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噬魂兽在你哥灵囊里。”他脚下不急不缓,声音也不急不缓:“至于那四个普通人的魂魄,自有人会渡他们回家。”
“常师兄呢?”
“问他做什么?”他转过目光,斜睨着她。衔蝉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瓮声道:“就问问而已。”
就这般安静地走了许久,景箫冷不防开口:“我今天遇到沐师姐,看到她的避瘴符——”
背上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有问题。”
衔蝉装傻:“什么问题呀?”
“画反了,而且那笔迹的末端,带着小勾。”景箫一字一句,暗示性极强:“小师妹,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哦,那就是我画的。”出乎意料,她居然爽快地承认了,还颇为意外地反问:“画错了?怎么可能呢,当时我请教了你,你说我画的是对的。”
她说得滴水不漏,一派天真无邪的语气,景箫反倒被噎了一下。她环绕在自己脖子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话音一顿,带上了些许不敢置信:“……还是说,师兄你当时教我的,就是错的?”
反将一军。
有风自林间吹来,她的长发在颈间轻拂。景箫沉默了一小会,忽地停住脚步,幽幽朝她看去,意味不明地问:“你是这样觉得?”
衔蝉头皮微微发麻,意识到这步反将一军很可能会把自己逼往悬崖。
背着自己的是一颗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让两人都同归于尽。
“开个玩笑嘛,你这么没幽默感,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哈哈。”画个圈圈,诅咒你孤独到老。
“……”
她四下乱看,顾左右而言他,忽尔又见江寻鹤回头搜寻两人的身影,她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自觉地拍拍景箫的肩:“哎呀,要追不上哥哥了,咱们要不走快点?”
景箫被她催得只好迈步加快速度,心里却稍有鄙弃。
……这女人,指使起人来永远都是一套一套的。
*
江衔蝉有惊无险地虎口逃生,回家便一头扎进自己床上,闷头闷脑地埋进被子里,冷汗出了一身。
天知道方才那一路她有多提心吊胆!
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景箫他走那么慢,是不是想趁江寻鹤不注意,在半路悄悄给自己塞盒饭。
所以一直在催他走快一些,让兄长的背影一直在自己视线之内,她才安心。为此也招来景箫的不满,阴阳怪气地控诉她:“小师妹身娇体弱,以后还是少出门为妙。”
衔蝉欲哭无泪地捶床,唾弃自己不争气,可手臂发抖,捶在被子上也是软绵绵的没力气。
“大小姐,奴婢该服侍您歇息了。”她的贴身婢女,一个圆脸女孩帮她勾起帐纱。
衔蝉脸埋在被褥里,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梳妆台前,镜中少女白皙的脸上出现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一脸休息不足的憔悴。反观这圆脸侍女,倒是脸颊红润,精神充沛。
“是不是那日家主为了沐小姐责罚了您,您不开心?”那侍女熟练地拢起她长发,梳子沾了沾水,小心而又谦卑地揣测着她的内心,“小姐您不必担忧,少主与您一同长大,怎么会抛下您,去搭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衔蝉转过目光,瞧了她几眼,心说你不懂什么叫“青梅竹马不敌天降”。
那侍女见她目光有异,以为自己说到了她心坎上,再接再厉道:“奴婢觉着,不如给那姓沐的一点教训,让她拎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扫脸上的谦恭之色,像是给割据一方的恶霸出谋划策的谋士。
这下子连“沐小姐”也不愿说,直接叫上“姓沐的”了。衔蝉听她说话和常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唇边笑意收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
许是她说了方才那席不怀好意的话的缘故,现在衔蝉再看她,远非是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形象了,反倒显得有几分刻薄。
若她没有记错,这人应当唤作沁水,打小在她身边服侍,对她惟命是从。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沁水见她看得出了神,又问了一遍。
“你……”衔蝉尽量装作闲适地撑起脸,随口一问:“……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符箓?”
沁水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怎敢碰小姐的东西……”
衔蝉拿出那张烧了一半的符箓,夹在指间:“那这是什么东西?”
沁水的脸色当下变得惨白,瑟瑟发抖地跪在床前:“小姐这几日受了委屈,奴婢只是想替小姐给那姓沐的一点教训,没有其他意思的……”
衔蝉冷眼看着她叩首求饶,心中五味杂陈。
江衔蝉是个伪善且跋扈的主子,从小侍候到大的婢女又能良善到哪去?
