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瓒苏醒和得狂躁之症的事都是瞒不住的,她所指的应当就是陈瓒误伤她的事了。王彦垂眸注视她片刻,点头应了,并没有追问她缘由。
得了应诺,语嫣欢天喜地向他道了谢,随后就同紫扇回往含香院去了。
***
宋常山一早就得到消息,仵作那边出的结果,陈夫人竟然是被下毒害死的。然后不多久,又得到消息说陈瓒房里的通房丫鬟是嫌犯,已被带去官衙审问。
宋常山虽不喜亲姐,但到底与她至亲,哀痛并不少分毫。老实说,他倒宁愿姐姐事被淮阳侯意外打死的,如今说是被内宅的人下毒暗害,简直……
案子的细节无从可知,他不会问,王彦也绝对不会透露。今日王彦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过来问询,而非其他。
“陈夫人在陈府有没有与人结怨?”
“多半是有的,具体我虽不清楚,但是家姐那个性子,表面看,陈家人给她压一头,实际上,那些人恐怕都是面服心不服。”
陈夫人什么性子?掐尖要强,蛮不讲理,且惩罚底下人的手段也极为狠毒。可惜,她空有狠毒,没有聪明,心思浅显,让人一看便知。
这些心里话宋常山是不会当着王彦的面说出口的,毕竟人已作古,总要给她留两分颜面。
王彦:“这些面服心不服的人,除了下人,可有陈家的主子?”
宋常山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一震:“这该不会……”
王彦道:“看来二哥也不清楚……毕竟是陈家的内宅之事。据陈府上下和外人所言,陈副使与陈夫人感情极好?”
“不算极好,不过,我姐夫待家姐确有几分纵容。当年是他求娶家姐下嫁,我父亲早先也在官场上帮了他不少。”
陈谢青对陈夫人尚算不错。
陈谢青娶了陈夫人后受到宋老太爷提拔。
宋常山将这两件事放到一处说,虽未点明,却任谁都听得出当中的暗示。
王彦搭在案上的手轻微弯曲,若有所思。
这时,下人禀刘明远在书房外有事找王彦。
宋常山一愣,要马上跑到青山书院来通报,想必是大事。
他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起身回避,却见刘明远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张口就道:“王六,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吓着,刚刚张廉那老货带着人进城了。”
第20章 站住
首辅张廉突至杭城,与锦衣卫俭事黄旼元携两百锦衣卫到闵氏抄家。
闵氏叛国通敌,与倭寇勾结,证据确凿。张廉向皇上出示盖有闵氏族印和倭国人金章的记录账本,皇上龙颜震怒。张廉主动请命,南下肃清闵氏。
不到一日,闵氏全族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无一幸免。
这日,张廉到杭州官衙大狱抓捕闵如贤,王彦亲自交接。
张廉今年六十出头,虽然两鬓微霜,却身姿挺拔、目光清明。他进官衙时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目光带有几分冷酷意味。
一眼扫过王彦等人,他先令手下人去拿闵如贤,下完令方道:“此次闵氏一案,王大人功劳不小,皇上说了,等你解决完淮阳侯和陈家的案子,即刻回京受赏。”
“微臣谢皇上恩典。”王彦行礼道。
张廉:“王大人年纪轻轻,官居三品侍郎,如今又立下大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官不过尽为官之本分,不敢以大功自居,大人抬举了。”
张廉眯起眼看他片刻,浅浅一笑:“听说王侍郎不仅断案如神,棋术也是一绝,归京后不如找个机会到张家,与本官一较高下,你看如何?”
王彦笑了笑:“自然是却之不恭。”
张廉敛笑,带领锦衣卫众人和闵如贤离开官衙。一行人刚出大门,门前停下一辆马车,自马车内走下一个丫鬟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迎面向他们走来。
张廉的眼睛一瞥,看到那小女孩的样貌,脚步顿住,沉声道:“站住。”
语嫣和绿韵见了这一行凶神恶煞的官差本就害怕,忽然给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叫住,都吓得脸色发白。
张廉走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小女孩,寒潭似的双眸浮现出一丝轻微的动容:“你叫什么名字?”
语嫣一怔:“我叫宋语嫣,怎、怎么了吗?”
