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青石板道,从水边的营寨出发,一路蜿蜒而上,穿过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已经亮起灯火的孙府,在坡道之上伫立着,仿佛在等待少年们回家。
很多年以后,当那份期待入伍的梦想与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都埋入故纸堆的时候,人们还会津津乐道起这个庐江的雨季。重要的不再是被寄托了厚望的沙包,也不再是沘水的波涛,或者春寒几许。最重要的是,他们相遇这件事,撑起了魏宣帝逝世后迷茫的十年。
第191章 虫豸
诸葛亮和小伙伴在何副官的拳头下经历大逃亡的时候,阿生正坐在食案后面等待开饭。
正是杨梅上市的季节。她面前一个乳白色花瓣状的大瓷盘上堆着满满一座杨梅山,果实红到发紫。阿生将其中颜色最深的几颗挑到一个小碗里,然后放到隔壁阿亮的食案上。不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颗更大的杨梅,于是就用筷子夹出来,同样搁诸葛亮的碗里。
“二叔再这样,我可要嫉妒了。”阿榛在厅堂正中的小鼎边上熬粥,她一边用大汤勺搅动锅底,一边侧头笑道,“从前我以为祖父是家里最溺爱小辈的。啧啧,不想是我走了眼,二叔宠起人来才叫做丧心病狂。”
阿生一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将手飞快收回来,放下筷子,轻轻咳了一声。
孙策忍不住笑了。
席上除了阿榛、孙策,还有阿榛的婆婆吴夫人,此时频频朝小夫妻两个使眼色。
吴夫人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这不,孙策刚刚将庐江的地盘扩大了一个县,她就主动将老二孙权和老三孙翊都送到了鄄城去陪曹家子弟读书去了。如今见到曹榛和孙策疑似开仲华公玩笑的模样,她还不得心惊肉跳。
阿生却是没往心上去,她如今越是权势重,与小辈们相处反而越发随意起来。大约是威信已经树立,不再需要别人的战战兢兢来衬托了。
“伯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阿生开口,面上带笑。
孙策努力将上翘的嘴角压下去,然而凭他的表情管理能力自然是失败了。“请二叔教我。”他嬉笑着。
阿生掂起一颗杨梅:“在你治下,吃一口杨梅还是一件奢侈的事。”
孙策眼睛瞪圆了几分:“哦……那还真是我的错。”他一边回味阿生的话,一边拿手掌拍大腿,不知不觉就大笑起来:“哎呀,还真是我的错——二叔,不如你让公瑾和子修来帮我吧,过几年就能吃得起杨梅了。”
阿榛这时候拿个浅碟子盛了羹汤,送到阿生跟前。“二叔莫要理会。他有时跟个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不如来尝尝我的鸭羹。”
阿生从善如流地低头抿了一口:“淡了。”
“有吗?”阿榛自己也抿了一口,然后果断转头,去加盐了。
媳妇这边只是转移话题,母亲大人却是冷了脸:“你好大的口气!大公子也是你能指使的吗?”
孙策委屈极了:“这不是他内政比我强吗?”
“那也是回兖州去助力曹公,作甚来这湿热难耐的庐江?还给你打下手?脸大如盆。”
母子俩你来我往,一个缺心眼,子修来子修去的;一个小心谨慎,恨不得处处捧着曹昂。真的对比再鲜明不过了。阿生坐在席上,差点没笑出声。
最后还是阿榛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果然还是二叔说得对,鸭羹宜咸,加了盐之后鲜味都出来了。”她用略有些夸张的音量说道,接着命下人取来黄铜的碗盏,挨个给席上众人盛汤。
伴随着奴仆走动,席间一下子热闹了。
孙策第一个端碗就喝,果不其然被烫了一嘴泡。吆喝凉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阿生趁乱凑到吴夫人跟前,小声说道:“咱们愁什么呢?孩子们都大了,机灵着呢。”
吴夫人连连叹息:“曹家上下待这个小子太过优厚了,我再不压着他一点,只怕将来会有祸患啊。伯符娶了阿榛,已经是一等一的富贵。我只求他能够如此善终,不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夫人着相了。恰恰因为伯符是这样的性子,我才鼓励子修同他交好……”
正说着话,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诸葛亮跟一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
“曹子。”诸葛亮鞋子都跑掉了,左手还抓着个泥人模样的少年,“外头有人要打我。”
被诸葛亮带进来的少年,望着钟鸣鼎食的景象,一脸懵逼。
一个时辰后,诸葛亮盘腿坐在榻上跟曹生邀功:“曹子,我总想,若是曹子再收弟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阿生差点将喂姜汤的勺子塞进这淘气鬼嘴里。
“我是不想要跟我一样满肚子坏水的。你要是再找个七窍玲珑的给我做师弟,我一定咬死他。”
曹生:……
“阿蒙多好啊。不聪明,又不愚笨。而且他跟着姊夫讨生活的样子,多像我最初跟随您的时候啊——”
“死缠烂打吗?”
