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只有杯中物能稍微缓解一下他们的紧张了。素来不贪杯的韩景春也点了点头,和张传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拥挤的衙门口。
“头发解开!脱衣服!”衙役催促道。
“是、是……”张皓言对此早有准备,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有点别扭,况且二月毕竟是冬寒未消,他脱了外面的棉袍,解开衣带的手就有些哆嗦起来。
“哦,你就是张皓文?”后面的衙役打量了张皓文两眼:“你年纪还小,县太爷嘱咐了,不用解衣,把考篮拿来看看就成。”
张皓文点了点头,两年前他为了给彭知县送信可是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虽说他自己也收获不少,但回来一说,彭知县对他的态度大变,更为另眼相看了,对于张家的布匹生意,他也在他这个文昌知县的能力范围之内提供了最大的庇护,当然,虽说棉布的税暂时还没有收,但是逢年过节他们张家也没少“孝敬”这位县尊。
这就是官场,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利益之上,没有永远不变的恩情,也没有隔夜的仇恨。还没有考过一场试的张皓文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些形形色色的官员们给他上了韩景春所不能传授给他的生动而实用的一课。
虽说不用像张皓言那样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但衙役还是象征性的在张皓文身上摸索了一番:“好了!进去吧!”一句话就让张皓文得到了解脱,他再次挎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等两个哥哥穿好衣服以后,三人一起进了考场。
所谓考场,其实就是文昌县的县衙大堂。文昌的大堂和府衙一样,当然没有府衙那么宽敞,前后一共五间,每间又隔成前后两卷,一共有十间,摆满了长条桌椅,有些明显看得出是从附近的饭铺子里征用来的,还闪着油光。
“这是什么味儿呀?”张皓方又开始吐槽了:“怎么臭烘烘的?”
张皓文和张皓言都没有搭理他,后面的考生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得赶紧找个好位置。三人谨记韩景春的教导,快步跑到第二间的第二排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这
儿既有阳光,待会儿又不会太晒,桌椅还算干净,三人长长舒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心放好试卷纸,认真的摆放笔墨纸砚,等待考官彭县尊出题。
看来,文昌县的文风越来越盛了,大半个时辰过去,大堂才坐满一半。桌椅都是按照报名的人数准备的,可见还有不少考生等在外面呢。一拨拨生童走进考场,一番番哄抢,衙役们大声呵斥,考场里乱作一团。
这些生童,很多都不是像张皓文他们这样早早就来到文城镇住下,而是住在城外,或是从附近的村子连夜赶来的,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连连打起了瞌睡,张皓文甚至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某位仁兄的呼噜声。
“都起来!你,别睡了!县尊大人要出题了!”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原本空荡的大堂终于坐的满满当当的,张皓方已经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睡着了。衙役在旁边空出来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不断提醒着考生们:“坐好坐好!给我起来,别让县尊大人看见你这幅丑样!”
张皓方赶忙直起身子抹了抹口水,把压得略微发皱的卷子展平,问自己哥哥道:“啥时辰了?”
“不知道。”一向很沉得住气的张皓言等的也有点焦躁:“你快坐好了吧!”
“这是什么?你小小年纪,不说在场下好好读几篇文章再进场,怎么还敢夹带呢!”一听见“夹带”两字,旁边的衙役们全都瞪起眼睛,朝后面看去,靠近的两人快步走到一条长桌面前,把一个十来岁的童生拉了出来。
“差爷,不是夹带,这是我这破棉袄里的棉花破了,你瞧……”动静闹得太大,张皓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那少年手里揪着一把破棉絮给差役们看。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又似乎是对他有几分同情,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警告性的瞪了他一眼,沿着过道离开了。
“……本县奉学道大人旨意,开科考试,为圣上选拔人才……尔等即为读书人,当知礼义廉耻之重,须得尽你们先生所授,平生所学,好好做这两篇八股,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故意喧哗,……誊抄时不得涂改、不得添注、若有错字,举子点断不清,不予录取……!”彭县令高声宣读完了长长的注意事项,然后一撩官袍坐了下来,旁边书吏递上笔墨纸砚,他抬起笔来,在考生们紧张不安的眼神中,挥笔写下了两个题目。
写罢,他自己站起来念叨:“第一题 ,《中庸》——‘天命之谓性’一节!”
略一停顿,继续道:“第二题,《孟子》——‘圣人之忧民如此。’一句!”
