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没有办法与褚亭抗争,眼下洛阳城内,褚亭独大。卫夫人已经死去,于是就连一个可以为她说话给她撑腰的人都没了。
她强打精神操持卫夫人的葬礼,前来祭奠卫夫人的人倒是不少。
停灵期间,褚太后来了几次,不是自己亲自前来,便是派来了身边的心腹。足见她对自己母亲葬礼的重视以及对外甥女的不放心。
褚谧君想要从褚亭口中问出常昀的现状,褚亭每回都避而不谈。最后就连褚谧君身边的侍女都觉得褚亭这样做着实过分了。
“广川侯既不是犯人,也不是太后的奴仆,太后凭什么这样拘着不让人见他?”
褚谧君冷笑,“我这姨母行事,有时候就是如此冷酷果决。可你能拿她怎样呢?”她不是不愤怒,然而她的权力不足以支撑她同褚亭对抗。
所以眼下她只能沉住气耐心等待。
褚相归来是在卫夫人出殡那日,正打算封棺之时,褚府外有单骑飞奔而来。
在历经数日快马加鞭后,褚相总算是赶回。他下马,快步穿过庭院走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之前褚谧君一直拖着不肯将棺木合上,就是为了让这两个老人再见最后一眼,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褚相赶到棺前时趔趄了一下,然后步子便慢了下去。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因疾行而散乱的鬓发挡住了他的眼,使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但褚谧君确信他没有哭。
良久后他只是轻声说:“她的样子我早就记熟了,若是下一世还能遇上,我也能认出她是谁。”
他并不哀伤,因为他也已经很老很老了,分别于两个老人而言不过是暂时的,若真有轮回,那么他们或许还能再遇见。
卫夫人下葬后,他找来了褚谧君,向她询问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洛阳发生的事情——其实洛阳发生了什么他未尝不知道,毕竟他拥有着极其严密的情报网,他只不过想借此机会和自己的晚辈多说几句话而已。
褚谧君在抚养自己的老人面前跪坐,不徐不疾的将这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褚相。最后说到皇族同室操戈,夷安侯杀兄,接着又被自己的堂弟所杀时,她顿了一下。
“怎么了?”
“谧君不是男子,亦没有兄弟,所以不知手足相残之苦,然而只是叙述出这样的事,便觉得心中生寒。”
“帝王家的孩子,着实不幸。”褚相猜出了她话中有话。
“不知在外祖父心中,有资格荣登大宝的人是何人?”
“此事宜慎重考虑。”
褚谧君朝他一拜,“不论外祖父心中可有适宜人选,还请外祖父不要将广川侯常昀纳入考虑的范围之内。”
褚相示意她起来,“云奴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对他是怎样的心思,我都知道。你且放心,常氏皇族虽说这些年来子嗣凋敝,但也不至于选不出一个能做皇帝的人来。”
“若能另选贤才以任之,那真是再好不过。广川侯性情桀骜,好恣意行事。他若是待在那个位子,迟早会出事。”这话是真心实意,因为她已经见过了成为了皇帝后的常昀,和褚家的矛盾将会有多深,“然而姨母却似乎有意强求。”
褚相皱眉。
他了解自女儿的性情,褚亭做事,要么是为了利益,要么是为了自己高兴,绝不可能利他而损己。可她对常昀的喜爱,实在是让人觉得诡异。
起初他以为这是处于某种特殊的偏爱,毕竟常昀的性情实在是很对她的胃口,褚相本人也很喜欢这个少年。
但现在看来,这不仅仅喜欢那么简单。
次日他前往宫中,去见了褚亭。
“听说你有意让广川侯登基?”他问。
“云奴难道不好么?”皇后坐在太和殿上原本属于皇帝的地方,“是谧君那小丫头来求过父亲了吧。她呀,短视且优柔寡断,父亲何必要听她的话?”
“她是你外甥女,你就这样评价她?”