“我哪里有死缠烂打?!”阿亮反驳,“分明是坚韧不拔。”
“哦。”
“总之,我觉得阿蒙肖我,一看就是父母双亡的可怜人。”
阿生将见底的汤碗放下,神色郑重:“阿亮,我无意打击你,但吕蒙的母亲尚在人世。”
“诶?”
阿生点头:“尚在人世。”
“这不应该啊。我观他面相,两边额角无光……所谓日月角黑白,父母幼别离……”
阿生用食指抵住少年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学了点似是而非的假学问就到处卖弄,跟你说了,八字、星象、面相,甚至是卜算,都只是辅助手段。识人识人,听其言观其行,旁的都是虚的。把信任压在面相上?我都没有这样的胆子……”
“曹子我错了。”诸葛亮飞速认错,双手抓住阿生的衣袖,“但我是真觉得阿蒙好。阿蒙与我不同,他出身寒微,目不识丁,空有韧劲和正直却无人欣赏,世道本不该是这样的。我欣赏他,想给他进身之阶,以证明不是只有氏族子弟才能够到青云梯。”
诸葛亮难得诚恳的发言让阿生沉默了,她摸摸少年的头:“你想过没有,会有人说,你托大,自己尚且立足未稳,就拿师长作为恩惠随意与人。”
狂拽酷炫自信小天才一秒上线:“是我做的攻城弩不够大吗,是我辩哭的士子太少了吗,还是我测算星象出错了?谁给他们的勇气说我立足不稳的?我觉得我在曹子这里已经稳到九泉底下去了。
“再说吕蒙,什么叫随便与人?我哪有随便,我可是千挑万选才挑中的他!”
千挑万选挑中了一个小文盲吗?阿生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她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能跟着幼稚青少年的抬杠。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迷之坚持的诸葛亮,谁也没有想到她真会找个文盲当弟子。就连吕蒙自己都是一脸被纯金大馅饼砸到的表情。
同样是在一间明亮的客厅里,光滑上漆的木地板,层层卷起的竹帘让进来金色的阳光。天热了,风一吹都是夏天的味道。
阿生坐在上首,敲敲几案,面带困惑地问道:“你母亲明明很支持,为什么你不愿意跟从我学习呢?”
少年吕蒙不肯坐,直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无处安放的手脚都与这间雅致的屋子格格不入。面对上位者的目光,他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我……我……”
阿生偏了偏脑袋:“难道是淮南的民风鄙薄女子的学问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男女之别。“淮南”的太守孙策差点从座席上摔下来。“没有的事!”孙策忙不迭地喊道,“我嫡系部队出来的小孩,谁敢看不起二叔?且先帝陛下都称一句曹子,他们难道还比先帝更尊贵吗?”
一同着急到坐不住的还有诸葛亮,拼命从阿生身后给吕蒙使眼色。
吕蒙涨红了脸,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终于道出了真相:“我……我家贫,付不起曹子的束脩……”
众人:……你的重点不太对吧!
然而吕蒙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我今年十五岁了,有手有脚,该奉养母亲了,哪里能让她老人家夜以继日地织布刺绣来供养我读书呢?”说完,他就垂下头去。
阿生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早熟的孩子,深切感受到自己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万恶的统治阶级家的小公举:“我富有四海,为什么要收你的束脩?”
诸葛亮已经从吕蒙的惊人之语回过神来,张口准备嘲笑,就听见曹子说:“阿亮除了最初的礼节,吃我的,穿我的,跟我一起四处借住在亲戚朋友家。每当有完成大作业,还要我付他薪酬。”
诸葛亮:“曹子,我不要面子的啊?”