小女孩微仰着脑袋,水红色的春衫衬得她肌肤如雪,双眸流光荡漾,可怜兮兮的,似乎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
张廉深吸了口气:“没什么。”语罢拂袖转身而去,一众锦衣卫跟着他一道浩浩荡荡地行远,消失在语嫣的视线里。
绿韵奇道:“小姐,方才那是谁啊?你认识他么?”
语嫣连连摇头:“我才不认识呢。”
进到官衙,一看到站在堂前的王彦,语嫣就咧开了嘴笑:“王叔叔!”
王彦本侧身对着她们,闻声转头,就看到语嫣蹦蹦跳跳地冲自己过来。
待语嫣走近,他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说过叫你不要胡乱出来,如今反倒变本加厉到我这官衙来招摇过市。”
语嫣挠了挠下巴:“放心放心,我们悄悄来的,爹爹也知道的……王叔叔上回不是说想要语嫣的话梅么,我给你拿了好多来,保准十天都吃不完!”
王彦失笑:“你把你王叔叔当猪不成?”
语嫣眨巴着眼:“哪里呀?我可没有的……”
王彦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神色淡淡道:“你特特跑过来,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送话梅吧?”
语嫣嘿然一笑:“王叔叔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王彦看她这狡黠憨然之态,嘴角轻翘,牵起人就往里走:“说罢,还有何事?”
语嫣顿了顿,看他一眼说道:“就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不小心误会了一个人,冤枉他做了坏事,还不小心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比如说踢了人家什么的……事后发现自己弄错了,要怎么做、那个人才会原谅你呀?”
王彦看她说得抓耳挠腮,听她所言,已经猜到几分,心觉有趣,表面肃着脸:“那要分情况看,比如,你说你踢了人家,那是个什么踢法,把人踢成了什么样……还有,这个被误会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误会了他什么。”
语嫣苦了脸:“我踢得可重了,还踢了好几脚,这个人脾气很坏,动不动欺负人……哎呀,一定不成了!”
王彦:“那你不如想想,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未达成的心愿,若你帮他达成,借此将功赎罪,心肠再硬的人都会原谅你。”
绿韵在一旁听得暗暗咋舌,没想到这王大人会如此正儿八经、郑重其事地和他们不着调的小姐谈天。
“真的?”
“怎么,不信你王叔叔的话?”
语嫣忙摆手,一边摆手一边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王彦看她小脸如荷花绽开,粉润雪嫩,两个梨涡在颊边时隐时现,活灵活现得很,不由摇头大笑,先前的沉重早已一扫而光。
“对啦王叔叔,方才我们进来时在门口遇着个小老头,他是谁呀这么威风?”语嫣把“带这么多人比你还要威风”那句咽了下去。
王彦笑着摸了摸她头:“往后在人前可不能如此称呼,那是当朝首辅张大人,要是给他晓得,仔细你给人炖作汤吃。”
绿韵打了个寒噤:我没有听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
语嫣走后,王彦回到书房。
在门口等了有小会儿的衙从立马跟上前禀事:“大人,陈家那个丫鬟桃溪统统都招认了。”
“怎么说的?”
“她说自己先前怀有身孕,结果为陈夫人所不容,明面上,陈家二少爷不愿落了这胎,陈夫人就使了点手段弄掉了她的孩子。桃溪因此记恨,在陈夫人的茶水里下了毒。”
王彦眸色一深:“这倒是怪了,她说是在茶水里下毒,那她哪来的机会下毒?这个丫鬟是陈瓒房里的人,陈夫人去看望陈瓒时压根没有碰喝的,她是大老远跑到陈夫人房里去下毒,还是有同伙呢?”
衙从一呆,这才发觉古怪。王彦道:“去查两个事,先把桃溪说的落胎一事找陈家二少爷确认一下,然后去查查桃溪的家里。”
“属下这就去办。”
衙从走后不多时,刘明远从外面回到了官衙。
看到王彦道:“如何,今日见张廉,他有没有刁难你?”
王彦:“没有,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毕竟是首辅大人,不至于做出这等有失气量的事。”
刘明远把刀放在桌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仰头一饮而尽:“谅他也不敢!”
