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稷小时候见过沓安两次,再加上从长辈那里听说的故事,算是了解沓安尴尬的身世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主动照顾起沓安这个小学弟来,不得不说一句“淳朴”了。就是外貌有些对不起观众。
在公孙胖墩的努力下,眨眼,食堂就到了。
这是一座高度超过四米的大型建筑,青瓦红墙,廊柱环绕,乍一眼看还以为是什么宫殿呢。但等到近前,被鼎沸的人声和油烟一熏,人间烟火味扑面而来。
“快,快。”公孙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奔向进门右侧的特供点。
毛竹做成的柜台油光水亮,平易近人中带着点清爽。柜台旁边立着老大一块竹板,上书“南岛冰椰汁”五个苍劲有力的隶书,最后一笔右下方还沾了两滴圆滚滚的墨水。
可惜,能够看清楚招牌,就意味着柜台前已经没有了排队的学生。
“哎呀……果然卖空了……”公孙稷大声哀叹,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卖椰子汁的大叔都笑了:“小先生,你来晚了。下回还请赶早。”
沓安拍拍胖墩公孙的脊背:“听到了吗?明天赶早。”
“哪来的明日?要等下周了。”公孙稷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伤心,“只有南岛货船到港的第二日才有椰子水卖。若是海上耽搁,没准下周都没有……”
“……”沓安放下手,表示对于重度椰子控的执念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数米开外的长餐桌旁传来“救苦救难活菩萨”的声音:“安郎,阿稷,这边,给你们留了今日的特供。”
公孙稷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他以一种绝对能破个人记录的速度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沓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坐到了坐席上,抱着一竹筒的冰饮热泪盈眶。“阿震啊——你是我救命恩人啊——”
沓安无奈地摇摇头,也走到朋友们旁边,挑了块席子坐下。
人高马大的卜震同学将属于沓安的那份午餐加饮料推过来给他。
沓安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椰子汁,就克制地放下了竹筒,改为文雅地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吃饭。
“安郎真是稳重。”卜震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学长呢。”
真·学长·公孙稷从椰子水中抬头,后知后觉地接上了话头,只是怎么都有些答非所问:“唉,我哪能跟安郎比,我看见阿氏数字就头晕。”他拍拍自己学子服上的浅黄色图案。“知道我当初为啥挑农学吗?简单、踏实,最重要的是,不用学高等数学。”
卜震乐不可支:“我也不用学高等数学,我是军事指挥进修科的,能数人头就行了。”
沓安看了两个幸灾乐祸的好友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肉汁浇饭,表情冷淡极了。
好在卜震和公孙稷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冰山画风,自顾自地聊起八卦来。
“西边的公孙瓒,被袁绍困在易京许久了,该有结果了吧。阿稷,你姓公孙,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公孙稷的公孙,和公孙瓒的公孙可不是同一个公孙。”阿稷举起筷子挥了挥,“咱们小门小户,可高攀不上人幽州霸主。”
他的话引来周围一片哄堂大笑,嘲笑的那种笑。
“幽州霸主哈哈哈哈。”
“连辽东现在几个郡都不知道的幽州霸主吗?”
“若是十年前辽西等于幽州我信,现在嘛,有些人怕不是活在梦里。”
“冬牧线都快修到家门口了吧。”
原本各自吃饭的学子,不管是穿哪个院校服的,都没控制住嘲讽的嘴。
公孙瓒被辽东百姓群嘲,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还要从另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说起——吕布。
前线守卫者、辽东哈士奇的吕将军,如今虽然一心奔波在漫漫追妻路上,但他年轻时也是荒唐过的。那些被解散的姬妾们为他留下了一儿一女。