“事实如此。”
诸葛亮一下变成了被霜打过的小白菜,不甘地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那也稍微修饰一下吧……好歹我是大师兄……我还跟曹子一起煮过盐……可辛苦了……”
这边的这个沉迷碎碎念不可自拔,那头的吕蒙还没接受“免费入学加奖学金”的黄金大馅饼,犹自挣扎道:“曹子富有四海,看上了我什么呢?我从来没读过书,只怕不是这块料。我可能更适合参军入伍,凭勇力养活家人。”
阿生渐渐收敛了笑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顽固的少年。记忆中模糊的“吕蒙”两个字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活的人:自尊、坚韧、不容易说服。
吕蒙还在绞尽脑汁地描述他的理想,也许用上了他最好的文采:“我出身不好,天生适合吃粗人饭,就像虎豹,插上漂亮的羽毛也不能变成唱歌好听的凤凰啊。”
“你错了。”阿生突然打断他,面色是自养伤以来罕见的冷酷,“出身不好怎么会是虎豹呢?用那些军汉的说法,出身不好就是虫豸,本该租田劳作一辈子,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腐烂在泥土里,连个姓氏都不会被人提及。”
吕蒙先是捏紧了拳头,听着听着就被她的描述从头冻到脚,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阿生站起来,青衣曳地,如玉挺拔。“人天性无贵贱,后天锻炼体魄,就能成虎豹;后天锻炼才智,就能成凤鸟。我看你不甘心当虫豸的样子,以为你至少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不想却是我高看你了。”她微微抬起下巴,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未战而先言天赋之人,我的堂屋还没有到求你进来的地步!”
“咚。”少年跪在当场,额头全是冷汗。
“愿从曹子学。”他说。
这就是诸葛亮的大龄师弟,曹生的第二个徒弟。
第192章 风声
随着梅雨季节的彻底结束,庐江迎来了闷热的夏季,春季新鲜的菜蔬变得蔫头巴脑,就连吃鳜鱼和鸭羹的季节都悄悄过去了。虽然头一茬的莲子正当时,但阿生还是辞别了孙策曹榛这对小夫妻,带着两个弟子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而与此同时,在两千里开外的辽东,大连港依旧吹着怡人的海风。有赖于海水庞大的比热,即便阳光再猛烈,这里的最高气温仍能保持在30度以下。
没错,30度。
水结冰的温度是0度,水沸腾的温度是100度。这么基本的测量常识已经在大连学堂中得到了普及。以温度来衡量天气,对于这一代学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测绘科小院的第一进前厅的墙壁上,就挂着一个巨大的酒精温度计。包裹着酒精玻璃管的是一块硬红木,上面除了阿氏数字的刻度,还有用漂亮的隶书所镌刻的诸如“冰点”、“霜期”、“红色高温警告”、“橙色高温警告”等小字。
而此时,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学子,就站在这个大型气温计跟前。他有着冰雪般无瑕的肤色,相比中原人略深邃的面部轮廓漂亮得明明白白。最出彩的是一双眼睛,浅棕色的瞳孔里像是盛放着一盅美酒,酒香都快溢出来了,而双眼皮的眼尾微微上挑,右眼下还点缀着一颗欲坠不坠的黑色泪痣。若不是长长的睫毛上压有两道阳刚气息的飞眉,这样醉人的妩媚几乎模糊性别。
他的指尖虚虚地抚过“高温警告”的“告”字,单薄的嘴唇微不可查地抿了抿。
“安郎——安郎——”友人聒噪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名穿着白底黄纹学子服的矮胖少年匆匆跑上台阶。大约是因为跑急了的缘故,少年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一停下来就双手撑着膝盖大喘气。
“呼——呼——安郎,快,再不走,今日食堂的特供椰子汁就卖完了。”
沓安的目光里染上了几分冷意,他背手转身:“公孙稷,你的尊容影响我思美人了。”
小胖墩公孙稷:???
虽然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来自特供椰子汁的吸引力是如此强大,公孙稷还是上手拉住沓安的胳膊就往外头阳光底下拽。“走了走了,等吃完了午饭,你想思什么美人都成。”
小胖墩的手心又是汗又是土,在沓安的袖口上留下明显的掌印。湿热的感觉透过夏季轻薄的布料,直接印在胳膊上,沓安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没有推开他,任凭自己被拉着走。只是在走出绘测科大门的时候,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是她的笔迹。”
公孙稷:“啥?”
“我说,巨型气温计旁边的标注,是华公的笔迹。”沓安提高音调。
公孙稷愣了两秒,但往食堂飞奔的脚步就没停下。“学堂里到处都是华公的笔迹,你习惯就好。”
沓安跟在小伙伴身后飞奔,眼睑微微下垂:“嗯,习惯就好。”
公孙稷比沓安大两岁,硬要说的话是公孙度的亲侄子,但因为他父亲只是个低微的婢生子,因此早早从嫡支分了出去,一家人在乡下替公孙度养马。很明显,若不是公孙度一脉在乱世覆灭了,而公孙氏本家又在权力斗争中惹恼了南岛派,到大连学堂入学这样的好事也落不到农村娃公孙稷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