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陌敦王子,交情似乎还不错?”褚相问。
“他是云奴的朋友,也算是我的。”
“那么,你去看看他吧。”
***
是该去看看陌敦。
假若陌敦真的被交到东赫兰人手里,大概是活不了了。她在未来的时空中没有见到陌敦,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平无事。
她来到陌敦府邸时,这个塞外来的少年正在用羌笛吹一支异域的民谣。听见裙摆曳地的窸窣声后,他回头,朝褚谧君笑了笑,只是这一笑多少有些疲惫,“是你啊。”
“见到我不好么?”褚谧君也努力朝他一笑,希望能够安抚这个少年。
“我想喝酒,若来的是云奴,我便能与他举杯痛饮了。”
“纵酒伤身。”褚谧君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他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良久后轻轻道:“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说什么呢。你不会被交给东赫兰人的。”她绞尽脑汁去揣摩那些官僚们的想法,“你是赫兰王子,又是我大宣冯翊公主的孩子,我们若是这样草率的将你送给东赫兰人,像什么话?那些文臣武将,一个比一个好面子,谁愿意若干年后史册留下畏战怕死之名呢?”
陌敦嘿嘿笑了一下,“其实我死不死都无所谓,我就是想回家。但是我的家已经被东赫兰人给占了,所以我有些难过。听说人死后,魂儿就会变得和羽毛一样轻,说不定我就能飘回赫兰去了呢。”
“这是什么混账话……”褚谧君骂道:“不过魂魄的确很轻,就像是风一样,想去哪都可以。只是你若是变成了鬼魂,你的亲人就见不到你了。往日里你常将你阿母、阿姊挂在嘴边,就没有想过,你如果死了,她们会怎么样?”
陌敦沉默了须臾,认认真真的回答:“她们会过得不好。草原弱肉强食,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兄弟的女人,都会被欺负。听说阿姊带着部落的人逃到了西域去,可她就比我大几岁,要支撑一个部落一定很辛苦。”
所以他一定得活着,活着回去。
但从现实角度考虑,活着回去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你说,洛阳和西域之间相隔有多远?”陌敦忽然问她。
“不知道,总之很远。”
“我要是从洛阳逃跑,你说我顺利到达西域的可能性是多大?”
褚谧君讶然的看向他。
陌敦是笑着的,但眼神肃然。她明白,他是真的打算从洛阳逃回部族。
褚谧君的第一反应当时是阻止他,千里路途,何等危险,然而转念一想,危险又如何?至少能有一线生机,总比被送给东赫兰人,屈辱而无助的死去要好。
“这件事需要好好谋划谋划。”她压低声音说道。
她忽然意识到褚相让她来探望陌敦的真意是什么了。
褚相希望她能带着陌敦一起走。
大宣不能不将陌敦交出去,因为北境元气未复,一旦胡人铁骑南下,数万黎民再一次蒙受战乱之苦。
陌敦也不能真的被送到东赫兰人手中,这样会断绝两邦再度交好的可能。
何况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止是边境的战与和,而是好不容易才重新整合在一起的朝堂,不能因为战和之事,再一次争执分裂。
但是,如果陌敦在被送到东赫兰前,自己逃了,那这就不是宣人的错了。
所以褚相故意没有加强对陌敦的看管,今日褚谧君来到这里时,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陌敦住处看守与东宫简直有天壤之别。
让褚谧君陪陌敦一起,一则是因为路途遥远危险,他和那几个赫兰奴隶,未必能够成功回到部族;二则,是为了让陌敦承褚家的情、承宣人的情。
“我帮你离开洛阳。”褚谧君说。
“够义气。”陌敦挑眉一笑,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可是……云奴你不管了么?”
“我没办法管他。”褚谧君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当初说好的一起反抗命运,可是现在,逃出去的只有她自己。
她告诉自己,她这也是没办法,若是不能在四月之前离开洛阳,说不定她就要死。
然而抛弃就是抛弃,为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抛下了他。
“但……我一定会回来找他的。”她又说:“来吧,我们好好规划,你要怎么逃出去。时间可得抓紧些,迟了我或许就帮不了你了。”
“好。”
褚谧君盯着陌敦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到时候,得把你打扮成平民模样。好在你虽然是个胡人,但眉眼轮廓与汉人的差别倒是不大。”
“我祖母有部分汉人血统,我母亲更是你们汉家的公主,你说我像不像汉人?”
