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去只会添乱。”景箫冷冷瞥她一眼,倏地扭身,三两下消失在黑暗中。
“喂,景箫,别乱走啊!我们得听从安排——”猝不及防的抽身离开让他的同门惊慌失措,可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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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其实是王府花园的老园丁,顺带还负责饲养犬舍里关着的成千上百条狗,因为受到那个少年的威胁,他只好破例把本应乱棍打死的雪奴给放了。
总之,他一个区区凡人,不能忤逆仙长的警告。
背上又开始瘙痒了,一股阴风往领子里钻,今晚前院不安宁,他扔下手里的铲子,站起来仰面看着半空。
“你。”
“我……”
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抱手站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像夜色孕育出的鬼魅,宽大的鹤氅蓝得发黑。
“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老刘的眼睛一瞬间被夺去光芒,僵硬地转身。
六团蓝火从他身上飘出来,那是他魂魄聚成的鬼火,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前路。
两人在一株槐树下停住脚步。
就是这里吗?
景箫伸手摸了一下树皮,没有感受到任何妖气。他偏头看了眼老刘,他的灵魂在不断变弱,按理说受了血咒术的傀儡不会骗人,而且这个凡人的生命力很弱,再不快一点,他就要成为一堆毫无用处的血肉。
到时候再找一个傀儡,会变得很麻烦。
到底哪里有问题?
耳畔回响起清漓郡主紧张发颤的声音:“我听人说,江衔蝉是突然消失的,门外的人甚至都毫无察觉……”
什么情况下,明明有妖气,却毫无察觉?
譬如一面结界便可以隔绝三界五州,现在的这种异状,或许与结界类似。
风把槐花吹了下来,景箫目光追随着花瓣的移动路径。因为体内阴物的缘故,他在晚上的视力和鬼一样好得惊人。
“原来是个幻境……”他喃喃地摸了摸嶙峋的树皮,目光一转,看向一旁被鬼火幽幽照亮的脸。
“既然如此,那你也没用了。”景箫的五指移到对方的脖子上。幽蓝的火光愈来愈弱,昭示着生命的流失。
血咒术是为修真界唾弃的禁术,因为它的施行很有可能会牺牲普通人的性命。
这个人的魂魄只剩下一个了,只要景箫肯伸出援手,他或可捡回一命。
只可惜,谁叫他惹怒了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要在这住上好几天……你小心遭来报复。”那个少女杞人忧天地提醒他。
景箫逐渐收紧的手指顿了顿,松开了。
“算了,留你一命吧。”他打了个响指,最后一团魂火飘回仆人体内。仆人双眼发白,昏了过去。
景箫迈步,半条腿没入树干。
“主人!请等一下!”
一只瘦弱的小鬼从他识海里跳了出来,上蹿下跳地叫着:“主人!您不必现在进去啊!”
这只小鬼有点眼熟。
景箫记起来了,它曾经向自己乞过食。如今它看上去健壮一些了,原本形销骨立柴干一样的身材挂了点肉,甚至隐隐有了人类的面庞和姿态。
“主人,您不是一直想杀江衔蝉泄愤吗?现在是个好机会啊!”它挥舞着双手,努力说服他:“没有人知道这个入口,连江寻鹤和沐青鸢都没发现,您根本不必以身犯险。江衔蝉死在里面的话,岂不是正合您意?主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少年缓缓转过头,目光冰冷:“谁跟你说,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这个无聊的目地?”
“诶?”
“还有,在我下命令之前,谁准许你出来的?”
小鬼的身体筛糠一般抖起来,哆嗦着躲到了树后。
它的身后接二连三地冒出几个瘦小的脑袋。
原来自那天过后,它也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强者独存,弱者抱团。
“真可惜啊,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人是到底是怎么想的?”
