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当然不愿公子有事。
只是当年悲剧酿成的苦果怨果跗骨之疽,日日折磨,难以根除。
但还未糊涂。
宋吟晚:“眠春,送嬷嬷去偏苑且先安置。”
“嬷嬷,请……”眠春从外头开了门,恭顺摆出了‘请’的姿态。
严嬷嬷被请出去的那刻,回头看向公子,心底涌上一股负疚。这仇怨她背负太久太久,被折磨至疯,一股脑倒出来当下是痛快,却又何尝不是拉人下地狱……
“不管四叔心里想什么,都且想想我会陪着,一直陪着。”无论生死。
女子低柔的话语溢散在厅里,严嬷嬷眼眸一垂,走了出去。
厅里冗长的安静。
封鹤廷未作回应,孤身桀骜而立,身处世间却浑然又隔离摒弃,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比起冲动复仇,这样子的沉默更叫人担心。
在宋吟晚担忧无措之际,男人却忽然动了,迈出了偏厅,正站在苑中。往左看,灯火耀目处,亭台楼阁掩映高墙琉璃瓦,映射幽幽寒光。
宋吟晚跟着走了出来。
沉默坠在他身后不远,且是静静陪着。
从前她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此刻单单是看那背影,心就像是被揪起的疼。
不等她启口,却听偏苑那不断传来动静响儿。
是严嬷嬷在挑剔眠春。
宋吟晚听着要出来的声响,在撞上严嬷嬷那刻,猛地上前牵住了封鹤廷的手,“跟我走。”
“公子——”
宋吟晚几乎是半要挟地将人推进马车里。
暮色渐沉,马车行驶过繁华街道,一路疾驰向西。长时未开口的封鹤廷嗓音沙哑地吩咐了车夫‘行慢’,惹得宋吟晚目光落在他身上再没移开过。
大抵注视过久,还是到了陌生的僻静地方。
封鹤廷问:“这是哪儿?”
宋吟晚带他来的,是一处桃林,桃林深处摆的是八卦阵,再往里是梅花桩,木人桩,十米外一间茅草屋孤立林间。
点上了灯火,照得分明。
俨然一个偌大的习武场。
“我三哥是个武痴,这是他练功的地儿。”亦是发泄精力的地方。
封鹤廷从兵器架那拂过,挑了把趁手的长戟。回身时与宋吟晚对上一眼,甚是清明。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无需言语,身影交错。
银光如练,悍然划破长空。
封鹤廷的箭法还有剑术都是父亲教的,幼时贪玩,最讨厌的莫过于枯燥乏味的操练,却每每被父亲捉住,一扔就扔了铁骑营里滚上十天半月,能脱层皮。
记忆里那张板正肃然面孔,忽而悲悯。他道:“若我不幸身死沙场,你需得好好保护你母亲。”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严厉操练。
身影如虹,松柏刚毅,穿梭于桩子。
桃花瓣聚了散,散了又聚,扑扑簌簌,最终在茅屋前瞌睡的宋吟晚面前下了一场桃花雨。
落英缤纷覆在了她乌丝上,肩上,裙衫,宛若树下的桃花仙子。
宋吟晚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瞥见天空隐隐见白,但看男人身上几乎是湿透,“四叔……”
下一刻,被人臂弯拥住。
“道路险阻且长,你可会怕?”将来所要面对的,是来自宫里……
宋吟晚抬眸,眼眸莹亮道,“失去你才最可怕。”
封鹤廷一僵,紧紧搂住了她,“余生还长,我们的孩儿再过不久出世,然后蹒跚学走,咿呀学语,我教他强身健体,你教他诗词歌赋,将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咱们再一同慢慢老去。”
“嗯。”
直到天光大亮,旭日高悬。
两人才坐着马车回府,一路上人烟稀少,却碰到不少官兵巡城,那股压抑紧迫的局势一直蔓延至城门口。
盘查愈紧。
马车停了两次,耽搁许久方是回到府中。
两人还没迈进云隐斋,却在门口碰到了封沈氏。后者正往里张望,猝不及防被宋吟晚唤了一声‘三嫂’险些踉跄崴了脚。
“四弟,弟妹……这么早就出去了?”封沈氏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瞧出宋吟晚身上穿着的还是昨个的衣裳,更像是——彻夜未归。
宋吟晚这一会儿疲累得很,掩着偷偷打了个呵欠,懒得应付心怀鬼胎之人。
封鹤廷的注意自然在她身上,对拦路的封沈氏心生不耐。不待逐客,却听封沈氏道,“外面可不安生了,二皇子失踪,满城戒严到处在找呢。”
宋吟晚略清醒了些:“……”三娘说二皇子那日去了感业寺,但他们都不曾见。
“失踪且由京兆尹负责,三嫂多虑了。”封鹤廷拥着宋吟晚,却是催促她去歇息。
封沈氏抿了抿唇角,“我是见苑子里来了新人,听说是弟妹家的亲戚,遂来拜访,免得让人觉得侯府失了礼数。”
她早听说来的是个婆子,且是古怪,大有空闯一探究竟的架势。
不想还没到月洞门的门槛那,就被一柄鸡毛掸子给挡了出来。“什么人咋咋呼呼就往主君的苑子闯。”
严嬷嬷手里执着鸡毛掸,正是没闲下干活儿,却听了一出,这会儿瞟着从上打量到下,自然看得出妇人身上料子矜贵,端一副濯濯青莲的孱弱模样,心里眼里可不定想着什么不该想的。这样的人,严嬷嬷在宫里且是见多了。
封沈氏身边的丫鬟急忙扶住,“你这婆子好生刁蛮,这是府里的三夫人,岂容的你放肆!”
