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没接,将青玉簪推回去。“本来母亲所赐,我是不该推辞的。然我想向母亲讨一块玉佩。”
胡氏愣了愣:“阿生乖,男女有别……”
“咳!”曹腾咳嗽一声。
青伯应声笑道:“夫人便答应二郎吧。”他在“二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常氏比胡氏先反应过来,连忙挑出一枚差不多成色的白玉佩交给阿生。阿生拿过来系到腰带上。“谢母亲。”
胡氏还没搞清楚状况,双胞胎就行完礼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接下来走到她面前的是曹德。
曹德一岁半,勉强会走,也会喊人。但他似乎是个腼腆的孩子,被乳母逗了好几下,才细声细气地喊了句:“母亲。”
“夫人,这位是三郎阿德。侧室张氏所出。”
再接下来是一岁的曹玉,小小的一只,也会喊“母亲”了,但有双胞胎在前面当参照组,只能算一般性的聪明。
曹大丫虽然比曹玉要稍大一些,却落在最后。她穿得最朴素,周身没有一件配饰,眼珠乌黑发亮,跌跌撞撞地滚地上给胡氏行礼,一言不发。她的乳母抱歉地请罪:“小女郎还不曾学言,请夫人恕罪。”任凭曹大丫趴在地上也不敢去扶。
青伯在这里也卡了壳:“这位……这位是小女郎,还不曾取名。”
胡氏:……好吧,她看出来这个小女孩不得宠。同样是女孩嫡庶之间差别这么大?
差别就是这么大!
曹生的吃穿用度,乃至于礼仪、教育,都和兄长一般无二。正常来说,因为有继承权的问题,嫡长子和嫡次子的待遇是明显有差别的;但在曹家,反而因为老二是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女孩子,她能够享受到和老大一样的待遇。
胡氏在梅园喝完茶吃完午饭,回到正院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二……二郎是男生女相?还是真的是女郎?”她现在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曹嵩牵着她的手:“这事本该让你知晓。二郎胎中体弱,有方士云她乃命中克阴,要作男儿养才得平安。”
胡氏皱起了眉头:“方士良莠不齐,其言不可尽信。”
曹嵩笑道:“这个自然。然父亲就此事数次请太卜筮占吉凶,皆为大吉。另有士人精通周易的,也都测出大吉。再加上二郎越发康健,想来当做男儿教养是没错的。”
胡氏低头不说话了。但等到曹嵩离开,她就跟陪嫁带来的婢女抱怨:“曹家不通礼仪,阴阳都可混淆。且她一个美貌女孩,自以为男子,等到及笄的时候,要如何议亲呢?女孩小时候不学蚕桑纺织,不懂侍奉夫君,将来是要被人耻笑的。”
第30章 青霉
冬季,万物凋零。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仿佛唯有人烟所聚的雒阳城中有着热闹的烟火气。
“主人,夫人因今年元日宴客之事,又向张夫人索要了十个人的身契。”
阿生迷迷糊糊地一边洗脸,一边听洛迟说八卦。“唔。”
“张夫人跟郎君哭诉,郎君就补给她了十五人。”
“哦。那里面有我们所关注的人吗?”
洛迟将麻布面巾递给阿生:“没有,我都瞧过了。主人不必担心,新入府的下人我们都暗地里挑拣过一遍,但凡有懂百工的都优先送往东郊别院了。有老大人老夫人在,亏待不了我们。”
“我不曾觉得被亏待。真正有本事的匠人不是在世家大族手下做本职,就是入了朝廷彀中,哪里又会到我们家卖身为奴呢?沙子里面淘金子,淘到的不过是少数碎金砂。”感叹完了这一部分,阿生才对宅斗新进展稍做点评,“这位母亲,手段有些正直。”
乳母缯氏在一旁插嘴:“新夫人毕竟是世家出身,做不来下三滥的事。”
洛迟的意见则不同:“她是蔫坏。占着身份的便利,今天要三个,明天要两个,就足够张夫人难受的了。慢刀子割肉,啧啧,这滋味。”
“父亲还是最喜爱张夫人,那她即便是成了光杆将军也眨眼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阿生漱完口,绒衣外面套上麻布丧服,“且暂看吧。威胁不到我和阿兄,那就随他们闹去。”
曹操又早起做运动去了,阿生不太乐意动弹,做了十个蛙跳就回到屋子里整理别院送来的报告,其中大部分是匠艾书写的:水力石磨的设计图、石墨笔芯的原料处理和配比、规范化造纸的流程,另外还夹杂着刘氏的养鸡报告、赵小狗帮赵狗写的新作物套种结果……最新的是正在进行中的煤炭冶铁和小规模陶瓷烧制技术,炉温还是不够高,很少有烧出铁水与成品陶瓷的时候,更不要提玻璃了,想要突破,必须要耐火砖和结构更合理的高炉。