“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大家别多嘴。”那个小鬼摸着自己干瘪的眼洞,殷殷地看着景箫消失的槐树:“或许是不喜欢借刀杀人,她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踏入幻境的一刹那,景箫闻到了异香。
满目艳红,地上铺着柔软的红氆氇毯,踩上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蜡烛已经流了长长一道泪痕,凝结在桌面上。
“好了,乖,现在我给你画眉。”男子低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把眼睛闭上……”
身着喜服的男人弯腰,一手托着少女的脸,一手拿着青黛眉笔,在她眉尾细细描摹着。
少女也是一身喜服,乌发垂到腰际,用浅绿色的丝绦在两边挽了个髻,是个青涩的垂髫。她半仰着脸,眼瞳无神,静止得像一幅画,任由那男人捏着她下巴,轻触她的眉尾。
“真漂亮啊……”他感叹着:“我画的,真漂亮……你觉得呢,姚儿?”
少女睁着毫无高光的眼,过了一会,缓慢地点了点头,像多年不上油的木偶,关节处都生了锈,一举一动都十分僵硬。
少女背对着景箫,哪怕是换了衣着,一语不发,他仍是轻而易举地把对方认了出来。
上百日的朝夕相处,对方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
江衔蝉坐在比她高的椅子上,喜欢把腿晃晃悠悠地挂着,上半身是淑女,下半身却不安分。
她被喜服遮住的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凳脚,一抹膏脂般耀眼的白皙若隐若现。
“好了,那咱们去休息吧。”男人执起她的手,温和地抚上她的肩头。
站在帷幔后的景箫瞬间屏住呼吸,几乎同时握紧长刀。
江衔蝉这笨蛋,果然被控制了。既然知道自己只会添乱,一开始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屋里,冲出来逞什么能?
他真是一点都不想插手……
“你不舒服吗?”男子好像察觉出什么,俯身摸着她柔软的发,忽地想到什么:“哦……我记起来了,今晚你还饿着肚子是不是?”
妆台上铺着喜果,他拈了一粒,仔细剥去外壳,喂给衔蝉,看她缓慢地咀嚼吞下,声音愈加愉悦:“真是贪吃的小妖精,好了,吃饱了我们就上床休息吧。”
上床休息?
是指……圆房吗?
景箫脑袋里轰一声,探出头时正看见男人开始解她的腰带,本就宽松不合身的喜服掉下肩,那一抹雪白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再也站不住脚,错骨咆哮着出鞘,几乎同时,江衔蝉一眨不眨的眼睫动了动,她袖中落下一道符,飞快地往男人面上一贴。
两面夹击,男人无处可逃,引雷符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刀光更是差点削掉他半张脸。
“画的什么玩意,真丑。”江衔蝉抹了抹眉毛,嫌弃地嘀咕了句,又在喜服上擦了擦。
“丑?”烟雾后露出男人扭曲而嗜血的眼,脸上带着的鬼面具,竟也没有被烧焦,完好无损地遮住他容颜:“姚儿,你敢说,我画的丑?”
衔蝉手一顿。
完、完了,他还没死透。
面具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打量着江衔蝉,忽地仿佛觉察到自己受了欺骗,血丝暴涨,暴怒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他指着江衔蝉,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姚儿?不,你是念儿……不对,你、你是谁?”
江衔蝉努力后退躲避着他的手,却也不可避免被刮出了血痕,她的脸就这样花了一块。
早知道她就不用引雷符劈他了!没把人劈死,反倒把自己逼往绝境去了!
“你别过来,我这里符纸还剩很多……啊!”江衔蝉惨叫一声。她一只衣袖被对方胡乱挥舞的手扯了下来,再差一步,她胳膊就和她的身体说再见了。
“下一次我要扯烂你的手。”男人阴森森地威胁她,“你居然敢骗我……”
“是你认错了!别别别——别过来啊啊啊!!”江衔蝉蹬着腿往后退,摸到什么便下意识抱了上去。
那东西有温度有脉搏,她抬头一看,少年任她抱着自己的腰,岿然不动地站在那,眸中血光大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的密室杀【tiao】人【qing】出现了!