“还是有些分别的。”褚谧君摇了摇头,“你的肤色更白些,鼻梁高而窄,头发还带着些卷曲,到时候可得细细为你装扮一番才行。”
她曾跟着常昀无数次在乔装改扮后在洛阳内外四处闲逛,之后又在常邵当政时潜藏了一年有余,她相信自己在这方面的技艺应当算得上是不错。
就在她盯着陌敦的脸上下打量,思考着该如何让他看起来不再惹眼的时候,她想起来一件事。
“怎么了?”陌敦发现她在皱眉。
“你看……”她指着自己,“我像个胡人么?”
“一点也不像。”陌敦只当她在拿自己消遣。
“真的不像么?”
陌敦认认真真的看了她有一会,摇头,“不像,你一看便是汉人。为什么忽然在意这个了?”
“没什么。”褚谧君想起徐旻晟曾经和她说过,她是他从凉州捡回来的婴儿。凉州那个地方胡汉混杂,她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带上那么一点胡人血统。
但没有胡人血统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凉州也有大量的汉人。
与陌敦大致商量好了逃跑的方案后,褚谧君回到府邸,着手准备出逃需要的人力与物资。
按照计划是装扮成商队模样逃出洛阳,足够的食物和水是一定要带的,护卫也一定要带。这些褚家都能提供。
卫夫人死后,褚家上上下下都交到了褚谧君手里,褚家的物资和人脉可供她随意调配。只是由于褚谧君还很年轻的缘故,对于许多事都不甚熟悉,不得不依靠卫夫人生前留下来的文书和奴婢们的辅佐来行事。
这夜她又一次踏入了卫夫人生前居住过的房间,寻找褚家过去几年的账簿。而在这一过程中,她找到了一份木匣。
“这是什么?”
在卫夫人身边贴身服侍的婢女回答:“这是东安君寄来的书信。”
“姨母时常会寄信回来么?”匣中信笺有厚厚一沓,褚谧君还以为这位姨母早就和家中闹翻,不愿给母亲写信了呢。
“东安君时常写信回来。”婢女说:“请求夫人寻找她的孩子。”
第155章
“她的孩子?”褚谧君疑惑的开口。
“东安君夫君姓上官, 早年她嫁入上官家时, 有过两个孩子, 那两个幼儿都在上官家覆灭时夭折了,但东安君似乎认为她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人抱走了。”
“是么……”
“但东安君毕竟是夫人的女儿,所以不管她的要求有多么不合理, 夫人也还是帮着她一起在调查了这么多年。”
“有结果么?”
侍女遗憾的摇头,“东安君的那个孩子,约莫是真的死了,东安君多年执着,不过是在纾解自己一腔慈母之悲而已。”
倒是可怜。
只是褚谧君与这位姨母见面的次数实在太少,眼下她就算想要回忆起东安君的样貌,都有些困难。
大概几年前, 她好像见过东安君一面,那时她送表妹阿念出城, 东安君就在城外等候她的女儿,她记得那时常昀还陪在她身边。
常昀……
她心念一动, 问侍女,“东安姨母死去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一个是男孩,夭折的时候差不多三岁。”
“第二个呢?”
“第二个生下来不久后便死了, 是个女孩。”
“女孩么?”
“对,女孩。”侍女看着褚谧君惊疑的神色,不解, “您为何看起来有些失望?”
褚谧君轻笑了一下,“不,我只是从前不知从哪听来传言,说东安姨母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是男孩儿。”
侍女闻言也不犹笑了,“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多了去,别的不说,当年清河王妃产子,还有不少人以为生得是个女孩呢。”
“有这等事?”