阿生日常对着这些报告找灵感,回忆可能被自己遗忘的内容,再一一补充上去。回忆完毕,她就假装将图纸锁进木盒中,实则全都扔进空间里去了。
阿生无意在雒阳的田庄里进行大规模的生产,每当一项技术被实验成熟后,她就将所有的技术参数记录下来,然后命令匠艾将实验作坊完全推倒拆除,再开始下一项工作。她的直觉告诉她,京城人多眼杂,不是个大规模发展工业的好地方。
只有农业和养殖业,相对来说不犯忌讳。
阿生内心是愧疚的,这种愧疚在她看见雒阳郊外被驱赶的流民时就格外强烈。也许把曲辕犁拿出来,能够救下其中的一些人吧。
但阿生不肯做。
理智告诉她,与其说这些农民缺乏更好的耕作工具,不如说他们是社会制度的牺牲品。即便是拥有了曲辕犁的唐宋元明清,同样的场面依旧一遍遍重演。她会发展生产力,但不是封建王朝舞动着虚假繁荣的现在,也不是在歌舞升平的雒阳城。
她想要发挥最大的作用,必须等待汉王朝的崩溃,等待乱世烽烟起,等待……曹魏的大旗插满中原。
相比那些遥远而可怕的将来,阿生眼下有一件相对来说令人愉快的事情:她弄到青霉素了。
三个月前,她满三周岁。
经过整整一年时间的积累,空间里的水又构成了能够通天的水柱。阿生这回学乖了,她开始主动向不知道在哪里的意识提要求。
“我想要东汉末年和三国时代的史书。”
水柱装死,一点反应都不给。
“不行……吗?果然不行啊。”阿生退而求其次,“那给我高产青霉素菌种吧。”养菌、分离、提纯,都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慢慢实现,但要从大千世界中找寻到低毒高产的青霉菌株,那是一个全球性的长期工作,也恰恰是土法制青霉素最大的瓶颈所在。
空间的小天地里永远不见夜晚。巨大的水柱连接天穹,宛如一根圆润的卖萌的果冻。
“这个……也不行?”阿生鼓起腮帮子,“那我没什么需要的了。”
“蹭!”伴随着她话音落下,白光包裹着一打阿莫西林掉了下来。
阿生都快被空间气笑了:“我看上去很好糊弄吗?口服青霉素类药物,当然很先进,但这是消耗品的问题先不提,阿莫西林保质期最多三年,三年后我要怎么办?我又不是要去扮演仙童,我是要让这个时代的人学会自救。什么叫自救你懂吗?就是哪怕我死了,他们也能自己生产抗生素,生产疫苗,医学发展,让更多人从灾后瘟疫中活下来,延长底层人民平均寿命……
“你这样糊弄我是不行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给了我金手指想必是要让我干活的。我也不知道你要让我干什么活,但我告诉你,金手指不好用你知不知道,我要罢工了你知不知道……”
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也许是被她唠叨得受不了了。
“轰隆”一阵巨响,巨大的水柱瞬间蒸发,腾升而起的水蒸气让阿生的眼前模糊一片。等到白雾消散,就看见一个小小的光点小心翼翼地从天穹上落下来。
阿生揉揉眼睛。
是一个培养皿,培养基正中间只有一个小小的菌落。
很好,直径不到一毫米的霉菌团,就用掉了第三年全部的空间水份额。在冥冥之中主持兑换工作的人显然对于每样物资的价值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不会让她有太多空子可钻。
制作土法青霉素是一项漫长的工作,但是丁氏死亡的教训让阿生一点都不想耽搁。她让人用高粱、小米、肉块熬了培养液。从陶罐子到溶液都煮开消毒,然后取了一点珍贵的青霉菌放入罐子中,密封好后开始培养。
她虽然是学医的,但毕竟不是在制药厂工作,温度、湿度、培养液浓度与配比,都得反复实验,才能找到最佳的生产标准。她需要养出更多的高产青霉菌。在没有离子交换柱设备的前提下,她需要自行摸索活性炭吸附提纯青霉素的方法。
一切条件成熟之前,没有经过药性和毒性检验的土法青霉素,只能用来清洗外伤防止化脓。真正注射给药,还要考虑纯度和过敏的问题。
然而在最近三年里,空间糊弄她的100粒阿莫西林,就成了救命之宝。掌握了超时代的救命药,阿生的脊背一下子挺直了。
第一个有幸享受青霉素的是育婴堂中的一名女孩。很巧,就是廿七从西南城乞丐窝拉扯出来的唯一一名女孩。她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进了育婴堂才被人取了名,叫丁夕。长期营养不良外加卫生条件恶劣,她身上有多处伤口化脓,高烧低烧交替,苟延残喘了半年还没有好全。眼看着又要到冬天了,育婴堂的管事于心不忍,最后求到了阿生跟前。
阿生没有检验过敏的条件,她只能采用少量试药的方式。先取了一点点药片粉末给她喝,等到半天后没有过敏症状,才将剩下的药片分三天让她吃完。
这个时候的细菌普遍没有抗药性,因此抗生素的功能简直立竿见影。丁夕吃完一片阿莫西林后就有了明显的好转,不到一周就靠着充足的营养供给自行康复了。
