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一回,宋吟晚彻底没了睡意。
究竟什么要紧的事,让人深更半夜回来,不到半刻又被召去……
眠春睡在耳房听到动静过来服侍,见宋吟晚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宽慰道,“姑爷许去去就回了,小姐莫担心。姑爷前些时候被降爵冷落,说到底是官家因三皇子那事迁怒,如今三皇子人好好的,气儿没了自然又是重用。”
宋吟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这心底莫名慌得很。
眠春见状去了小厨房,不多时就端来了宵夜。不若吃的能叫主子宽宽心。
一碗白胚米线,用滇南大米舂粉制成如丝儿般的细面,平底的大瓷盘铺的鱼脍,切得薄如蝉翼。旁边附一大碗汤,眠春用勺儿把上面封的一层鸡油撇开,热气顿时蒸腾而上。
鱼片和米线生菜一道被推入汤里,即刻就熟了。
佐一道乳酪做甜点,拌花生核桃的碎粒儿和葡萄干,馥郁香浓。
宋吟晚瞥见,轻而易举就被勾起了食欲。
眠春:“有了身子就得是吃得好,睡得香,小姐用点垫垫肚子早些睡罢。”
一口热腾腾的鲜香热汤冲淡了心思,眠春说的确有道理,平日里有四叔在,宋吟晚且能什么都不想不顾,就好像定海神针,有他在便安心的很。只是碰上今个夜里这种情形,还是控制不住思虑泛想。
说到底,是眼前诡谲。
边关烽火,朝廷内乱,还有在逃那人……
宋吟晚阖了阖眼,收起飘远的思绪,且吩咐道,“替侯爷备驱寒汤,这一冷一热的容易患上风寒。”
“是。”
屋子里炉火烧得旺,暖意十足,用完宵夜的人在灯下默写《心经》,写字能令人格外静心,且思绪清晰。
长夜幽静。
唯有纸张和笔尖轻触的沙沙声。
封鹤廷去了两个时辰,回来时她恰好默写完一篇,抓住脑海里模糊闪过的一丝灵光,被骤然打断。
“官家深夜急召,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吟晚让眠春去小厨房取来灶头温着的祛寒汤,回过头再看封鹤廷,脸上已然不见进门时那复杂深沉的神情,仿佛是光线暗影造成的错觉。
“也不算什么大事,三皇子流放遇到山洪之地魏县现了真龙驾云腾空之景,数人目睹,由县官上报报到了官家那,认为此是祥瑞之兆。官家召我同几位阁老商议,于十五吉日圜丘坛再开祭天,由三皇子主掌仪式。”
“当真是天降异象?”实在是这契机巧合到令人不得不怀疑。
封鹤廷凝着她,唇角掀了微小弧度,眼神里满是宠溺与欣赏。“折子所言,如是。”
而后道的“人心所向”四字,惹得宋吟晚一阵沉默。
三皇子毫无根基势力,能想到‘天意’入手,恰到好处将了周家一招,将自己摆在了最安全的位置。
天命之子,何等厉害的头衔。
宋吟晚实在困顿,由着男人抱自己上了榻,拥着入眠。临睡过去前,仍想着为了这样的事急召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然事关大梁将来,也并非小事……
烛火跳耀熄去前,照出封鹤廷凝着宋吟晚睡颜露出的晦暗悲悯之色。
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落了屋顶,落了整夜,到天光放亮时渐歇。
朱红宫墙巍峨覆着皑皑白雪,瓦上,树上,绵延而去。
凤鸾宫檐下,站着一名宫妇,仅着了白色寝衣,浑不怕冷似地远眺承乾宫。
“娘娘,天亮了。”旁边抱着银狐裘的嬷嬷小心翼翼提醒道。
一名小太监匆匆赶了来,恭敬垂首禀了一声‘娘娘’。
“官家昨个可是在承乾宫?”
“回娘娘,官家处理完奏章,恰逢,恰逢宜嫔送羹汤,去了宜嫔那。”
周皇后在檐下站了许久,浑身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费力握住僵冷的手,只觉得一阵钻心蚀骨的疼。
她等了一宿都没等来人,初一的正日从来都是在凤鸾宫。而今却去了嫔妃那,全然不顾她的颜面,当真是好狠的心!
那一刻,所受羞辱痛恨并着心底里长久的怨悉数爆发。
眼里血丝密布。
“本宫自问掌管后宫以来尽心尽责,服侍皇上数十载,竟始终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意!”
那一字一句咬合着唇齿,身子踉跄晃了晃。
“娘娘保重凤体!”嬷嬷惊呼。同周司侍二个作势强硬地将人扶回了殿内。
周皇后虚软坐在檀椅上,浑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唯独脸上戾气甚重。
先有建安县主,再有姜贵妃,如今那宜嫔最是荒唐,长安观的道姑出身,从才人一升再升,什么阴阳调和双修之道,滑天下之大稽!