下面的考生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随即又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各种声音,有的得意,有的抱怨,更多的人都一边磨着墨,一边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为免有人没听清楚,衙役们把这两题贴在两块木牌上,举着木牌在场中来回走动着。张皓文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已经开始构思了。第一题不算偏,场上每个人应该都至少试着写过一两篇习文吧?不过他们前几个月几乎一天都要练习写一两篇文章,这个写的早,已经有些记得不太清楚了。第二题来自《孟子·滕文公上》,《孟子》篇幅长,有些学的不扎实的人,比如张皓方,连这句话的出处都有点记不清了,这会儿正在抓耳挠腮的拼命回忆呢!
考场的纪律并没有张皓文想象的那么严,大家你挨我,我挨你的坐着,衙役根本没法管,也管不过来。不过,县试只是初级选拔,过了县试,连童生都不是,没有真才实学,很快就会在后面的考试中被淘汰。
“哥,这一句哪儿来的?”最后张皓方放弃了,开始低声询问张皓言。张皓言被他缠不过,只得说了句“滕文公上”就不再理他了。
张皓文平息凝气,开始回忆着写起了第一篇文章的破题,虽然觉得
自己的水平过县试问题不大,但他想争取早点交卷,头十几个交卷的人都有面试的机会,作为主考的知县大致看一下文章,就会当场宣布结果。
一般来说,对于先交卷子的人,考官的态度都是很宽容的,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童生,只要人长得齐整,字写得好,文章的句子有比较通顺,有些可取之处,一般知县就会把他取中。
张皓言和张皓方还在思索,张皓文的笔已经落下,认认真真写了起来。
快到晌午,日头挂在当空,天热了,挤在一起的生童们忍不住抱怨起来,有人碰了旁人的墨,有人踩了隔壁的脚,差役走来走去,满头大汗的平息着各种纠纷。
“……盖试忧民之忧焉,以观其暇与否也!”张皓文此时已经誊抄到了最后一句,额头上也冒出了薄薄一层汗。写完草稿之后,他已经检查了好几遍,这两篇文章虽然算不上做的花团锦簇,但也算是工整严谨,通过县试足够了。他四处一看,还没有人起来交卷,便想在稍等一等,谁知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差役的骂声:“唉呀!方才还想给你留上几分面子,瞧瞧,这是什么,你还敢狡辩么?!”
“我……这……”原来是刚才那少年又被揪了出来,他确实在棉袄里藏了不少细小的纸条,可惜他自己翻来找去,居然有一张掉在了外面,被巡视的差役拾到了。这下子他脸色惨白,流着眼泪被差役拖了出去。
场中众人纷纷摇头,这一下子,就是永远不得入场了呀!断了科举这条路,他只能回去种地、打短工……总而言之,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令人羡慕的官场了。张皓方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就因为自己《孟子》还没背熟,本来还想带几张纸条进来呢,这人的下场直接给他敲了一记警钟,他赶紧埋头写了起来。
第50章 首战告捷2
不过, 经过张皓言一提醒,他也记起了第二题的出处, 再加上他这人向来还有点小聪明, 这一会儿东拼西凑,居然也做出了一篇文章。他也牢记着韩景春的话,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彭知县还记得自己,他的字写的不错, 人也还算精神,只要能争取一个面试的机会, 他被取中的希望就很大了!
“哎呀,张皓文,本县正等着你交卷呢!”彭知县和张皓文也算是老相识了,见到他第一个把卷子送进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还捻着自己那细细的长须对他露出了和气的笑容:“快拿来我看!”
张皓文仍然恭敬的行了礼, 把写好的文章递给站在一旁的书吏交了上去。
“嗯‘《中庸》明道, 原于天而备于人, 必详言君子体道之事也。’——破题不错,不错!”彭知县高兴的提笔画了一个红圈。
虽说十拿九稳, 但毕竟是第一次入场,张皓文心里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的,看到自己第一题的破题得到了彭知县的肯定,他的心还是微微落下了些。只见彭知县挥笔往下判去, 前前后后画了不少圈,他才越来越放心了。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脚步声,陆陆续续,几个年轻人来交卷了。他们看见头一个做完文章的竟然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都好奇的打量着张皓文,不过,当他们看见张皓文从容的模样,还有彭知县那满意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兴奋的表情的时候,他们也都释然了——人和人不同呀,这孩子长得俊秀,又有文采,得了县尊大人赏识,估计这就是文昌的下一个神童了!
“好!好一个‘试忧民之忧焉,以观其暇与否’!两篇好文章!准你进学!”彭知县把笔一放,高声宣布道。张皓文赶紧跪下道:“学生多谢知县大人提拔!”
