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旻晟眉目低垂,轻轻一摇头,“我只愿常伴亡者墓前。眼下朝局未稳,我在丞相身后辅佐一二,等到何时我派不上用场了,我便去为那人守陵。”
“她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徐旻晟颔首。
卫贤是友人、是师长、是他年少时满以为可以并肩同行的人,后来她死了,于是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我不愿为官,并不代表我无所作为。这些年丞相提出的不少方略,背后都有我参与。我只是,很失望……”他难道坐下,与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好好说话,“我少年时,以为这个世道如我所想的那样,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我过去的信仰几乎都是错的……”
“母亲……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她死时,又是怎样的情形?”
“我也不知该怎么评价,她不是一个完人,有各种缺点,也并不是个君子,但她就是能让人心甘情愿的追随她。我曾和她一起在凉州待过四年,那四年是我活得最精彩的四年。我和她一起治理凉州,虽然经历了很多艰难波折,但……”徐旻晟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但后来她死了。”
“死在凉州之乱中?”
“不,她不是死在凉州之乱。”徐旻晟神色变得冷肃如铁,“乱起之时,她设法助我突围,我也及时借来了兵马救她……不,不能算是及时,凉州的世族想要她死,我没办法取得兵符,所以我只好杀了掌兵的官员。”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额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我就好像是陷入了泥潭中,再也出不去了。我带来了兵马救她,可是她——”
他不该回忆起这段往事的,那段记忆太过痛苦,完全盖住了在凉州那四年的美好,直到现在他听到“凉州”二字,首先想到的便是黑暗、血腥与哭号。
“她受到了太过残酷的折磨,等到我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被毁了。”过了好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继续说了下去,“可那时根本没有时间给她调养身子,西赫兰铁骑入境、凉州世族趁乱夺权、匪兵兴风作浪四处劫掠。她那时仍支撑着想要平定乱局,然而却终究有心无力。四年苦心经营的成果,灰飞烟灭。”
“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放弃凉州,回到中原。而她……死在洛阳郊外。想必她死的时候,心中还有许多不甘,我看着她断气,然而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她不是男儿,事迹无法载入史册,只能被悄然掩埋;她寿数太短,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便黯然收场。这世上除了我和那个少数几个与她亲近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
“她死的时候坚决不肯入城,只悄悄的见了几个至亲,因为害怕有人发现她的身份。她死的时候换回了女装,她说她并不遗憾自己生而为女,她只是惋惜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未嫁而早夭的女儿,据说死后会很凄凉。于是我提出娶她。当夜,她的长姊便回到皇宫逼着皇帝写下了赐婚的诏书。”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的男女,这一桩婚姻其实更像是一条绳子,将我们系在一起。从我娶她这一刻起,我便是褚家的人,而褚家也将给我庇护。唯有如此,她才能放心。”
第156章
褚谧君默默的听着徐旻晟的叙述, 父女一场十九年, 这大概是他们相处最为融洽的而一次。
等到他终于说到褚瑗之死时, 两人都不犹感到了一阵唏嘘,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那么,我是在什么时候被收养的呢?”过了一会,她问道。
“我说了, 你是我和她从凉州战乱中捡来的孩子。”徐旻晟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硬。
“当时那种情况下,您还有心思收养一个战乱中的遗孤么?”褚谧君问。
徐旻晟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复杂,“当然。”
和那日她见过的为清河王妃接生的产婆不同,徐旻晟历经风浪,隐藏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能力自然也炉火纯青,褚谧君也没办法判断他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说谎, 于是她选择了缄默。
“听说你前几日,见了一个专门为人接生的老妇人。”徐旻晟道。
“是的。”
“你在怀疑什么?”他问:“又或者说, 你想要探寻什么?”
“身世。”褚谧君没有避讳。
“不相信我告诉你的?”
“永不轻信——我在褚家待了十多年,这是褚家教给我的道理。这世上人可能会说话, 事物可以被造假,你的感官与思维甚至都可以陷入误区,所以为什么还要死守着一个信念不放呢?”