“三夫人?那可是我眼拙了,还道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想勾人,存心杵这呢。”严嬷嬷横眉一扫,“有哪家嫂嫂尽挑着主君在的时候往前凑,可叫老婆子开眼了!”
封沈氏被人如此辛辣呵斥,亮穿了心思,脸色霎时由红转白,再转青,十分精彩。
第78章
许是严嬷嬷手拿鸡毛掸子,气势太强,后一句‘又没说错’直接把人怼了个七窍生烟,绞帕子走了。
那一身白莲花似的气质,端庄向佛的,自是不造口业。何况这回碰上的,是半点不来虚的严嬷嬷。
宋吟晚无声咧了下嘴角,就听着严嬷嬷朝向了自个这边,“可瞧见了,对付那些个不省心的就甭管留不留面子,你给人面子,人不定当你是个傻的来图谋。”
这话声儿不小,那头正走到廊檐下的封沈氏顿了顿身子,离去的步子更快了。
宋吟晚依旧是咧着嘴,严嬷嬷明面上是训她,何尝不是在帮他们两口子。
严嬷嬷叫她那么看着,突然有些绷不住,尴尬咳嗽了一声移开眼,嘀咕道,“这府里你是当家主母,那些个乌七杂八的认不清事儿,不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该精明的时候不精明。”
话是糙了点儿,但因人而异这点确是没错。
宋吟晚不够泼辣,可却是实实在在被人给宠出来的娇滴滴,虽不是‘性子软弱’,但在严嬷嬷看来且还不够镇得住妖魔鬼怪的。
“我母亲柔弱,多亏的嬷嬷悉心照顾帮扶,反倒让嬷嬷练了个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话得拣着听。”封鹤廷轻笑道。
宋吟晚自然也听出来了,跟着浅浅发笑。
两口子一致的态度,倒弄得严嬷嬷不自在起来,扔了一句‘谁稀得管’就又匆匆回了偏院。
二人站在檐下说话。
“嬷嬷想到了我母亲。”封鹤廷眼眸微垂,“嬷嬷陪了母亲十多年,待母亲和我都很好,可怜她孩子早夭,母亲在时便说过将来要侍奉她养老。嬷嬷……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
“嗯。”
宋吟晚知道四叔的意,有些事物失而复得本就弥足珍贵,更懂得他心中作何想的。
封鹤廷瞧着她乖软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有一点严嬷嬷说的不错,看似精明的,实则有些地方却是迟钝,饶是眼下估摸都不知自己昨个为何生气……他暗暗叹了口气,跟她置气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
“往后切不可再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宋吟晚想到了之前那出别扭,哽了声儿。
“我担不起。”再一次失去的痛。封鹤廷思及半年前,眸中神色更暗。
宋吟晚随之亦是想到,在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紧张忧色时,心尖就像被掐住了似的,酸软地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嗯’。“四叔也答应我,不可冒险。”
“好。”
得了这句应承,宋吟晚便清楚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至于是什么样的决断,她眯了眯眼睛,四叔办事牢靠得很,用不上她费心。
把话说开,这茬就是过了。宋吟晚想到了封沈氏刚才说的,“二殿下失踪,你说会不会是去了感业寺后……”失踪了?
“我派人去打听。”封鹤廷顿了顿,眼眸幽冷,架不住上赶着自己找死的。
宋吟晚想到那糟心的,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昨个将就茅屋里的木床睡得,这会儿瞌睡来了又是一个呵欠。
封鹤廷看着她这模样,眼神泛柔,只想抱着她回去钻被窝。
可惜还压着一堆事。
封鹤廷将她抱上榻,褪了鞋袜,坐在床沿不舍得离去。宋吟晚躺在软和被褥里,一双清亮的眼注视着他,男人一夜未眠下巴冒出了一些青茬,她摸了摸,刺刺的,没来得及注意到男人倏然黯下去的眼眸。
她想爹了,以前爹出外回来也是这样,不修边幅,就为的能早赶回来一刻。
“我父亲那可有什么消息?上月战事吃紧断了信,也不知怎样了?”