吕布私心里有点宠闺女,虽然平时不管,但庶长女吕镫及笄的时候,还是想费心替她找个好婚事。吕小布举着蜡烛,在厚达半人高的简介中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公孙瓒家的次子。
理由一,当时的辽东还做着跟公孙瓒结盟一起打袁绍的美梦,所以辽西算友方。
理由二,公孙瓒自己是庶出,年轻的时候一副不以出身论人的孤傲样,吕布觉得同为庶女的吕镫过去了日子能舒坦。
结果公孙瓒张口就是:“庶女,做妾可以啊。”
吕布直接炸毛:“我玄菟太守、镇北中郎将的独女!给你家一个没继承权的二儿子做妾?!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当时曹佩刚怀了第一胎,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所以吕镫还真就是吕奉先独女。
然后经典名句闪亮登场。公孙瓒:“我乃幽州霸主,你不过是我手下偏远山区的一个小郡守而已。”
吕布:“呵。”
彼时幽州牧刘虞已经为了“不当末代皇帝”而一头撞死了,公孙瓒趁机收编了刘虞的土地军队,名正言顺地占据辽西全境,磨刀霍霍向冀州,可以说是春风得意,膨胀到不行。
总之,亲家没结成反倒成了仇家。
然而事情还没完。安安分分当了七八年战地护士的曹佩,难得发了一次大小姐脾气:“你们跟公孙瓒说,那女孩儿的母亲是谯县曹氏嫡女。”
大约是孕期激素激发了母性,吕镫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她的眼,护得跟自家小崽子似的,不光及笄做了正宾,婚事的时候都认上闺女了。
还没等吕布喜出望外,公孙瓒的第二道回复过来了:“原来是阉人的后代,怪不得让女人出来跟我说话。”光用说的还不够,公孙瓒替自家次子聘了一个算命家的姑娘。
没错,那算命的真就只是个江湖骗子,不是谋士,不是世外高人,仗着和公孙瓒年少相识,在辽西巴掌大的地盘上贪污过亿。
曹佩:“呵。”
继点炸了辽东边防部队之后,公孙瓒又点炸了妇医堂,点炸了曹生弟子居多的南岛系官僚。若不是求亲不成这事有些丢人,消息被段老爷子强压了下来,否则交州和兖州也得炸。
如今事件中心的吕大姑娘已经结婚生子了,但对于公孙瓒这么个自带“绝交buff”的宝藏男孩,多的是有人想看他楼塌。
“公孙瓒说白了,就是吕将军那一卦的,将才归将才。治理内政、结交盟友都一塌糊涂。”有人点评道。
“辱吕将军了。”周围人异口同声。
“辱吕将军了,吕将军不抢自家百姓。公孙瓒在易京屯粮三百万斛,比许县还多,你们以为粮食是哪来的?”
“要说打仗,他也没比谁强。别说吕布、徐荣,就是后起之秀通辽四将,哪个不打得鲜卑嗷嗷叫?”
“我倒觉得他刚封中郎将的时候还是不错的,不过‘幽州霸主’之后飘了。若是能吸收进辽东,未必不能成一员悍将。”凑上来讨论军事的竟然还有女孩子。十一岁的小姑娘穿着律法科的黑白相间的学子服,双丫髻、娃娃脸,挤在一群大哥哥中间显得格外可爱。
然而辩论中的单身狗们不相信可爱,当即有人驳斥她:“拉倒吧,你也说公孙瓒飘了,就他那广开后宫、贪欲不足的样子,到了辽东得判八十年。”
“那没办法了。咱们不出兵,易京挡不住袁绍。”律法科的小姑娘揉揉脸,故作老成地叹气,“公孙瓒挡在咱们和中原之间十二年,帮辽东度过了最脆弱的开荒期,结果你们用完就扔。啧,真可怜。”
卜震是认识她的,拉过来揉揉双丫髻,笑道:“赵青丫,难不成是公孙瓒发了善心,才没有打过辽东吗?咱们给他上贡了多少好东西?白虎皮、紫灵芝、鹿王茸……主家自己都一件衣服穿十年。”
赵青小姑娘慌忙捂住发髻。
公孙稷附和朋友:“没错没错,为了麻痹公孙瓒,华公可没少下本钱。除却上贡,收买乌桓又是一笔,伪装旱灾又是一笔,且辽东商队和冬牧线从来不靠近右北平边境四百里内,宁可往北边茫茫草原上去,多少谍部和军部的学长在那里奔波,烈士碑上的名字都已经超过二十了。”
“辽东战略纵深摆着。”沓安难得地在这种热闹氛围中开口,语气像清风,“公孙瓒打进来的成本太高。”
小姑娘被说服了,连连点头:“是我太年轻了。世上哪有蠢货的军阀?全靠我方英雄未雨绸缪。”
午餐时间就在说话间不知不觉过去了。随着清场的铃声响起,学子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但可以想见,“如果袁绍攻下幽州,是否和袁绍开战?”、“东部鲜卑和西部鲜卑的立场分歧”、“冀州黑山军的残余势力会不会支援公孙瓒”之类的话题,够接下来一个月饭后讨论的了。
沓安走在最后,回望食堂大门上方的匾额。“民以食为天”五个粗放的狂草在正午猛烈的阳光下依旧是沉默的黑。
看着像张芝的狂草,但其实不是,“以”字中间一点连笔断开,是那个人独有的标记。他三岁那年夏天见她练字,写了一下午的“人心似水”。阳光就像这样的阳光,“似”中的“以”字就像这样的“以”字。
俊美的少年眼角划过一丝清浅的笑,但他快速收敛起表情,然后快步走入大连学堂教学区重重的院落间。
第193章 风声(下)