然后那个小鬼的话可以这样理解: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动漫里那些傲娇人设
一开始和主角团对立,扬言要杀了某某,然后某某遇到危险,又第一个冲上去救,和他共同抗敌
某某就会很震惊:你……你不是要杀我吗?OR 马萨卡、没想到、救我的居然会是你……
傲娇则一定要挡在他面前,摆一个很帅的POSE,说:喂,你这家伙,在我杀你之前,你可不能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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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入幻境(三)
景箫重生后,鲜少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
他不喜欢怨天尤人,况且上辈子已经了却恩怨,以至于这一世解决一个常仁也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他已经尝试过去寻找不同的出路,然而每一条路走到尽头都是一片漆黑,所以他不可避免感到迷茫。
他每天看到一张张同样的面孔重复着同样的举止与说辞,唯一不同的只是自己,从最初诚惶诚恐地迎合讨好,到如今戴着两副面孔和他们相处。
所以这些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和那根“下下签”一样,同门相戮是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他看着别人像反复表演的跳梁小丑一般,毫无察觉地步入陷阱,同时自己也一步步走到了上一世轨迹的尽头,摸到地狱冰冷邪恶的大门。
说到底,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修真界有一门禁术,用陶土捏人,再将那人生前的身体发肤烧入其中,便能肉白骨,生死人。
如果景箫是因此禁术而复活,他不会感谢那个人,他甚至想提刀杀了那个人。
但是现在,就像枯木回春,死人恢复心跳,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一种……来自他情绪的剧烈波动。
不满?
不对。
烦躁?
也不是。
愤怒?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
“小心!”
他的冥思被打断,一柄长剑冲着他面门劈来。
江衔蝉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把景箫的鹤氅都扯下来了,可这家伙自打方才凶气凛冽地现身后,就仿佛失了魂似的愣着不动了。
她恨不得抱着他的腰狂摇几下。
清醒一点啊大佬!这是在打架啊!生死关头啊!求求你别动不动掉线了!
等一等,还是说……难道你只是来千里送人头的吗?!
剑锋在他面前毫厘之际,被徒手抓住,手掌用力,这柄锃亮的剑被捏得粉碎。
“这是你做的幻境?”景箫手腕一转,将对方黏在剑柄上的胳膊“咔嚓”一声扭成骨折,“倒是让我废了些功夫,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另一只手里嗡嗡作响的雪亮刀锋,有一瞬间爬上一股黑气。
男人脸上的面具裂成两半,血狂涌而出,整个人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压断了一张八仙桌。
面具从他脸上掉了下来,他口中也不断冒血,奄奄一息一动不动。
可怜的反派,无论在男主还是男二手下,都熬不过一击啊。
衔蝉支起身准备上前查看,而景箫则有始有终地准备补刀。
“等一等,别动!”她眼疾手快地喊住他:“先别杀他啊!”
会补刀的反派是失败的反派,这个时候就展现出他与江寻鹤的不同之处来。
景箫动作一顿,刀尖一偏,改为去拨开男人脸上的面具。
“是个人。”
面具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即使被血糊了一脸,也依旧难挡英气。
景箫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你认识他,所以不想杀他?”
不但江衔蝉认识,他其实也认识。
这个人是清漓郡主的贴身侍卫。
“不不,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灵力,而且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看我的时候像在看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个人。”衔蝉将年轻侍卫的衣襟往下压了压,露出他脖颈上一株妖冶的红色花朵。
“刚刚他靠近我的时候,我从他领口看到了这个刺青一样的东西。”衔蝉摸了摸,“会不会是符文一类,用来控制人的东西?”
刚刚?
景箫想起她方才冷不防摸出符箓往对方脸上贴的行为,忽地回过神来。
她自始至终都没受到任何控制,从头到尾误会的人反倒是自己?
“反正他现在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我们待会只要把他交给哥哥他们就可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办法从这里出去,你说如何?”
衔蝉等了会没听到景箫有任何反应,回头一看,他不知为何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去了。
“随你吧。”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不知所云地补了一句:“看不出来,你挺能耐的。”
按照衔蝉与他的相处经验,这绝对不是在夸自己。
这屋里有一股异香,自打他进屋,便一直萦绕在鼻端,挥散不去。
他仰头将茶水一灌而光,手摸到桌上几粒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婚房里布置的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