褚亭轻嗤,“父亲莫要再哄我了,弦月没有孩子,弦月当年那样的身体状况,是根本生不下孩子的。我在皇宫三十余年,见过多少女人滑胎、多少女人生下死胎,又有多少女人在难产中死去?我最后一次见到弦月时,她已经油尽灯枯……我不管谧君是你们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子,总之好声好气的哄了她十九年已经算是我忍耐的极限,也希望父亲看清楚谁才是真正和你有血亲,愿意站在你这边的人。”
褚相愕然。
但他确实已经老了,在妻子死去后更是憔悴了不少,即便有心反驳女儿,却也只能叹息一声而已。
“父亲心里清楚,清河王之子常昀是最适宜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人。其一,他的祖父曾是文帝太子,他的父亲清河王幼年时也曾被拥立为帝,比起其余宗室,常昀离皇位更近;其二,他是先帝选定的三名继承人之一,在礼法上更易被人认可;其三……”
褚亭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而坚定,“这是弦月的意愿。”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弦月死去的时候,这孩子都尚未出世。”
“是真的。”褚亭说:“接下来我将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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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褚相之后,褚亭去了一趟东宫。
她得去见见常昀,让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个心理准备才好。
东宫正殿常年是被封闭着的,当初常凇、常邵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住着的都是偏殿,正殿是留给太子,这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事。现在褚亭却将常昀挪到了正殿,其用意不言而喻。
褚亭这回赶到东宫正殿时,常昀正在养伤。当时褚亭命人袭击常昀时是下了狠手的。
“好些了么”褚亭看着他轻笑。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常昀并不回答她。
“不必想了,”褚亭简明利落打断她,“你会知道答案的,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你准备好两件事,一是准备好与褚谧君定亲,二是准备好成为皇帝。”
常昀沉默了一会,“太后您一开始就预谋好的吧。”
“你说呢?”
他想明白了,逃离洛阳于他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褚亭会想尽办法让他留在这里。
褚亭让他刺杀常邵,其实并不是真的就将杀死常邵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她只是从常昀杀死楼巡一事上获得了灵感,提出了这个条件——答应彻底给他和褚谧君自由,他则为她杀死常邵。然后用这个许诺,将常昀困在了洛阳。
常昀留在洛阳是为了杀常邵,杀常邵是为了自由,却不知道褚亭的目的,就是拖住他的脚步。
等到常邵死后,她恢复了从前的权力,于是毫不犹豫的毁约,将常昀扣在了东宫。
她不否认自己的卑鄙,她知道眼前这个孱弱的少年拿她没有任何的办法。褚亭不讲究什么仁慈什么信诺更没有同情怜悯,她从来只信奉实力,只听从弦月的心愿。
“清河王,是时候除掉了。”走出东宫后,她自言自语。
第152章
一直跟在褚亭身边的莺娘早已习惯了唯褚亭之命是从, 她从不反驳褚亭, 也不询问褚亭命令的合理性, 然而这次在听到褚亭下令说要杀死清河王之际,她还是忍不住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是。”
在常邵当政期间, 清河王因为与褚谧君有过瓜葛而被常邵关押进了诏狱之中,之后常邵死去,洛阳重新回到褚家人的掌控之中,不少被常邵所害的人都被褚亭正名,囚在狱中的犯人也被大批释放,独独遗漏了清河王。
这不是她记性不好出了疏漏,她是故意继续将清河王留在牢中的。
那样不见天日的肮脏污秽之地, 最适宜杀人了,不是么?
“这事交给赵莞去办吧, 她行事稳妥滴水不漏……”褚亭习惯性的说道。
她猛地住口。
赵莞已经死了,她怎么又忘了呢?新春金阳之下, 她有些眩晕。
是的,赵莞已经死了。她用了二十多年的女官赵莞死了。死因不明。
赵莞的尸首被发现在皇宫一处荒废的园林内,死期刚好是常邵被杀宫中大乱那一日。
所以,她大概是在混乱之中被谁给误杀了?褚亭不愿相信这一结论, 所以这些天,她安排了自己身边不少心腹去彻查赵莞之死。
“有消息了么?”她问莺娘。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许多,毕竟多年共事, 赵莞死了莺娘心中也不好受,“没有线索……太后,要找到真凶大概是不可能了,那日死的人太多了。”
“谁说我是要找凶手了。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
她这样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让躲在暗处的那人自乱阵脚。
“等着吧,那人会主动送上门来的。”
回到长信宫后,宦官上前向她通报,说新阳公主求见。
即便新阳是褚亭的女儿,但也不能随时见到自己的母亲,需经过宦官层层通报请示方可。
褚亭低头抿了一口茶,“让她进来吧。”
新阳公主进殿后,向褚亭呈上了一本账册,一本太和殿出入记录以及几份口供。
“这是何意?”褚亭挑眉。
“向母亲揭发一人。”新阳郑重的朝皇后一拜,“母亲身边的女官赵莞勾结伪帝常邵,意图谋害谧君表妹。”
褚亭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那本账册,是内库的支出记录,伪帝曾赏赐给赵莞明珠一斛;这是太和殿出入记录,记着赵莞曾频繁拜见伪帝;还有这几份,都是伪帝曾经的心腹给出的口供,他们都承认,赵莞答应替伪帝捉拿谧君表妹。”
褚亭耐心的听新阳将这一番话说完,又拿起新阳送上来的那几份东西翻了翻。
自始至终,她的神情都很平静,新阳看着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你且起来吧。”褚亭说。
新阳站起,正想要说些什么,褚亭却忽然间给了她一个耳光。
“母亲,你——”
“你真以为我已经昏聩老迈不辨是非,连这种小伎俩都可以轻松骗过去了么?”