“昨日复诊,蔡院判那如何说?”周皇后幽幽启口。
“皇上脉象恢复平稳。”周司侍顿了顿,又道,“看似大安。”
“看似?”
“蔡院判尚不能明确,那东福灵丹究竟是何名堂,几日见效且是玄乎。”
“什么灵丹,怕是夺命药。”
周司侍闻言且是沉默不言,这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是两月前回宫,绥安侯夫人那丫鬟将她的手艺学了个八、九成,她自然也没再留着的必要,只是不想宫中局势已是比她离开之前要紧张许多。
“三皇子势头正猛,归根结底借的是皇上的势,若再加上绥安侯,于娘娘是万分不利。娘娘,前些时候找的那人,可正好派上用场了。”
“你是说……”
周皇后眸光盈亮,自然想到了其中关节,建安县主那事绝能叫官家与封鹤廷反目,届时都未必需要她出手……
她定了定心。
“且尽快安排过去。”
“是。”
周皇后随后打量着微小谨慎的女子,且是发话,“本宫若叫你去服侍皇儿,你可愿?”
这服侍可是有两种意思。
周司侍在她膝下长大,素来沉稳,与皇儿性子恰是互补,留待身边自然也好帮她周到看顾,免得在这节骨眼又生什么事端。
接下来,蓄势才是正事。
周司侍抬眸,与皇后对了一眼,且是垂首恭敬应答:“任凭皇后娘娘差遣。”
——
彼时,被周皇后惦念的二皇子早早出宫,歪坐在临街茶楼,端看着绥安侯府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眸子。
今个初一。
又是新年伊始,寺庙祈福之行必不可少。
“二殿下,这事若是叫皇后娘娘知晓,定又要……”
“你且可以不让她知晓。”二皇子阴恻回眸,饱含了警告。
后面跟着的宫人立时不敢多言,两头不敢得罪,心思惴惴,唯恐又惹出事端。围场那次尚还兜着,照二皇子的性子,瞒着不说绝对是想要私下报复回来!
但那对象是绥安侯夫妇,便足叫人心惊肉跳。
二皇子扭过头,继续阴鸷盯着绥安侯府门前,一辆马车停在了那,上面绣着绥安侯府的标识,率先从府门口出来的丫鬟面孔有几分眼熟,恰是宋吟晚身边的。
果真神机妙算。
二皇子眸中闪动兴奋诡谲之色,在见到最后出来的那道娇弱身影时舔了舔唇。怀孕使得女子面庞愈发柔和娇媚,而那双注视中的眸子亦是渐渐沉暗。
他想到围场那日,蜜浆裹身,独独一张脸被罩了网兜无损,漫天蜂虫扑咬的画面大抵是永生难忘。整整数月化脓反复,疼得死去活来,他就在想,想女子当时绝艳,哪怕是阴毒至狠,哪怕疼得难以入眠,都还是忍不住想。
升起暴戾施虐的欲、望。
“跟上。”
第76章
宋吟晚自从怀孕以来就鲜少出门,头三月是不方便,后来肚子大了,就更懒得出门折腾。可今个不同,一是大梁传统不可废,二是宋吟晚自己心里不踏实想去趟感业寺诚心拜拜,安安心。
枕月从门那急匆匆地追了出来,怀抱着羽面银鼠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春寒料峭,倒春寒的时候,最怕受凉,连脸蛋都给兜上一圈大貂鼠风领捂得严严实实的。
露出的手腕纤细,戴着一只赤金缠丝的翡翠镯,衬得骨肉匀称,就着婢女小心搀扶上了马车。
侯府门前一行人恭送。
马车从长林道一路驶向郊外感业寺。
到了城门口那,两辆马车和十余匹骏马并驾齐驱,牢牢坠在其后。
随着山路愈远愈偏,紧随在后的马车突然开始加速,顷刻之间就追上了绥安侯府的马车。红绸流苏剧烈晃动,马儿被挤在中间兀的受惊拔足狂奔起来。侯府的护卫当即拔刀,就被从马背上跃下的十数名带刀侍卫围住,缠斗一起。
“驾——”纵马追逐马车之中,一锦衣公子一跃而出,正是二皇子贺祟,扬鞭策马紧追不舍。
距离越缩越短。
“美人儿莫怕,我来救你。”贺祟狞笑,遂朝旁人高声喝道,“去,拦住她!”