她不似常仁那般是堂堂正正的江门宗弟子,还能从江衔蝉那得到不少好处,她只是个卖身入户的仆人,连人权都没有,合该做一条门下走狗,久而久之,亦不免对江衔蝉心生怨恨。
因近身服侍江衔蝉,不可避免地能接触到江寻鹤,自带万人迷属性的男主再一次将一个少女迷得神魂颠倒。江衔蝉行事高调,无恶不作,她便暗中激将,欲坐收渔翁之利,可计划很快就被江衔蝉察觉。
向来只有自己指使别人、如今却被别人当枪使的大小姐怒不可歇,气急败坏地将这个贴身婢女赶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却不料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巨大隐患。
在江衔蝉所做恶事一件件被抖露出来时,受了指使的沁水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作证,但她同样也没料到,等待自己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景箫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他自始至终便没有朋友,罔论盟友这种东西,哪怕是曾付与真心的沐青鸢,该翻脸的时候还是得翻脸。被他怀恨在心的,没有一个能善终。
“你走吧。”衔蝉语气陡然冷却:“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姐,求求你不要赶奴婢走,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沁水涕泗横流,膝行向前,连连磕头,语气恳切:“奴婢自小便在小姐您身边服侍,小姐赶奴婢走,奴婢无处可去……”
衔蝉却不睬她,拉开抽屉,找到自己的首饰盒,拿出一对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沁水面上挂着泪痕,迷茫而又惊惧地看着她一系列举动。
“卖身契我会还你,看在多年主仆情分上,这是给你上路的盘缠,现在、立刻、马上,走。”
第17章 小白莲虐我千百遍
衔蝉的黑眼圈更重了。
她失眠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摸出镜子一照,里面那个憔悴不堪的少女脸上的两个黑洞将她吓了一跳。
沁水连夜乘坐江家马车离开了酆都,自此以后,她不会在与自己有任何瓜葛,鉴于她现下还不认识景箫,也不用担心她会为人利用。
这一颗定.时炸.弹,总算从身边被安全拆除了。
然而,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她需要再三确认。
衔蝉愣愣地看着帐顶,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颤声去戳系统:“如果你维修好了,请告诉我,景箫身上的剧情线有没有出差错,譬如……提前黑化这种。”
这次系统回复得很快,它同样停顿了片刻,没有感情的电子音里罕见地透露出愧疚:“非常抱歉,0712号宿主,我们很遗憾地告诉您,您来到的这个世界出了些许差错,您要攻略的这个人物,他同样拥有十分完整的剧情线”
衔蝉:“……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妖魔横行,怪力乱神,许多事情无法以常理看待,所以,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他是重生的。”
衔蝉:“……”
“不过宿主,我已经上报哔——”
衔蝉面无表情地掐断了脑内的联系。
她仰面躺在床上,面上此起彼伏的各色表情悉数淡去,呈现出一股近乎贤者般的平静。然后,她慢慢转过身子,抱住头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开始一拳一拳地砸床。
——啊啊啊!她该怎么办?!
装作不知情,维持自己的阳光小天使人设:“景师兄,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发展坚定而纯洁的革命友谊?”
友谊?不,你连对手都不配。
破罐破摔,扑通跪下,表示自己定会痛改前非:“景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我对天起誓,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别不得好死了,现在就死吧。
装柔弱,装可怜,美人流泪我见犹怜:“呜呜——景师兄,以前教我画符的时候,你手把着手,喊人家小师妹,如今却要刀剑相向,同门相戮,嘤嘤嘤——人家好伤心好害怕……”
伤心害怕就对了。来,我握过你哪只手,先剁了吧。
看上去所有的选择,都指向一个结局——不得好死。
暌违的记忆纷至沓来,衔蝉现在便仿佛身陷囹圄。彼时她恶事悉数曝光,江云逸大义灭亲,废去她灵力,收走她法器,将她关在脏乱的柴房,等候十日后的长老院审判。
没有人来看望她,兄长对她亦失望至极,她成了一条人人见打的落水狗,丢人现眼、败坏师门、贻笑大方,同时也……罪有应得。
在低糜的境地中,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披着月色而来的少年。
还是那张俊秀但沉敛的脸,在月色清辉下恍若剔透的冠玉。向来自恃美貌的江衔蝉却蓬头垢面,五花大绑歪在柴垛上。她蹬着腿,眼眶咬着泪珠,冲他喊骂:“你一个低贱的下人,一条被我爹捡来豢养的狗,也来看我笑话?!你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但景箫并未嘲笑她,反而拿出一罐热腾腾的肉汤,和煦地笑问:“大小姐,饿了吗?”