封鹤廷伸过去的手陡然微僵,转而替她掖了掖被角,“乔将军镇守玉潼关多年,经验老道,羌族屡屡挑衅却不敢越界,不足为患。好好睡罢。”
宋吟晚点了点头,心想也是,许已经在路上才没信,毕竟二姐成婚的日子快到,说了要回来的。思忖间,并未注意到封鹤廷略是闪烁眼神里夹杂了一丝歉疚与复杂。
乔将军他……
封鹤廷离开苑子时,听到了从偏苑传来的‘当啷’动静,脚步一顿,拐去了那。发现一名婢女手里还拿着修剪枝丫的剪子奔向了门口,连呼了几声‘严嬷嬷’。
婢女这才发现绥安侯也在,急忙行礼道,“侯爷安好,嬷嬷在里头上药,不让人跟前侍候着。”唯恐被责怪看顾不力。
封鹤廷浅作颔首,药是他让人送来的,是发现嬷嬷腕子上还有新伤,联系前言便送来些祛瘀活血的。
“没事,只是失手碰翻了盆,不碍的。”严嬷嬷镇定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正是上药,就不方便出来给公子见礼了。”
“嬷嬷不必这样客气,若有什么用的上的尽管差遣下面人即是。”
“多谢公子。”
封鹤廷在门口逗留不到一刻,转身离去。
小婢女且在门外头又候了会儿,见确没用得上自个的继续修剪树枝。
屋子里光线昏暗。
嵌螺钿漆面梳妆台前摆的药罐子横七竖八,边缘那扒着一只枯瘦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严嬷嬷抱腹半跪在那,疼得半天站不起来。
她身负顽疾,本就时日无多,因缘巧合撞上周家人歪打正着回到了公子身边,不管周家所图为何都注定是一场空。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能再长命些,看着那伪君子不得好死,看着公子的孩子出世……
不想,半月之后,没等到宫中传出噩耗,一则二皇子被人于感业寺谋害身亡的消息却是在汴京城中迅速流传开来。
第79章
二皇子贺祟失踪,随身侍从均是死在城郊荒野,自然让人想到凶多吉少,只是谁也想不到究竟是谁那么大胆敢在汴京天子脚下谋害皇子。
直到二皇子的尸体在阜州一带河域被找到,将将是断了凤鸾宫里那位最后一丝希冀。
阜州州官连夜运送入京。
五日后兢兢战战跪在承乾殿前。面前担架上覆着白布,散发出阵阵恶臭,然跪在那的一众官员屏息静气,不敢有一点表情变化。
官家被宫人从殿内扶着快步走出来,甫到了跟前,就被一道横冲出来的身影阻断。凤仪天下的周皇后此刻形容憔悴不堪,眼底下是连日不能就寝晕染的青黑,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担架处。
咬牙逐字:“是何人如此大胆敢造谣诅咒本宫皇儿!”随后视线落在了大理寺卿于直身上,“还有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找个人都找了这么久,如今还敢来糊弄本宫!”
饶是如此,身体的颤抖却是泄露了真实心绪。
周皇后死死咬紧了牙根。
“臣不敢!娘娘息怒!”于直垂眸叩首。
“皇上节哀,娘娘节哀……”一众后面的齐声。
一阵风过。
掀开了白布一角,露出底下被泡得发白可怖的脸,赫然是贺祟,裸露之处多有伤痕,化脓腐烂,不堪恶臭。
周皇后如坠冰窖僵住,一声‘祟儿’拔高呜咽,僵硬的脚步踉跄扑过去,伏在尸身上痛哭起来。那一声声痛呼悲痛欲绝,尖锐刺耳,回荡在殿前。
官家定定看着被皇后抱着的尸体,一张口,兀的吐出一口鲜血来,顿时引起一片慌乱。然就是在这样的慌乱里,官家阖目之前都记着叫大理寺卿即日缉拿凶手,否则就‘提头来见’才昏了过去。
皇子被人戕害,官家除了中年丧子的悲痛还有皇室尊严被挑衅的滔天怒意。
伴随着几场大雨,倒春寒的森冷裹挟着压抑从皇宫一直蔓延至汴京城角角落落。
大理寺的沉重氛围更甚。
官家的‘提头来见’并不是玩笑,几次深夜传召询问案情都令属下们担心不已,担心于大人再回不来了,故此跑那案发之地愈是勤快。
说来也真是透着蹊跷,照理说周姜之争,也就是二四之争,贺祟已然是赢家了。不想三皇子贺准死而复生凭空杀出,还讨得官家龙心大悦,封瑞亲王赐永安府邸,远比贺祟分封的肃王府要敞亮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