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裴徵无意识地吐露心声。
宋吟晚却一步步后退,显然不为所动。
裴徵看着她笨重挪着身子险些绊倒,一伸手,却又是抽过来一鞭,不偏不倚正中手心被他反手攥住。二人僵峙。
那张漂亮的脸能对封鹤廷笑得那样灿烂,对他却总是一副冷面孔,如此的令人……嫉妒。裴徵的眼愈是幽沉,他一手绕着藤鞭,在手背上缠绕起,一点一点靠近。
“你若敢动我,绥安侯必不饶你!”宋吟晚觉得更像是被毒蛇缠上,尚且迟钝地认为裴徵是因她绥安侯夫人的头衔才如此。“你冒险现身必有所图,与其为难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不若提一提你的要求。”
裴徵睨着女子强作镇定的正经之色,兀的发出一声轻笑,过后方是压低了声儿附到她耳畔说,“我所图是你,你可依?”
宋吟晚如遭雷击般僵住。
但听一声‘咻’的破空声,一支羽箭直射,裴徵察觉躲避那刹没入了肩胛骨,不得不放开了钳制,紧接着是第二支,刮擦着他耳朵牢牢钉在了墙上。
离宋吟晚距离三寸开外,准头极好。
裴徵盯着羽箭上的猩红,摸了摸耳朵,摊开的手心满是晕开血色。
“四叔!”宋吟晚在看到封鹤廷的刹那,只觉就像是神邸降临一般,身披霞光,被吸引了全部心神,毫不犹豫奔向了他。
封鹤廷险叫这一幕吓得心跳骤停,想也未想飞身接住了她,将人搂到了身后,一颗心骤然回落,沉冷下令道,“看护好夫人——封锁感业寺,缉拿要犯!”
裴徵闻言目光方是从被阻断视线处收回,眼前尽是宋吟晚见到封鹤廷那一瞬眸中所绽的奕奕神采,刺痛不已。迎上封鹤廷乌黑幽冷的眸子,忽的冷笑了声,“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说罢徒手掰折了肩上箭矢,纵身从窗子那跃出。
裴徵手下迅速上前,“侯爷,是断崖。”
“另有出口,找!”
“是!”
封鹤廷命令手下满山搜寻,自己却未动身,保持着背对保护的姿态,背脊可见的僵直。
禅房里倏然静了下来。
“四叔……”宋吟晚觉察到一丝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依旧是沉默。
宋吟晚咬了咬唇,“我前两天与你说起过要来,只是你忙于公务……今个遇到二殿下,便知道他不会罢休,才让于三娘引开,饶是他想挟私报复也不敢在感业寺胡来,何况我还派人给你报信了。”
独独算漏了裴徵,不想让他钻了空子。
好在四叔赶来及时,所料未差。
封鹤廷缓缓转过身,黑目蒙上一层冷意,“若我未及时呢?”
宋吟晚哑然。
视线对撞,被那眸中的晦涩惊了一跳。
“感业寺乃护国寺,裴徵来此无异于自投罗网,何况他必有所求,就是要掳人也还能斡旋。”迟早会等到四叔,
在她心底里早已否定了他所问,也可以说是对封鹤廷的一种盲目信任。信任不管在任何危急时刻,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只是在提到有所求时,心绪晃了下神。
封鹤廷沉沉觑着她,掩过一丝复杂,她不知自己接到信笺那刻的慌然失措,一路奔来时的万般念头,以及方才一刹的心脏骤停,到此刻都未缓过来心悸。
……全然不知。
舌尖抵在后齿,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先回府。”
宋吟晚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不曾受过他这样对待,莫名之余,还生出一股委屈。
——
感业寺后寺不远,僻静幽深。
一名小腹隆起的小妇人沿着林荫道,在婢女的搀扶下往后寺去。
只一个背影便叫追寻而来的贺祟错认,自马上兴奋跃下,追着主仆二人的脚步去。后寺清净,可正趁了他的意。
愈是靠近,心思愈是急不可耐,“美人儿……”
贺祟伸手搭住了小妇人肩膀,顷刻就被人拖拽向前,来不及出声就已被摔到了崖边。
后寺毗邻断崖。
贺祟半个身子悬挂在崖壁上,脚下的悬空感叫他骤然惊恐,再看向眼前的女子,全然是陌生模样,“救命!你是何人?!”