“你先在那一旁坐一坐,待本县看完这几份卷子,放你们一起出去!”彭知县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这也是县试的规矩,要等到晌午时分有一批人交了卷,才会第一次开场放人,又是还会敲锣打鼓相送,叫做“放头牌”,再往后就随交卷随放人了。
张皓文也想看看和他一起参加县试的人都是什么水平,于是便规规矩矩走到彭知县指定的座位上,观察起这几个早交卷的人来。
彭知县马上见来的人多了,马上拿过下一份卷子看了起来,就在这时,张皓方也捧着卷子走了进来,看见张皓文坦然的坐在一边,他有点纳闷,愣了一愣,便把自己的卷子交给了书吏。轮到他时,知县见他面熟,年纪又小,不禁放松了语气,和颜悦色问道:“今年几岁了?先生是谁?”
张皓方忙回答道:“学生今年十二,先生是韩景春。大人忘了吗?前几年大人驾临韩先生学堂的时候,还问过小人话哩?”
彭知县微微皱起了眉头,县试的考卷毕竟都糊了名,虽说这面试一关,考生和考官若是认识,糊不糊名已经不重要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要表现出绝对的公正性的,就连张皓文和他如此相熟,他也没有丝毫流露出张皓文必定会被取中的意思,文章也是认真看过方才宣布结果。不过,彭知县念在他年纪小,人长的也算精神的份儿上,没说什么,低头看起他写的文章来。
张皓方心里打鼓,脸颊显得有些发红,彭知县看了一遍,笑道:“你的文章还早呢,回去好好再读上两年的书,十四岁再来考吧。”
张皓方心里一惊,又不死心,扑通跪下道:“大人,小人原先家里头穷,开蒙晚了些,可韩先生说了,学生天赋不错,学东西学得快,让弟子进场试试,求大人让学生过了这一场,府试的时候定不让大老爷失望!”
其实,这张皓方的文章虽说理法上前后有些不清楚,但才气是有的,尤其是第二篇的破题,还算可圈可点,彭知县不过是
见他人有些心浮气躁,想挫挫他的锐气,此时见他苦苦哀求,便开口道:“我考你个对子吧——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近于道。”
张皓方急中生智,站起来喊道:“荀子劝学博学则青胜于蓝。”
彭知县知道张家今天有三个孩子来考县试,方才听他说少时贫困,又见他进来后时不时扫一眼张皓文,估计他可能是张皓文的两个哥哥之一,心想,这孩子潜质尚可,只是聪明有余,沉稳不足,不过论情论理,今天都的取他,于是便笑着一点头道:“嗯……对还取得,你回家好好读书去吧,别忘了,做学问,贵在一个勤字,你得耐得住性子,日后才能高中。”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张皓方欣喜若狂,也跑到张皓文身边坐了下来。
彭知县看了看,也有十来人等在一旁了,便站起身对衙役们道:“准备放头牌吧!”
衙役齐齐应了声“是”,等了半天的张皓文方才被领了出去。一到门口,他和张皓方就开始搜寻张传荣和韩景春的身影。张传荣身材高大,站在那里十分显眼,他和韩景春说是去喝几杯,实际上坐下后谁也没有心情,勉强吃了点东西,还是回到县衙门口来巴巴的等着了,两个时辰不到,他们这外面等的比里面考试的还要焦急,一会儿怕孩子们身体不适,一会儿又觉得该多穿些,想来想去,两个大男人也急出一身汗来。
“爹!先生!”张皓文眼尖,一眼看见了张传荣,他这会儿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一路飞奔跑了过去。张传荣欣喜的从他手中接过考篮,想问问结果,见张皓文不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宝儿饿了不?待会儿想吃点什么?”
“我过了!爹,皓方也过了。”张皓文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张传荣和韩景春担忧,赶紧把结果告诉了他们。
“哎呀!好!好啊!”张传荣一下子高兴的拍起手来,韩景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错,不错,不负为师往日对你们的教导呀,对了,考的是什么题目……”
“‘天命之谓性。’、‘圣人之忧民如此。’”张皓方拖长声调答道,他明明和张皓文一起出来,这两人却只知道围着张皓文转悠,这让他有点不爽:“我哥还没出来呢,咱们要不要等等他。”
“当然、当然。”韩景春道:“不过,皓言的功底是扎实的,我不担心他。”韩景春又加了一句。
“要不这样吧,孩子们也饿了,韩夫子你带他们去方才我们两人去的那个酒楼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我接了皓言,到那儿去找你们如何?”
“如此甚好!”韩景春赶紧点了点头。这会儿正是晌午,他们两个现在就出来了,显然在里面没吃东西。况且作为先生,韩景春想趁着他们刚出考场,问问他们文章都怎么做的,也好给他们点评一下,为他们下一场府试做准备。听了张传荣的提议,他一手一个拉住两个孩子,往刚才的酒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