趋紧贴着。
只是脸上的庆幸表情没来得及收,被人撞着。
“药铺在这时易主,不知前情。杨衡,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于直忽然点了‘他’的名。
“那掌柜的贼眉鼠眼,又支支吾吾,瞒的未必是蛊师相关,他看到你们着官服,当是便宜买的铺面,担心另出问题罢。”衡阳说话时不自觉板正了小脸,分析得甚有条理。
于直略作颔首,算是给予肯定。
衡阳又道:“主要还是基于于大人的反应,若掌柜的真有问题,必然当场就拿下了。能造下这样杀孽的人,不会是这样的庸碌之辈。”
有理有据。
于直微愣,旋即心里头俘获一种诡异的满足。他伸手揉了一把衡阳脑袋,忽而道,“真想进大理寺回去就好好读书,等考上了哥哥去讨你。”
小跟班三个字没说,这暧昧的一停顿,却叫内芯还是姑娘家的衡阳思绪一歪,歪到了‘小媳妇’上,一张小脸兀自涨红。
于直盯着。
衡阳的脸就愈是红。
终于于直没忍住,“你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要不要进去给看看?”
衡阳:“……”
什么旖旎烟消云散。
衡阳心塞得很,故意错落一步落在后头。
前面于直和副手正讨论案子,谈完了案子不知不觉又说起了杨衡,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这个杨衡来历不明,对案子又这样上心,大人带上他,可也是觉得他可疑?”
“没一个犯事的敢我身边凑的。”于直顿了顿,余光里扫见衡阳稚气未消的包子脸,“再说,这小兄弟还挺有意思的。”
衡阳在后头已经把心思转到了阿奎那,还有尸体焦黑上,脑海里兀的闪过一抹灵光,“是天灵蛊!”
于直随之在前面停下脚步。“什么?”
“洪春班被屠就是被种的天灵蛊,属恶蛊行三。”衡阳见他不明白,于是详说,“蛊也分医人还有害人的,恶蛊是害人的。天灵蛊是用名叫天犀的黑虫子炼制,天犀凶猛喜阴,寻常法子难以饲养,且这天灵蛊所需不少,必然要有一处饲养之地。山林水地,都有可能。”
于直随即反应过来,命人摊开了随身携带的地城图,将其中几个符合的用朱砂做了标记。
“找有迷瘴的地儿,就是你们所说的鬼打墙。”
“城北魇河。”于直锁定了地图上水流处,沉吟片刻画下了圈。随后,命人兵分几路,魇河则由他带队。
“一个黄毛小子说的,怎能当真?”副手当即站出来驳道。又或是真,岂不凶险。
“兹草研磨的粉可破,喏,就是你们背后药架子上的那种草,赶紧磨,万一阿……你们要找的人又跑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于直收拢地图交给副手,与他耳语,自然不至于同那样的人硬拼去,再看向衡阳则要古怪几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以前家里杂书多,多读书,是很有好处的呵呵!”衡阳一惊,险些激动露馅,额头都冒出汗。
“照他说的,赶紧办。”于直朝手下人吩咐,调派道。
——
傍晚日落,深山尽处只听着淙淙的流水声,瘴气密布不见天日。
密林深处数十人以黑布掩住口鼻,蛰伏暗处。
于直将高于视野的小脑袋按了下去。
沙沙的响动,携杂笨重的脚步声。
一道人影渐渐从迷瘴中走向林中不起眼的木屋。襞须上的红线极是扎眼。
衡阳被于直几乎半摁在怀里,眼底掠过一丝诡异暗芒,连带身子都在轻轻颤抖。袖子下虚握成拳的手心放开,飞出一只小虫,直朝着老者的襞须去。完美融合。
第65章
时至戌正,衡阳才从外面回来,比原先预计的日落之前已经晚了几个时辰。
穿过角门,她不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云隐斋偏院去。
直到一脚踩进苑子的那刻。
灯火刹那透亮。
宋吟晚就着花梨木的太师椅就坐在苑子中央,无论是从哪儿过,她那都瞧得一清二楚的。
衡阳心底原本就因偷跑出去虚得厉害,面上讪讪:“宋姐姐,还没歇呢?”
“等你。”
衡阳彻底耷拉下脑袋,瓮声认错:“宋姐姐别生气,我知错了。”
其实从跑出去那刻,她就开始担心了,只是抱着一丝丝侥幸能不被发现,不让宋吟晚担心……谁成想于直非得让她找劳什子蛊毒的书籍,又跟他二人在书铺了耽搁许久。
宋吟晚暗暗深吸了一口,从一早发现人不见时冒的那股邪火,这会儿又蹿了上来,“你还知错?”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抄起了支在椅子旁的竹条,走向衡阳。后者看出她动怒,呆呆站着不知所措。
眠春看着这熟悉一幕,惊呼‘小姐’的同时就看见竹条扬起抽向了衡阳……脚边。只带起裙袂飞了一角,跟抽在元哥儿屁股墩上决然不同。
衡阳刚怕得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惧意没躲,却没预料中的痛意才悄悄地睁了眼,“宋姐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本事,就哪儿都能闯的,哪儿都能去的?就可以不用顾忌后果和旁人感受?”宋吟晚冷着面儿问。
“你明知那伙人是针对你和长公主的,还在这节骨眼贸贸然跑出去,你是想诚心急死我和你阿娘么!”
衡阳脸一白,有些被说中心思,随她话细细想才觉出一点后怕来。她咬了咬唇,听到阿娘越是难受,“要不姐姐还是打我出出气,我真的知错,下回再也不敢这样莽撞,这事千万别让我阿娘知道!”
“这会儿倒是念起你阿娘来了!”宋吟晚哼了声,决意给她长记性,“她将你托付给我,你若出点事情,叫我怎么跟她交代!长公主那还不知,今晨受召入宫了。”
衡阳猛地一顿,眼里顿生担忧。“是因我?”
宋吟晚看着她那张煞白小脸,到底没能完全狠得下心,“也未必,官家的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测到的。但你且记着,这事本就与你无关,就当是为你阿娘绝不能将会蛊的事透出去!长公主与官家一母同胞,情谊在,留在太后那也属正常。你且乖一些,让她能少些顾虑牵挂。”
衡阳顺势埋首在她胸前,闷闷地应声。“我很小心的,不会让外人知道!除了你和乔姐姐……”她忽而咬住唇,想到了另外一人。
心底略沉。
封鹤廷站在檐下远观着这一幕,从他家‘母老虎’发威时就在那,有这样的收尾一点也不意外。晚晚的强势与她的柔软,只对亲近的人展露。
宋吟晚那揉了揉衡阳脑袋,宽慰了道,“于直那确是个好去处,只是下回自个带些人,还得万分当心。他对你可起疑过?”
“应该不曾,于大人很……单纯?”
被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说单纯……再看衡阳这一身雌雄莫辨的男儿装,突然想到于直在丰乐楼那番话,表情划过微妙狡黠。
衡阳随后板正了神情凑到了她耳边说了许久。
宋吟晚的秀眉随之笼在一处,最后才道,“嗯,四叔信得过的人当是可靠,你且好好跟紧了。像这次这样,听他的。”
“嗯!”
衡阳受教点了点头,又跟宋吟晚郑重保证再也不胡来了,才回房去。
宋吟晚等人不见之后,朝向男人所站的阴影那,噙着淡笑问,“四叔,热闹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