大连学堂的学子们虽然能在茶余饭后把战争讲得头头是道,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乱世。但那太遥远了,远在辽东的千里之外。而挡在他们之前的有易京的公孙瓒,有乌桓,有鲜卑,甚至,就算袁绍吞并了整个幽州西部,他们都不觉得大连的安全会受到威胁——袁绍得忙着南下和曹操干架。
偏居海外的地理优势,让这座城市仿佛不受乱世干扰的世外桃源。然而,这终究只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作为被谍部人员抚养长大的孩子,沓安能够感受到战争的迫近,他想过曹氏与袁氏的大决战会在他二十岁之前发生。因此为了能在这场大战中抓住机遇,他比同窗们要刻苦得多,入学不过四个月,他就自学完了两年的课程。然而,即便沓安也没有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似乎昨天还在笑着谈论公孙瓒啥时候会输,今天血淋淋的事实就到了眼前。
绘测科的礼堂,采用的是许县新墨家提供的建筑方式。厚厚的墙壁不知是采用了什么材质,隔音、隔热效果拔群。即便是烈日当空的六月正午,一脚踏进礼堂,温度与亮度同时降下,森冷肃穆得让人汗毛倒竖。如果再将大门关上,那无论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外头都听不见。
绘测科、谍报科、尖端技术科,三个保密级别为一级的学科,都有这样一间大礼堂。相比后面两家天天关门开小会,绘测科是最不像保密单位的。在大部分人看来,一座山、一条河或者一条道路,都是普罗大众看得见的东西,除了地图成品外,实在没什么可神秘的。
但现在,以前一年用不了一次的隔音礼堂中坐满了学生。大连学堂用交领上的横道区分年级,现在这屋里的,不光有常见学制的一条道到四条道,甚至连传说中高级进修的六条道都有。
出大事了。
沓安强压住不安,四下扫视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黑衣的瘦削女人,就站在右侧墙面第三根柱子的阴影里。阿石,谍部真正意义上的元老,就连秦六的武艺都是她教的。
沓安故作镇静,穿过有些凌乱的坐席与人群,慢慢朝阿石的方向靠近。他似乎看见有个高年级的男生眼眶是红的,膝盖上抱着个骨灰盒;又有窃窃私语,夹杂着“冬牧线”、“赤山”、“乌丸”等词汇飘进他的耳中。
还没等漂亮的少年走到目的地,伴随着编钟和编磬的乐声,讲台上突然灯火通明。两座鲸脂蜡烛塔的火光,照亮一张张平时难得一见的面孔。学子们一下子炸锅了:
“我没看错吧,徐荣将军?这个季节他不是该在吉林郡巡边吗?”
“助学基金会的王媪也来了,她都快八十岁了吧。”
“噗,于阎王!”
“你,你快掐我一下,我好像看到我们绘测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祭酒了。啊——我死了。”
……
还没等惊讶的嘈杂声自然消散,徐荣就将剑鞘“铛”地击在最大号的编钟上,浑厚古拙的声波让室内肃然而静。
“诸位都是经过严格政审的自家人,我就不多客套了。”徐荣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底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庞,“十六天前,右北平乌桓部五万人偷袭规划中的赤山县,在那里开荒打地基的两千军民无险可守,因此……尽数覆灭。”
礼堂里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就“嗡”的一声再度炸开。啜泣的,怒吼的,什么的都有。
“铛。”徐荣又是一敲编钟,将议论声压下,然后提高音量喝道:“赤山做城市规划和画舆图的,死了快两百人。全是你们绘测科出去的,夫子、学长,还有实习的小娃……”他皱了下眉头,终于还是把最后一句说了出来:“田旭都知道吧,十八岁,你们绘测科第一个女娃,天天戴着华公送的簪子,在大连跟个小公主似的——结果呢?赤身裸体被抛尸在荒野上!火化的时候还缺一个胳膊没找到!”
礼堂里黑暗一片,就连昂贵的鲸脂蜡烛都驱不散阴冷。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双双泛红的眼。
“冬牧线不会停下。”打破沉默的是于阎,辽东检部的女负责人,“今天上午,法、检、军、农、工、医、商、谍八部与内附部落联盟票决,以527票赞成,62票反对,决定继续修筑赤山城,并派遣重兵把守。因为绘图计量人员短缺,我们决定在高年级学子中征集志愿者。这就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有问题你们可以现在提。”
不同于凶煞的“于阎王”的名号,于阎的长相软和多了,是个清秀的小美人,就是一开口就带上了公事公办的冷峻,不像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