他一口气喝完,又连连饮了好几杯,意足了才长吁一口气开始说正事:“这两日陈谢青都告了半天假在家,别的倒没什么,倒是昨夜里,他和那个姓崔的吃了一顿饭,就是先前帮你递账本的宣慰使——崔桐。”
王彦轻叹:“果然。”
“什么果然,你叫我跟着陈谢青莫非是怀疑他杀妻?我瞧着那天他都哭红了眼,虽然对个大老爷们来说是有点没脸,但我看着倒不像是假哭。”
“头一日我和赵泽同去的时候,注意到陈谢青的穿着,他还有心思给自己的衣服搭配颜色相称的锦囊,这是其一。其二,我说要把陈夫人的茶具、贴身之物带走,他一点也不惊讶。其三,陈夫人前夜刚死的时候他没有马上来告官,第二天才告官,他为何要等这一夜过去?”
刘明远听得愣住:“还真是,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他不对劲起来,一般家里夫人过世哪有告半天假的!”
王彦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陈谢青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夫人也没对不起他,做什么要杀妻?”刘明远不得其解。
“你想想他和崔桐的那顿饭就明白了,崔桐是张廉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王彦意有所指。
刘明远一拍脑袋:“原来他动的是这个心思,好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是想借此机会和宋家断绝关系,好去巴结张廉?这个陈谢青,看起来倒人模狗样的,我呸……不对,那后来的丫鬟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同伙?”
王彦:“不会,这个要等手下的人查过才知底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到底怎么给陈夫人下的毒。”
刘明远:“陈夫人的那些东西都查过了?”
“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刘明远:“那恐怕就是在茶水里下的毒,事后把东西倒干净了就完事了。”
“这毒是马上就发作的,”王彦道,“依你所言,陈瓒虽人不在家中,却早就下好了毒,这样做未免冒险。”
“会不会就是有同伙?”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为何?”
“陈谢青为人谨慎多疑,若真要下毒杀妻,不该指使旁人,多半是亲力亲为,”他顿了顿,“这几日你盯他盯得紧些。”
刘明远点头,拿起刀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道:“对了,我听底下人说,前几日你们去陈家,宋家小丫头让赵泽那混东西吃了瘪,真有此事?”
王彦经他一说,想起当日语嫣警铃大作喊人贩子的情形,不由含笑道:“确有此事。”
刘明远哈哈一笑:“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怪不得我一看她就觉得投缘,等案子结了,你什么时候得空咱俩去青山书院转转,找那小丫头玩玩!顺便请教请教,怎么才能把赵泽气晕!”
第21章 赔罪
这芣苢院因位置比较偏僻,是个常年空置的院子,语嫣在书院这些年竟从未来过。她自踏进这院子开始,就探头探脑地四处看,新鲜得很。
院子里头没什么花草,只有一棵秃树,在这个时节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院子又大,连张桌子也没有,站在院子里感觉尤为空旷寥落。
语嫣皱着眉头,暗道这人怎么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个地方。
“你到这儿做什么?上次那几下不够,还想来踢我不成?”有个人从檐顶上翩然飞落,星目剑眉,桀骜不羁,正神色淡淡地睨着她。
语嫣吓得捂住胸口:“你怎么老从奇奇怪怪的地方窜出来,跟飞禽走兽似的……”
“你说什么?”
语嫣对上那锋芒隐隐的眸子,心虚地倒退一步,忙说什么也没有。
“说罢,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也没什么,就是……”一抬头见他有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敢再支支吾吾,立马道,“上回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踢你。”
说到最后,头已经要垂得贴到胸前了。
谢晋:“说完了?”
“没、没,我拿了一袋话梅给你……赔罪。”
谢晋挑眉不语。
语嫣:“你不要的话……”
“谁说我不要了,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哦,”语嫣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放哪儿?”
谢晋不耐:“给我。”
语嫣慢吞吞地向他走近,飞快地把话梅塞给他,一溜烟地转身跑了。
谢晋看着手里鼓囊囊的湖绿色荷包,嘴角轻轻上扬,须臾,又落下来抿成一线:“怎么看门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爷的院子?”
一道黑影倏然落下,单膝扣地:“属下知错,自请发落。”
谢晋道:“这回便罢了,再有下回,少不得二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