江衔蝉当场怔住,饥肠辘辘的目光盯着那罐汤,对一个求生欲极强、意志却又极脆弱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根最廉价的稻草。
江衔蝉生活奢侈,用餐挑食,喝的是天山银针,吃的是岭南荔枝,穿的是江南云锦,如今在这狼狈耻辱的樊笼中,一罐粗粝寡淡的肉汤也能让她狼吞虎咽,如食珍馐。
景箫半蹲在她面前,用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去嘴边的汤汁,轻笑道:“好吃吗,大小姐?”
夜色下,他一双眼里含着血光。饱暖而知惧,江衔蝉气焰弱了下去,同时道了声谢:“谢谢你。你……你要什么报酬尽管说,我出去后,定然能满足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自以为语气十分诚恳,但景箫恍若未闻,散漫地撑着脸,一手搭在膝上,低低道:“谢我做什么?你要谢的,是你那憨笨的师兄和忠心的婢女,那罐粥可是她们的一腔心意,冤有头债有主,可别浪费了呀。”
憨笨的师兄?常师兄?可他已经死了。
忠心的婢女?沁水?可那贱人出卖了自己!
他们怎么会给自己做粥?
怎么……会?
江衔蝉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忽地好似明白了什么,头一偏干呕起来。
她吐得那么撕心裂肺,似乎要把她的胃、她的心脏、她所有的内脏都吐出来,她腹如刀绞,可她被饥饿透支的身体却在不自觉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食物。
十日后的审判,她形销骨立,鸠形鹄面,对罪行供认不韪,自始至终都没看父兄一眼。她的父兄以为她无颜面对自己,却不知她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拖着镣铐走在地牢阴深的长廊,闻到久违的饭菜香,转头便吐了一地酸水……
衔蝉现在便腹如刀绞,她从昨晚开始便没有进过一饭一水,这段不合时宜的回忆更让她大倒胃口,绷紧了心里的弦。
“笃笃”门被扣响,一道人影在帷幔上绰绰显露,内室阴暗,这人影恍惚不似真切。
“小妹,你饿了吗?”
——大小姐,饿了吗?
“啊啊啊——”精神极度脆弱的衔蝉失声尖叫。
好心给妹妹送饭的江寻鹤错不及防遭受一波高分贝攻击,紧接而来的是帷幔后砸出的枕头、被褥、首饰盒……他眉心一拧,宽袖一挥,一道结界拔地而起,将这些东西悉数弹了出去。
“小妹,你怎么了?”
他将饭盒放到桌上,撩开帷幔,床上的少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像一头柔弱无助的小鹿,怯生生地抬起眼睫。
作者有话要说: 窗户纸捅破后,两人相处模式不会变
唯一会变的可能是蝉蝉
譬如,景箫生病时——
前期温柔蝉:乖,喝药有奖励哦~
后期暴躁蝉:乖,不喝药锤爆你狗头(阴影脸)
以及照例打滚求收藏(*/ω\*)
第18章 鬼才待他如初恋
“哥哥!”衔蝉大松一口气,“哥哥,你进来的时候敲门好不好!吓死我了!”
江寻鹤微怔,在她床前五步处停下,认真地说:“我敲门了,你没听到。”
衔蝉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太凶,把习惯了她细声软语的老哥给吓到了,于是她捏起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我睡得太迷糊,没听到,是我的错,哈、哈、哈。”
江寻鹤显然不信。他看着憔悴的妹妹,敏锐地察觉到她这几日的变化,虽然也像往常一样黏着他,但总感觉揣着几分心事,人也变得一惊一乍。
他叹声:“小妹,那天在幽沼密林,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衔蝉笑容一僵。
江寻鹤脸上罕见地出现几分温柔,继续道:“小妹别怕,那头噬魂兽再也不会出现了,幽沼密林外也布上了结界,不会有任何妖物缠上你。”他想了想,坐到床头,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听说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青菜瘦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