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救我的?”他哑着嗓子,眼里有一行浊泪流下。
阿殷也想哭,她已经疲惫到极致了,脚底一阵阵钻心的疼,站都站不稳。但她没功夫掉眼泪,这些天,她时不时在出口处观测,差不多将狱卒巡视的习惯摸透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来这走一趟。所以,她得快。
阿殷紧张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她急道:“快下来!”
姜珩舔了舔干裂的嘴,费力地挪动身躯,钻进前方的口子。
阿殷给他让了个位,她一边用湿土封住出口,一边催促道:“你先往前面爬,快!”
黑暗中不能辨物,姜珩提心吊胆,用狰狞的手肘撑着泥地,一点点地往前爬,他每动一下,皮肤就像被火烧过一般,又痛又辣,但因为怕死,身体滋生出了股力量,再难也能咬牙坚持下去。
再次见到光亮时,姜珩好似一下子散尽了了全部力气,累得奄奄一息,怎么也动不了。
阿殷将备好的包袱打开,从里头拿了件狐裘给姜珩披上,遮住了他身上骇人的伤疤,然后又喂了他些水。
姜珩不认得阿殷,但知道她是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人,所以格外安静老实。
阿殷揩掉眼里的沙子,将姜珩背在身后,用旧袍子当绳子牢牢地将他与自己捆住。虽然姜珩在牢里受了罪,成了副皮包骨,但他毕竟是个大男子,那副骨头架子也是不容小觑的。
阿殷才站起来一些,膝盖就开始剧烈地晃动,她整个人被姜珩压着,重重地向前摔去,落地时,额头正好磕到小石子,砸出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
她像是没了知觉,摆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握紧墙边的绳子,阿殷艰难地向上攀爬。
姜珩的头颅轻轻搭在阿殷的肩膀上,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仍然有些恍惚。三天来接连不断的酷刑,让他的思想变得混乱而破碎。而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回到牢里受折磨了。
在疼到崩溃时,他不是没想过如实交待,可他知道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刘大臣告诉他,他只要扮演好前朝太子这个角色,至于其它,用不着他劳神费心。所以,他也不过是个傀儡,没了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姜珩。
想到这,他的心忽然变得又冷又硬——糊涂享乐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逃亡的路线,阿殷策划了无数遍,所以一路下来,她得以熟练且迅速地逃离禁卫军的耳目。
阿殷直奔车铺,交了剩下的定金,把姜珩塞进了马车里。
这时,离城门开启还有一刻钟。
阿殷将马车牵到城门对面的一家布匹店前,她瘫坐在车厢外,咬着手指,眼睛滴滴溜溜地向四周瞟去,生怕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姜珩倒在干燥的枯草里,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发出了询问,“你是刘大臣派来的吗?”
阿殷盯着店里的一件红嫁衣,略微不舍地移开了目光,“不是。”
“那你是谁?”
阿殷不言不语,抹出腰间的黑玉,放在他眼前。
“这是什么?”
阿殷听言,狠狠地怔了一下,她垂下眼帘,审视着姜珩的面孔,他一脸困惑,像是真的不认识这块玉。
“你可还记得姜柯?”阿殷清清楚楚地问出这一句。
姜珩见她这副凶神恶煞又哀切的模样,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哆哆嗦嗦道:“记、记得。”
阿殷逼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你记得什么?”
姜珩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阿殷拽起他的衣领,绝望地低喃道:“怎么会有哥哥不记得自己的妹妹?”
姜珩大惊失色,随即立马强装正定,他尚有一丝侥幸,“你是姜柯?真的是你?”
阿殷埋着头,突然阴阳怪气地笑出了声,笑得上身发抖。
姜珩直勾勾地看着她,毛骨悚然,他小声道:“你笑什么?”
阿殷敛了笑意,冷冰冰地答道:“笑我自己傻,累死累活的,没想到救出了个假货。”
话音刚落,城门缓缓地打开了。
阿殷坐在车厢上,攥着手中的缰绳,没有要走的意思。
姜珩慌了,期期艾艾道:“姑娘,求你带我出城吧,等出了城,你想要多少银两我都给你……”
阿殷不为所动,她望着渐渐湿润的石地,悲凉道:“真正的姜珩呢?”