“嗯。”侍女点头,“据说为王妃接生的产婆在走出王府后,曾宣称说王妃生下的是个女孩。要么是她在王妃难产一片混乱的情况下看错了,要么是听者听错了——可见人言不足信。”
褚谧君颔首,表现出几分赞同之色。
待到转身从卫夫人的住处离开,回到自己的院落时,褚谧君将心腹婢女唤到了自己跟前来。
卫夫人死后,褚家所有人手俱归她调配,她也趁这机会将几位本就一直受她信任的婢女彻底拉到了自己身边。
“为我办一件事。”她说:“替我找到当年为东安君接生的人。”
“那人卫夫人早就寻找过。”侍女遗憾的答道:“她早就死了。”
“死了?”
“是的。在为东安君接生后不久,便不慎落水而亡了。”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溺水而亡,这不是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死因,但就是让褚谧君心中疑虑更甚。
“那,为清河王妃的产婆呢?”
“婢子这就去找。”
但找到了又能如何呢?那些荒诞的想法,只是她心中偶然涌现的猜测而已,她自己都不敢确信。
当务之急还是筹备离开洛阳的事宜。
这日午后,她又一次赶去了陌敦的府邸。在一番商议之后,定下了沿渭水西奔,由金城郡入羌地,再从羌地借道入西域的方案。
穿过凉州再进西域是行不通的,凉州接壤赫兰,何况在东西赫兰一战之后,玉门关、阳关紧闭,通往西域的道路断绝,因此从羌地前往西域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又商议了一下随行人员的规模,初步定为百人,伪装成商队,尽可能的不引人注意。
最后要确定的便是动身的日期了。
“何时动身,需要慎重决定。”褚谧君说:“我去打探一下最近几日洛阳的城防状况,然后我们再商量该什么时候走。”
“好。”陌敦点头,但是不知为何,心中却又涌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于是他在褚谧君即将离去之际叫住了她,“你会回来的吧。”
“当然。”褚谧君说:“你以为我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么?”
*
回到褚家时,婢女已经为褚谧君带来了那个曾为清河王妃接生的产婆。
那是个年纪已经很大的老人了,曾为无数人接过生,有富商平民,也有达官显贵。当褚谧君问起她十九年前清河王妃生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时,她毫不犹豫的答道:“自然是男孩。清河王的孩子,不就是当今的广川侯么?”
“我不是问你广川侯,我是问你,十九年前朱妃生下的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老妇人笑容僵硬了下,“男孩。”
褚谧君放下手中的茶盏,“说吧,你收了多少好处?”
老妇人笑容愈发僵硬,用力摇头,“平阴君这是在说什么呢,老妇敢对天发誓——”
“行了,将她带下去吧。”
老妇人说的是谎话,她听得出来。但要是想从这个老人口中拷问出什么,恐怕不是容易事。索性放了她。
“清河王从诏狱出来了么?”她想起了这件事。
侍女一愣,“奴婢还未曾去打听。这几日丞相都于尚书台内忙碌,您也在四处奔波,所以……”
“罢了。你去打听一下清河王怎么样了。”褚谧君按住额头,她这几天差不多每天都只歇了两三个时辰,因为忙于安排陌敦出逃的示意,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三声叩击声。
褚谧君有些意外,因为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几名婢女上前将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
“父亲。”短暂的犹豫后,褚谧君还是选择以这样两个字来称呼他。
徐旻晟微愕——他少有在褚谧君面前怔愣的时候。
“虽说您并非我亲生父亲,但毕竟是您收养了我,名义上我们父女一场,所以,我还是会叫您一声父亲。”褚谧君站起,对他说道。
若没有遇上凉州之乱,若卫贤就只是卫贤,那么徐旻晟说不定就会如世家大部分男子一样,在合适的年龄娶妻生子,他如果能有女儿,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徐旻晟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略有些黯然。
“这是洛阳各个城门守卫的名单、兵力部署以及京畿百里之内的关卡驿站分布图。”徐旻晟递给褚谧君一沓文件。
“多谢父亲。”
然而这一次,徐旻晟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对她避之不及,“……多多珍重。”他说。
褚谧君讶然的抬眸看了徐旻晟一眼,曾经刻薄阴冷的中年人,在敛去了锋芒后,竟显得有些憔悴,她深吸了口气,“我会的。也请父亲爱惜自己。”她想起了若干年后,在褚瑗坟前见到的那个徐旻晟,忍不住问:“父亲想过出仕为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