两驾马车自两边包抄,呈夹杂之势狠狠冲向侯府马车。
仿佛是觉得这画面刺激极,贺祟勒住了缰绳,眼神冒着诡异兴光,一眼不错得盯着那惨烈一幕发生。
疾驰中的马车相撞,巨大的冲击力令马车一瞬分崩离析,车轮被撞飞,咕噜噜滚得老远。
足以想见里面所承受的。
爆裂的那刹,一抹银狐白破帘而出,稳稳当当落在了贺祟面前。小妇人背后是支离破碎的马车车架,却是面不改色地从腹上暗兜里掏出伪装用的簸箩,“二殿下这是何意?”
小妇人正是于三娘。
贺祟满面阴沉地觑着她,自知中计。宋吟晚刚才就没有上马车,而是借着披风遮掩使了一出调虎离山计。
于三娘顶着那目光压力,且是静候。
贺祟恼羞成怒:“处理掉。”
话落,一拽缰绳调转马头朝感业寺疾驰而去,不多时就将后面喊着‘殿下’的随从们远远甩下。
——
晨钟,响彻云林。今日的感业寺香火缭绕、云雾袅袅,犹如世外之境。
宋吟晚此行甚是低调,衣着素净雅致,青丝不着宝光珠钗,只简单梳了发髻,用扁玉簪子挽住。
一来是不想再沾惹贺祟那种龌龊之人,二来金身佛像前更显得虔诚。
她跪拜完大殿的金身佛像,捐了香油钱,小僧弥引着她来到禅房抄写经书,为亲人积福。
一路上眠春仍旧提心吊胆的四处观察,关上禅房门的一瞬间才微微吐了一口气。
“小姐,于三娘应该能应付了二殿下吧?”
若不是于三娘发现二皇子,若不是小姐想出了调虎离山的计谋,今日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眠春想想都觉得后怕,幸好走前跟于三娘要了一支短匕,此刻牢牢攥在手里,俨然一副誓死扞卫主子安危的架势。
宋吟晚想到男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暗卫,再看忠心护主的小丫头,无声咧了咧嘴角,“三娘那有一队护卫跟着,且不会硬碰硬,想是能自保。”
话虽如此,宋吟晚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围场结怨不小……以贺祟的脾性定是要讨回来,且不知三娘能欺瞒周旋多久。
时不待人。
宋吟晚不打算浪费时间,屈膝慢慢跪坐在一旁,提笔聚精会神的临摹起《福安卷》。此行目的便是为父亲,为四叔,为自己的孩儿积攒福气。
只是肚子大了容易疲乏,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她便觉得小腿酸软的有些受不住。
“眠春。”她叫了一声,想要起身活动下筋骨。
却见眠春猛扑了过来,如炸了毛的猫儿似地挡在她跟前,“小……小姐……他……”
两人面前,同笼下了阴翳。
来人闯了禅房,从门扉缝隙可见地上倒了一片。
眠春的小身子板抖得厉害,却是紧攥着匕首横在胸前,“别过来!否则、否则杀了你!”
那人怎会听她的。
应该说压根未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眼里只映了矮几后的身影,女子美艳的脸庞上睫毛轻颤,隐隐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眠春在那人提步的那刹,‘啊’的一声乱挥着冲过去,不忘高呼:“小姐,快跑!”
只是那匕首连那人衣角都没碰着,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眠春!”宋吟晚惊呼了声,眼睁睁看着眠春被人从后面敲昏了过去。
她扶着矮几起身,竭力稳住才不至于泄露慌张心绪。
是她大意了。
入寺那刻被人盯上的感觉,无疑来自此人,却被自己归咎于怀孕敏感忽视过去了。
此人,远比二皇子还难以应付。
从戏园子初见,和此刻,裴徵身上的气势已然发生了变化。若说在戏园子还像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眼下则是压抑的,阴鸷的山野恶狼,完全不再遮掩本性。
“为何这样看我?”裴徵开口的声音粗嘎暗哑,眼底盛了狐疑,宋吟晚对他的厌恶毫无遮掩,也着实伤人。
“裴公子在此现身,不怕有来无回么。”宋吟晚不动声色捏紧了手里的藤鞭,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此时唯有镇定,方能赌上一把。
裴徵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一副你猜我是信不信的逗弄姿态。
很变态。
宋吟晚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
裴徵靠近一步。
在藤鞭挥落的刹那止步,鞭子抽过他的衣袍一角,若不是女子的准头不好,想来是要抽自己身上。
她对自己真只有厌恶。
清楚意识到这点的裴徵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一双黑眸暗沉沉凝着宋吟晚。性感妖娆的尤物他见过不少,能歌善舞的胡姬风情万种,却在见了眼前人之后觉得寡淡无味。
聪慧,张扬,妖而不媚。
原是抱着无聊消遣,却不想在一次次远窥中深陷。
裴徵想到了她给自己下的蛊,却没有起过效用,因为除了她,他已经不想再碰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她不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