徐旻晟听出了她这一番话另有所指。
“你就不怕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真相么?”
“那也得继续找下去,也许下一刻, 就找到了呢。”
徐旻晟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出神许久。
被褚谧君派去打听清河王消息的侍女却在这时赶了回来, 带着一脸焦急。
“怎么了?”褚谧君问。褚家的侍女都被训练出了处事波澜不惊的态度,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来是清河王出事了。
“清河王不见了。”
“不见了?”褚谧君一愣,她身边坐着的徐旻晟惊讶的抬头。
“丞相昨日向廷尉打过招呼,说清河王无罪,继续关在诏狱恐有不妥。廷尉于是猜测,丞相或许是要放了清河王。今日有人进入狱中,说要带走清河王,狱卒以为是丞相派来的人,于是答应了。谁知那伙人并不是是丞相遣来的,他们带走了清河王之后,就此下落不明。”
褚谧君怔住,多少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徐旻晟开口:“你打听过,带走清河王那几人是什么模样么?”
“据狱卒说,那几人皆面白无须,身上穿着的,像是宫造的丝绸。”
褚谧君现在只能想到一个人,褚太后。
如果清河王真是被褚亭的人带走的,那么……
她面色发白,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做什么?”徐旻晟喝住她。
“去找太后,救人。”她回答。
“你以为你说服得了太后么?她是什么样的为人你该清楚,她要是想杀人,谁都拦不住。”
褚谧君停下脚步,朝徐旻晟一拜,“请父亲指点。”
她知道徐旻晟与清河王是有交情的,只是她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交情有多深,她之所以做出一副被褚亭逼急了要赶着去救人的姿态,就是为了试探徐旻晟的态度。
徐旻晟迟疑了一会。
“请父亲指点。”褚谧君再次说道。
徐旻晟还是不语。他其实知道褚亭为何要杀人,为了守住那个秘密,清河王必须死。
然而……
然而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么?
褚瑗做出的决议,他大部分愿意听从,可是他并不认为褚瑗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确的。褚瑗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会犯错会失误,何况那时她已经快死了,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么?
褚亭无条件的执行褚瑗的命令,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跟在妹妹的身后,听褚瑗的指挥。但是徐旻晟不一样,对于褚瑗,他并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所以比起褚亭,他少了几分疯狂。
“清河王,的确不该死。”他轻声开口,这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么些年,清河王是什么样的为人他看在眼中,若不是因为褚瑗之死,他真该和他好好结交一番。
***
“新阳公主让人递来了话,请求为阿莞守孝。”莺娘走到褚亭跟前,低声说道。
褚亭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酸痛的眼角——赵莞死后,她一时间找不到能够替代她的女官,只好亲自处理宫务,这几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都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如何处置新阳,只命人将她软禁了起来,对外宣称是病了。
“她?给阿莞守孝?她只是想要找个机会重获自由吧。”褚亭话语刻薄。
莺娘缄默,不作任何评论。
“我该答应么?”过了一会,她又放下笔,问自己身边侍立着的心腹,“我讨厌那丫头,恨不得她去死,但阿莞活着时那么宠爱她,我要是杀了新阳,她一定会怨恨我。”
褚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很执拗傻气的人。认准了谁就一定会对谁好,哪怕那人死了,躯体腐烂魂魄消散,她也还是记着。
“公主还说……”莺娘再度开口,“她愿意放弃爵位,以赎己之过。”
“我只听说有诸侯王因谋逆而被削去爵位,倒不曾见过有被废的公主。她这样是想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寡情寡义连女儿都容不下的母亲么?”