芷兰面无表情地凝着他,走到了断崖边,一抬脚便无情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用力碾压。
贺祟的五官疼得皱在了一块,凭着求生的本能苦苦硬撑之下看到了芷兰背后的身影,“是你——”
话音伴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坠入深渊。
第77章
感业寺被封当下,就引起一众香客不满,直到听说是有穷凶极恶的逃犯才作鸟兽散。
等于直率人赶到,这一摊自然落了他头上。
巧的是,封鹤廷接到报信时他也在。“嫂子你是不知道,你家侯爷接到报信那刻的表情。啧,哪像是文人表率的谦谦君子,完全变成了提刀的嗜血修罗,嘿嘿,原来是嫂子在这。”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吟晚看着封鹤廷愈是阴沉的面色,“……”
封鹤廷的目光则落在了于直身上,停顿一颗愈是幽邃,“我朝民风开放,断袖之癖没什么,别像个长舌妇就行。”
于直:“……”
周遭手下看向自家大人的眼神霎时变了。绥安侯所言,如晴天霹雳炸在头顶,却又像被点拨透,难怪于大人从来不近女色,难怪‘杨衡’那小子这么入大人的眼,‘失踪’之后大人还茶饭不思。
从‘长舌妇’三字联想到‘深闺怨妇’。
于大人正直的形象,哗啦碎了一地。
至于那始作俑者扔下话茬堵了口,便带着娇妻潇洒离去。
于直因不能暴露衡阳身份而无比憋屈,下一刻挑眉扫过一众手下,“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搜!”
“是!”
不同于感业寺上如火如荼的搜捕,马车里却是出奇的安静。
回府的一路,封鹤廷阖眸端坐,宋吟晚几次想开口,碍于这古怪氛围都咽了回去,索性也闭口不言。
气氛饶是诡异安静,一直延续到侯府门口。
封鹤廷下了马车,伸出手准备扶宋吟晚下来,不想被人晾在一边。宋吟晚假意低头拽裙摆,就着眠春的手下来的。
封鹤廷的手停滞半空。
宋吟晚权当没看到,哼,谁还没点脾气了。刚刚她还受惊吓了!
旁边的心腹见惯了二人如胶似漆,焦不离孟,不曾见过这样闹别扭过,都只觉得十分刺激。
不想,一声饱含激动颤音的‘公子’堪堪打断了这一幕。
封鹤廷回首,循声望见门前站着的一名仆妇,裹着幞头,身着石青色褙子,落日余晖照到她脸上,露出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如蜈蚣似的占据了大半面孔,却依稀和记忆里的人重合在一块。
只是那人,十几年前就死了……
封鹤廷眸光微暗,下意识挡在了宋吟晚前面。“是严嬷嬷?”
“公子还记得老奴!”仆妇一下红了眼眶,看着她曾亲手照顾过的孩子长大成人,分别经年,就好像隔了一辈子似的,心头霎时涌上万般滋味。“当年公子才这么高,抓雀儿作雀鲊,上天入地可顽皮,而今这模样更像老侯爷了。”也更像建安县主。
“嬷嬷怎会……”
妇人注意到旁人避开的目光,猛然记起自己现在的模样,惊慌捂脸,“老奴的脸叫熊瞎子给毁了……怪吓人……”
宋吟晚有封鹤廷遮挡那一下做缓和,再看到严嬷嬷的脸并没有吓着,相反注意到了封鹤廷此刻异样,“外头冷,还是请嬷嬷到里面再说罢。”
这位嬷嬷想必同四叔和侯府渊源颇深,然出现的时机又不得不叫人多想。
严嬷嬷的目光这才封鹤廷身上移向了宋吟晚,最终停留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
封鹤廷揽住妇人瘦弱肩膀,“进去说。”一面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便带人进了府里。
宋吟晚落后一步,看着前面背对的身影,自然能察觉到男人还在生气,只是对四叔生气的点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
云隐斋偏厅里,眠春奉上热茶,对上严嬷嬷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憷。
宋吟晚刚叫大夫看过,除了稍许受惊,并无大碍。
严嬷嬷手捧着茶,看的却是宋吟晚,此刻平复了心绪,显出沉稳端着的范儿来。那双眼睛老辣独到,显然已察觉到小两口之间的氛围不对。
整个偏厅里的气氛也有一瞬诡寂。
最后还是严嬷嬷先开了口,“我跟了县主二十个年头,看着她嫁人生子,不曾想一转眼公子都有孩子了。”
“严嬷嬷原是太后身边的,后来随母亲陪嫁到侯府,也是我的乳母。”封鹤廷道,是在同宋吟晚介绍。
宋吟晚心想难怪是那样的气质。一面嘱咐眠春将偏院收拾出来,好生置办。
严嬷嬷谢过她的安排,转口问道,“夫人这肚子有八、九个月了罢?”