马蹄声突然在寂静的清晨里响起来,噼里啪啦,越来越近,不多时,一队禁卫军迅速袭来,将阿殷的车马围得个水泄不通。
阿殷静坐在内,听到外边有道粗砺的声音传来,“莫要反抗,否则乱剑伺候。”
阿殷一语不发。
那人又爽利地笑道:“世子殿下果然神机妙算,料到会有人来劫地牢,也料到你们逃跑必要车马,早就派我们同各个车铺打好了招呼,仔细排查近期城中来路不明的马车。”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姜珩死死地盯着阿殷,他悄无声息地抓起包袱里的一把匕首。
既然不想让他活,那就——
在阿殷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姜珩猛的蹿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牢狱之灾把他折磨疯了。
他双眼赤红,因为是横了心要杀人,所以下手极准,一刀致命,匕首不偏不倚,狠狠地捅进了阿殷的心脏。
一阵刺痛袭来,阿殷木然地垂下脑袋,看着胸口处源源不断流出的红色,脚步一晃,然后摔下了马车。
姜珩杀完人,又颤抖着,把匕首对准马屁股刺下。
那马受了刺激,拖着车厢,咆哮着向前狂奔。驻守城门的士兵哪里敢拦,迅速向两边逃窜。
禁卫军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一滴一滴的雨水落在阿殷脸上,她茫茫然地望着满树红白,右手食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她侧过头,王城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人脸也亦然。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冰冰凉凉的,她费力地眨了下眼睛。
然后她瞧见了,步履蹒跚的怀瑾在雨中向自己走来,他满面冰霜,神情凄楚。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之前删了,看了的,我做了点修改,没看更不影响。放心,怀瑾这次救不活女主了
第57章 天命
余下的禁卫军瞧见世子,立即下马行礼。怀瑾视若无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片血红。
阿殷定定地凝视着他,有什么东西在眼眶中汇聚,她一时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眼泪。
怀瑾跌跪在地上,轻而颤地抱起她,抬手揩掉她眼角流出的水雾。
阿殷无声地翕动嘴唇,她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怀瑾的脸。
清晰而沉重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极速流逝,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过她现在不怕死了。她的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苦与疲惫,死亡于她,似乎是件好事。
在刺破心脏的瞬间,封尘的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过,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都不是梦啊,一切曾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早在十九年前,她就已经见过怀瑾了,那时,她向佛陀祈求,若有来世,她千千万万不要再见到此人了,可佛陀似乎没有听见她的祷告。
不过他好像也不记得她了,阿殷扯了扯嘴角,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怀瑾垂下头颅,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听她声音缥缈,好似从天边传来,她说:“拿我的心去入药吧,钟簌。”
怀瑾怔怔的,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粘腻的血水在他手中蔓延开来,阿殷的身体也随之冷却,没了呼吸。
他将她紧紧地搂住,忽的站了起来。只要他想,就没有救不活的人,所以他并不害怕。
当他听波罗说阿殷劫走了姜珩,他那时紧张的不是阿殷可能会被禁卫军杀死,而是她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与此同时,城外的一株海棠树旁,一辆马车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禁卫军目瞪口呆,他们一路追来,本来都快要住姜珩了,可那马车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凭空生了一团火,那火焰越烧越高,隐隐还泛着异样的色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靠近,刚开始还能听见姜珩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里头传来,后来除了火烧断木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陵游坐在高高的树梢上,手里握着个白瓷瓶,沉默地望向天边山林中缓缓升起的朝阳。
一切都结束了。
他垂下眼帘,动了动手指头,那生生不息的火焰当即就灭了。
“姜珩”没有被真正的烧完,他成了副焦黑色的骷髅,还滋滋冒着热气。