虽然新阳的生母是赵莞,但在众人眼中,她是她的女儿,她们两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该怎么处置她,等会再想吧。”她叹了口气,“我累了。”
“那太后就先去休息一下吧。”
褚亭点头,扶着莺娘的胳膊站起,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守着的宦官却过来告诉她,徐旻晟求见。
她站住,慢慢的一挑黛眉,“稀客。”
褚亭与徐旻晟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他们都是褚瑗生前信任的人。但是他们的来往不多,双方都对彼此的性情颇有微词。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我知道我不是喜欢委婉叙事的人,而我刚好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听人废话。”徐旻晟被带上来后,褚亭直截了当的说道。
“我来这,是想问太后一句话,太后是希望扶立一个对你满心怨恨的君主,还是一个与你一条心的帝王?”徐旻晟落座后没有碰宫女端上来的茶,仰头直视着褚亭,问道。
褚亭半眯起双眸,“你这是何意?”
“太后不妨直言,可有取清河王性命之意?”
“有。”褚亭大大方方承认,“云奴做了皇帝,清河王难保不会利用自己天子生父的名义弄权,与我作对——你别跟我说什么他生性淡泊,杀妻之仇、失子之恨,谁能轻易忘记呢?还有,你别忘了他手里还握着怎样的秘密,万一他哪天说出去了,或者以此要挟我们,你不怕么”
“怎么可能不怕,但你杀了清河王,势必会将未来的皇帝逼到与我们相对的立场上去,到时候……”
“所以我还没有动手。”褚亭说。
“没动手?”
“是啊。我要杀清河王,自然会杀得天衣无缝,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意外。可惜我最得力的心腹死了,我近来又忙得昏头转向,故而只好将这事搁在了一边……怎么了,你的神情很奇怪。”她注意到了徐旻晟眼中的惊疑。
“太后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清河王不见了。”徐旻晟说。
褚亭皱眉,好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清河王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带走,之后便失踪不见了。”
褚亭从榻上起身,往徐旻晟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难道不是我父亲做的么?是他做的吧,他老人家越到晚年越是心软,之前就有放了清河王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反对才没有实施。但我知道他不会放弃的。而他又不愿与我撕破脸,所以他才会秘密放走清河王吧。”
“不,不是丞相。”徐旻晟说:“我来你这之前调查过,带走清河王的不是丞相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徐旻晟没有说,为了转移话题,他又追问了一句,“真的不是你?”
“怎么会是我!”清河王的失踪、徐旻晟的不信任都让她感到懊恼,然而愤怒只是一瞬的事,她马上又再度平静了下来,用冰冷审慎的目光注视了徐旻晟一会后,她问:“你很奇怪。徐旻晟,你这时候应当跪在我妹妹坟前追忆往事借酒消愁才对,你为什么要管清河王的生死?”
“因为清河王也是计划的关键一部分——”
“不,不是的。”虽然褚亭为人疯癫古怪,但她的洞察力敏锐得惊人,“有人恳求过你吧,恳求你插手此事。是谧君么,你的女儿?”
徐旻晟下意识的否认,“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谧君并非弦月亲生,这个我早就猜到了。”
“她是我和褚瑗收养的孤儿。”
“孤儿?她是清河王的女儿吧。”
徐旻晟笼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
“当年我让你带着鸩酒赐朱氏一死,你没有听,不仅如此,你还保下了朱氏腹中的孩子,对么?”
第157章
“还请太后不要做这些无谓的猜测。”徐旻晟面色不改。
“无谓的猜测?”褚亭冷笑, 摇了摇头, “恐怕我这是猜对了。让我仔细算算吧, 当年朱妃怀有身孕,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啧,那孩子的生辰和谧君刚好差不多呢。”
“你想做什么?”徐旻晟陡然警觉。
褚亭不说话,只是笑, 那笑容中带着几分阴沉的意味。
“太后——”宦官快步入内。
“怎么回事?”褚亭蹙眉,不悦的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东宫那边出事了。”宦官说道。
***
褚谧君在这日又一次借着探望常昀的名义进入了东宫。
与上一次不同的事,她这回身边带了众多的侍从。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像她这样出身的贵女,出行时被前呼后拥实属正常。只是常昀本就待在一间较为狭窄逼仄的房间内,褚谧君和她的随从走进屋内后,立刻便将原本房内服侍常昀的宫人给挤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