丁夕的小伙伴们还因此跑到别院的围墙外面,给阿生叩首。“不愧是贵人,连贵人家的符水也比黔首用的符水神异。”得了,你们几个继续回育婴堂接受思想改造吧,封建迷信要不得。
任重而道远。
更加让阿生觉得任重道远的是,祖父得了风寒病倒了。曹腾自邪风入体的时候就开始喝姜汤葛根,喝了一个月,病情却越来越严重。
阿生琢磨着,她得亲自出手。祖父年纪大了,经不起初级阶段的中医折腾,感冒拖久了,转成肺炎就麻烦了。
风寒是个很笼统的说法,症状上来说很像感冒。西医看诊,首先看病原体。感冒分为细菌性和病毒性两类。病毒性易传染,细菌性则大多零散发生。阿生跟青伯打听到,服侍曹腾的十多个下人中,只有一人传染上了,别人都没事,心中就有了底。
细菌性好啊,细菌性感冒,可以用抗生素。
为了能够更加确定,阿生费劲口舌说服了青伯,才得以见到闭门养病的曹腾。祖父心疼晚辈,生怕他们染上风寒,自打病重后连吃饭都是一个人吃的。
“你来做什么?别胡闹,快出去。”曹腾一见到她就赶客,声音沙哑,妥妥的咽炎或者扁桃体炎拖着没好。
“许久没见祖父了,我很忧心。”阿生红着眼,一副宝宝委屈的模样。
曹腾叹气,他也想念宝贝孙女。“你想问什么?布置给你的功课你有没有拉下?吉利有没有闯祸?”
阿生打蛇随棍上,一边跟祖父交谈一边观察他的症状。扁桃体发炎,有脓痰,没有腹泻之类的其余症状。这是非常典型的上呼吸道细菌感染,空间提供的阿莫西林恰好对症。她已经几次验证这批抗生素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接下来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祖父青霉素过敏。
阿生这回用药更加谨慎,根据此前的经验仔细衡量了剂量和时间间隔。然后将磨碎的药粉偷偷放入祖父的姜汤里。
她很是紧张地等待了三天。
奇怪的是,从青伯所说的情况来看,曹腾既没有过敏的症状,病情也没有好转。
阿生托着包子脸,难道是,她误诊了?这不应该啊。
第31章 灰雪
从婢女手中接过稍微有些发烫的陶碗,阿生犹豫了半天都没决定要不要往里面撒更多的阿莫西林粉末。她能够做手脚的时间就只有她端着姜汤从梅园正院门口到曹腾病房门口的这么一段路而已,机会转瞬即逝。
如果能够再见见祖父就好了。
她跪坐在内室和外室之间的过道里,小手把药粉包攥得死紧。因为太过纠结,所以阿生并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道里的下人都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
阿生第三次抬起右手,又放下。这时,就听见青伯的声音:“小二郎君进来吧,莫要浪费了好药。”
阿生一惊,用白纸包着的药粉包差点掉下来。她稍微收敛神色,才端着汤碗进入昏暗的内室。三日不见,屋子里增添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不是真的有物品腐败,而是,某种精神上的压抑和溃散。墙角放着三个火盆,里面有绢帛、竹简燃烧后的灰烬。
祖父半躺在房间最里面的榻上,周围没有点灯,又是在窗户光线的死角,因此身形模糊得很,依稀能够看到黑色的轮廓而已。
“祖父?”阿生上前两步,罗袜踩在席制的地面上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你的神药没有问题,阿拋……昨日就痊愈了。”祖父的声音更加嘶哑了,语气依旧平静。
阿拋,就是那个被传染了风寒的下人的名字。
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让阿生浑身汗毛倒竖。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人亲眼看到祖父将姜汤和草药喝下去!
“祖父!”
曹腾似乎是笑了,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看着她笑。
“祖父!”阿生抽抽鼻子,慢慢在原地跪坐下来,“就到了这样子的地步了吗?”
“你看,”曹腾跟身边唯一的仆人说,“我说了,如意聪慧,闻一知十。”
青伯没有搭话,站立在榻边。
阿生的眼眶里蓄了泪水,但就是强压着没有掉下来。“我以为凭祖父的智慧,至少是能保全自己的。”
“我起于穷困,自宫帏而上做到今日,再怎么克己奉公,也免不了有些下作手段。怎么可能一丝隐患都不留下呢?历经四朝,够久了,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