陵游捧着瓶子,跳下老树,走进密林。
狂风大作,林子里的枝叶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佝偻的身影忽然从幽暗中闪现。
陵游停下脚步,目光一凛,“师父。”
癞大仙冷着脸,骂骂咧咧道:“别喊我师父,你这么有能耐,我恐怕配不上当你师父。”
陵游自知有罪,不敢出言。
癞大仙背着手,厉声道:“我当初救你,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陵游哑着嗓子,“弟子愿意修得术法,造福百姓,辅佐良君,早日统一天下,同时放下心中的仇怨,日后绝不向祁家人讨命。”
“那你说说,你又是怎么做的?”癞大仙目光锐利,声音又冷又硬,“你破不了我的咒,竟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好个一石二鸟啊,祁国世子死了,祁王疯了,你如此狠绝,怎么不把郡主也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陵游后退一步,双膝下跪,对着癞大仙连磕了三个头,道:“弟子不该欺瞒师父,但大仇不报,弟子心有不甘,更无颜面对一百多个惨死的姜家人。”
癞大仙直摇头,“你糊涂,糊涂啊。他们犯了罪,死后自有惩罚,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陵游恶狠狠道:“他们活着时犯的错,就该活着受,死了,与我无关。”
癞大仙气得眉毛倒竖,“我打不死你!”说罢,他捡起一根荆条,毫不留情地抽在陵游的背上,陵游咬牙受着,一声不吭。
癞大仙喝道:“你知不知道,当了魑什,若是以术法报私仇,将来是要下点苍河的。”
陵游闷声闷气,“知道。”
癞大仙松开手,叹息一般地说:“你若是想报仇,大可不必同我学那秘辛之术。”
陵游脑袋低低垂下,“若是不学,几时能报?“
癞大仙扫了眼陵游手中的瓶子,眸光一黯,他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陵游抿着嘴,他悄无声息地将瓶子藏匿于怀中,不肯答。癞大仙愤怒地挥了下宽大的袖袍,那片片落叶立马化作利剑向陵游刺去。
疼,但不见血。陵游知道癞大仙还是不忍对他下狠手,他凄苦道:“弟子有罪,愧对师父的教诲,师父若是想责罚,弟子明日便亲自到襄汾向您请罪。”
“为何是明日?”癞大仙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我会不知道?”
陵游额头贴着泥土,他谦卑道:“师父,饶过她吧。”
癞大仙气得面色发紫,他恼道:“是我不饶她吗?她的出生,本就是为了天下的大合,两个月后,她会死于最后一场战乱中,而不是今天!我就说前些日子,她的命盘怎么突然不稳了,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
陵游眼珠泛红,“可是那样,她会魂飞魄散。”
癞大仙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那是她的命。”
陵游抬起眼睛,眼神坚毅,“天下大合,我也能做到,不需要她!”
怀瑾抱着阿殷冲进了屋里,其他人全被拦在门外,春宝想看下情况,都不允许。
翻箱倒柜,怀瑾慌手慌脚地从盒子里拿了几颗药,他捏开阿殷的嘴,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然而过了许久,阿殷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纹丝未动。
怀瑾握着她的手腕,不安渐渐萦绕上心头,他根本感觉不到跳动,从始至终,她的脉搏就没变过。
波罗惶然地捧着蓝珠子靠近,她盯着一身是血的阿殷,呐呐道:“怀瑾,她的魂魄消失了。”
怀瑾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他不信,抢过蓝珠子,将它摆在阿殷的心口处。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怎、怎么会这样?”怀瑾一向冷然的面孔流露出了极大的恐惧,他拽着波罗,只是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
波罗泪流满面,她摇头,“我不知道。”
怀瑾恍恍惚惚,他呆了片刻,腿上的痛苦蔓延至全身,他趴在阿殷身边,嗅着血腥味,莫名干呕了起来。
他不信,一次又一次地将蓝珠子摆放在阿殷的周身。
还是空无一物。
怀瑾绝望地抬起手,将蓝珠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波罗见状,惊呼道:“你在干嘛!”
怀瑾毫无波澜地说:“废物,留着它有什么用。”
那珠子裂成两半,零零碎碎的东西忽然从中飘荡开来。
怀瑾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透明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前世副本
第58章 三娘
“城、城主,清鉴来啦!”
小厮跌跌撞撞地从侧门闯入,他慌乱地朝大殿上黑衣男子喊道。
图南脸上冷冷的,“来就来了,你怕什么?”
小厮瑟缩着身子,默不作声,那可是大杀四方,连恶鬼都畏惧三分的清鉴啊,谁能不怕?
图南放下笔簿,“她来做什么?”
小厮嗫嚅道:“她、她说来喝茶。”
“喝茶?”图南不屑地“呵”了一声,“她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厮在心里腹诽,又来了,上回殿里的两座石兽被清鉴给砸了稀烂,城主除了展示自己卓越的口头功夫,也没见他做出什么实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