“我……”新阳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然而对上褚亭的目光时,她却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与常邵往来频繁的是你,发现谧君的行踪并将其泄露给常邵致使清河王被捕的人也是你。”褚亭含着笑,“还有,宫变那日,你将谧君带来了长信宫对吧。你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将她领来这里,是为了抓住她,杀了她,再拿她的头颅向常邵邀赏。”
“母亲你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
“常邵为了控制住我,长信宫内外都是他的人。你在进宫之前就和那些人联络过,你与他们约定好了,一旦谧君走进宫内,就一拥而上拿下她。别急着否认,你写给长信宫人的密信我可是搜出来了。你没能杀死谧君,因为赵莞及时出现,也因为宫变很快就发生,你不敢再杀她。”
看着被吓到浑身僵硬的新阳,褚亭轻嗤了一身,复又坐下,“当然,你投靠常邵,杀妹求荣都算不得什么,人嘛,天生趋利避害,你能在危机之中想出办法保全自己,也是本事。但——你不该杀了赵莞,还妄图嫁祸她。”
新阳立即向褚亭叩首请罪,“女儿知错,女儿也是一时糊涂。”
褚亭任由她不停磕头,神情漠然,良久后,她轻嗤一声:“你杀了我最得力的心腹,死不足惜。你也不要自称是我的女儿,我呀……”她扯了扯唇角,“没有女儿。”
新阳的动作顿住。
“我没有女儿,我这一生,没有一个孩子。但先帝虽然身体不好,掖庭之内好歹是有几个女人怀孕的。只是妃嫔们斗做一团,如同篓子里的螃蟹,一个往高处爬了,其余的就要将她拽下来,所以少有人能够平安生下孩子,生下了也养不大。但有个女人很聪明,那时她还只是一个烹茶的宫女,被皇帝随意临幸了,有了身孕。她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于是她打算赌一把,她找到了我。”
二十三年前的某个雪夜,那个怀有身孕的小丫头,冒着生命危险,跪在椒房殿前。那日恰好褚亭心情不错,在赏梅归来后见到路边有人跪着,大发慈悲的给了小丫头一个在她面前说话的机会。
这便是褚亭和赵莞的初识。
赵莞乞求褚亭的庇护,以此为交换,她愿意为褚亭做任何的事情。当时她才十五六岁,但在褚亭身边待了一阵子后,她在处理宫务上展露出了惊人的才华,褚亭爱才,便也一直如约保护她,直到次年春末她诞下一个女婴。
赵莞恳请将这个孩子“献给”褚亭。
“西汉诸后,有好几位因‘无子’而被废,虽说您不必忧惧这点,奈何身居后位数十年而无所出,终究会惹来闲人非议。奴愿将此女献出,从今日起她便是皇后殿下的孩子。她是个女孩,即便今后殿下有了自己的儿子,她也不会对殿下有任何妨碍。”
以那时褚亭的权势,她可以随意更改女史记下的档案,皇帝刚好也前往长安养病,走了有差不多八、九个月,将这个宫女的孩子天衣无缝的改成她的孩子,不是难事。再者说了,褚家权势滔天,褚亭便是直接将一名皇子抱到自己身边都不会有人阻拦,皇帝就算对她突然多出一个女儿的事有所怀疑,也最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莞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尊荣一世,而她的孩子被褚亭握住手中,褚亭也能相信她的忠诚。
但赵莞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她将死在自己的女儿手中。
“她对你一直不错,不是么?”褚亭话语冰凉,“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一直对你不冷不热,但你仔细想想,哪一回你在我手里受了委屈时,她没有好言好语的安慰你?她明里暗里关照了你多少次?纵然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杀了她难道不觉得愧疚么?”她讽刺的问道。她褚亭虽然不懂喜怒哀乐,但至少谁对她有恩,她不会恩将仇报。
新阳浑身都在颤抖,她眼中有泪,这时反倒收起了之前那一副可怜的模样,抬头瞪着褚亭,“你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