“还没,看着像,实则还不到七个月。”
“女人怀身子时是最辛苦的,到了后面就是睡也睡不舒坦。这月份算是不小的了,可得自个多注意,外面未必安生,且熬过了这剩下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宋吟晚抬眸,对上严嬷嬷的眼,听出了一点“没事别乱跑”的指摘意思来。她抿了抿嘴角,“有侯爷体恤照顾,倒不觉辛苦。”
说完的当下去瞧封鹤廷,眼里全是威胁意味。但凡他要是在这当口耍脾气不配合,从此以后就都睡书房罢!
封鹤廷接收到,轻扬了扬眉,“肚子里的孩子很省心,就连害喜都不曾,想是不舍得他娘难受,嬷嬷无需担心,我和晚晚都有分寸。”
这话一堵,严嬷嬷自然没什么说的,只是瞧见两人私底下互动不由蹙了蹙眉。女儿家作娇尚可行,但要仗着夫君宠爱拿捏上脸,且是无理了。
何况就冲着公子进门时那句心头挚爱,和接下来种种,她只看到公子对女子的情根深种,处处维护。
这怎样!
然封鹤廷接下来一问却完全岔开了她的注意。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嬷嬷怎会撇下我母亲一人,又如何从野兽口中逃生的?”
这疑问盘亘已久,封鹤廷记得自父亲出事后,母亲一直抑郁难安,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轻生,嬷嬷失踪,营帐外血迹斑斑,血肉模糊,大理寺推断是野兽侵袭营地,严嬷嬷为保护母亲遭了不测。至于未发现尸体,极有可能尸体已经被分食。
对当时年纪尚幼的封鹤廷来说,是陡然失去身边两个至亲的沉痛打击。
严嬷嬷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但看着封鹤廷肖似建安县主的面庞,被记忆深处的可怖画面攫住般狠狠打了个哆嗦,幽幽启口,“营地禁卫森严,从未有野兽单独侵袭的前例。”
一句话饱含的讯息令人绷紧。
只是严嬷嬷瞥到了宋吟晚,下意识就收住了话,这件事关乎之大让她犹豫。
宋吟晚怎会看不出,便是知情识趣的起身,好留二人方便说话。不料刚刚起来,身旁的男人便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按回了座上。
“嬷嬷但说无妨,晚晚与我夫妻一体,没有秘密。”
宋吟晚一怔,她听不听并无所谓,能听的,事后封鹤廷必会告诉她。但他此时表态,无疑是看出了严嬷嬷对她的不喜,是在为她明确地位。
严嬷嬷神情复杂地睨着二人,恍惚像是看到了曾经的绥安侯和建安县主,同样的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那样结局……
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
屋子里婢女退下后,无人再开口,静悄悄的。
严嬷嬷捧着热茶喝了口,良久才道,“这件事情真要说,大抵要从宫里头说起,县主入宫那年尚是年幼,皇上正是年少……”
一段强取豪夺的往事从严嬷嬷这样的旁观者口中说出来,远比封鹤廷几句揣测要震撼得多。宋吟晚听完,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从严嬷嬷开口,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无意识地越收越紧,神情也越来越冷。
“县主为了公子,才有的活下去信念怎会赴死!何况当时我就在帐内!那日县主从太后帐子回来就有些神情恍惚,是听到姜相和贵妃对话,侯爷并非战死,而是皇上授意延缓支援故意害死的!县主闯了皇帐质问,二人争执时被皇上失手用帘绳勒死!
那伪君子疯了,我逃出帐子,他就让人放出了捕获来的熊瞎子……哪是什么侵袭,是他要灭口!后来我失足落河,再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个与世隔绝的蛮荒村落里我每日都想着回来,没成想竟花费了十几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到公子!
公子一定要为县主和侯爷报仇!”
听完所有,宋吟晚打从心底涌上一股悚然寒意,哪怕是怀疑遍宫中嫔妃,也不曾想过会是那位。而那位对四叔……究竟抱着何等心态才能如此自若。
她忽然想到派去秦地的那些人,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皇上可是已经知道?”淳妃给的布料关系凶手,若为官家所知,必是祸患!
封鹤廷眼眸沉沉:“他知我在查,未必知道我已知全部。”否则就不会让姜贵妃在狱中写下罪己诏赔命,多此一举。
无非是推诿到姜贵妃身上,就像当年军机延误的罪名等都由姜丞坤担下。
那声音冷极,如同凛冬的冰凌寒彻,裹挟着浓郁的杀意。
“我听闻那人如今诡病缠身,正是公子……”
“杀父杀母的仇不共戴天,嬷嬷是希望侯爷做那莽撞之人,去和那人拼个玉石俱焚么?”宋吟晚冷静截断了严嬷嬷的话。
严嬷嬷被挑起的满心怨愤无法平复,却在宋吟晚气势全开的震慑下收住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