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甘心。”褚亭说。
她对父亲的抱负有所了解却并不关心,她只是不喜欢这种面对既定命运无力挣扎的感觉。
“这世上有谁会甘心就死呢?”褚瑗说:“所以,今后父亲与陛下,势必会有一战。父亲料到了这点,他一直在注意扩充自己的势力,以确保自己有一战之力。但他越是巩固自己的权力,就越是让皇帝不安,越加剧君臣之间的仇怨。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才十三岁的孩子眉目青涩稚嫩,眼神却是沉定的,“皇帝与丞相之间的这一战,必定是要惊动兵戈的,必定死不死不休的,天子退位或是丞相辞官,都不足以完全化解双方的矛盾。这一战的主场必然是洛阳,牵扯进来的,必定是多方的势力——我大宣从开国至今,攒下的矛盾实在太多了。”
*
若是弦月还活着就好了。
褚亭踏着鲜血大步前行,火光灼灼映在她眸中。
这样大混乱,会有很多人都会死吧。死去的人会给活着的人让路,废墟之中会长出鲜嫩的枝桠。
不过没关系,她还活着,弦月看不见的,她替她见证。
“走,我们去太和殿!”她似在大笑,又仿佛咬牙切齿,“去天子居所!”
*
“那你说,若真到了双方痛下杀手的时候,谁赢的可能性比较大?”那时同样还很年轻的褚亭问自己的妹妹。
“所以那就要看我们能做什么了。”褚瑗这样告诉她。
那年已经做了皇后的褚亭静静的等着妹妹接下来的话。
都说长幼有序,可她们姊妹间发号施令的那个常常是褚瑗,而按照褚瑗命令执行的是褚亭。
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们姊妹两人没有什么尊卑观念,也没有人告诉她们,你们是女子,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们做不到的。
褚家姊妹凭自己的心意选择人生,尽自己的全力而活。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弦月。”
“阿姊能做的事情,比我要多。”
是么?
“阿姊在皇宫中,便如同将我褚家最锋锐的宝剑抵在了皇帝的咽喉。”褚瑗说:“我知道阿姊不是寻常妇人,丈夫的宠爱,子女的顺从以及身为国母的安逸奢华,于阿姊而言,都不重要。阿姊是利剑,就当沐浴鲜血,斩破世间一切。”
可不是么?妹妹果然是妹妹,与她心意相通。
褚瑗不会要求她做贤后做国母,不会将她视为巩固家族地位辅翊丈夫或父亲的工具,褚瑗告诉她,阿姊,你是一把锋锐无双的宝剑。
*
她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后。
身为皇后,她死死的守着皇宫,就如同将领坚守着自己的壁垒。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不肯听从褚谧君的建议,称病离开洛阳的原因。
她如果走了,那么谁来调度洛阳城内暗藏的军队,谁来与敌人周旋,谁来皇帝身边给他致命的一击?
沿途路经皇城官署,大批效忠于常邵的官僚倒在箭下。
常邵的军队不是因常邵的暴戾而心寒,便是在北海王死后为了自保暗中投靠了褚家,又或者是因为粮储不足,驻扎在距洛阳较远的地方,暂时无法回来。
若是弦月还活着就好了。
看见了么?她如她所愿,成为了一柄锐不可当的剑。凡是阻拦她的、威胁到她的,都倒在了她的脚下。
她才不是什么国母,她也料想得到后世史书将如何描述她。但是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在乎。弦月说了,她不会讨厌她的。
四处都是大火,该死的人都死了,太和殿快到了……
弦月,看见了么?
*
“但我们能拥有的力量,毕竟还是不足以占压倒性的优势。”少年时的褚瑗又说道。
褚亭安静的看着妹妹。
做妹妹的包容着心智与常人不同的阿姊,而做阿姊的,也包容着妹妹。这世上除了褚亭,没有谁会耐心的听一个十三岁女孩的长篇大论——即便是他们的父母,也不见得能如褚亭那般相信褚瑗的能力。
“我说过,会有多方势力被卷入洛阳的乱局之中。”褚瑗撑着额头,用闲聊的口吻与自己的阿姊叙述着心中的想法,因为面的的人是阿姊,所以她不需要顾虑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拉拢我们的敌人。”
“谁?”
“父亲的所作所为,是力图将分散在世族手中的权利集中于中央。这对皇帝来说是好事,但皇帝依旧会杀他,因为这个天下,是家天下。皇帝无法容忍褚姓凌驾于常姓头上。所以皇帝会利用世家来对付我们的父亲。但是皇权与世族之间,终究是有矛盾的。”
“拉拢分化,逐一击破?”
褚瑗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吧。一旦只要褚党显露颓势退出洛阳朝堂,世家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就会爆发。”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了些许苦恼,“但合纵连横,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张仪、苏秦之才。所以阿姊,你得好好学。”
“学什么?”
“学习如何窥探人心。”
“我知道什么是人心。趋利避害,即是人心。”
“阿姊得学会去利用人心。用什么样的言语挑拨、用什么样的手腕拉拢,都得学。”
“……好难。”
“并不是让阿姊孤身一人去做张仪苏秦。父亲手下人才辈出,不乏善于言辞之辈。阿姊要学的,是如何把握合纵连横的时机,以及如何统御臣属。”
“那你呢?”
“我自然也是阿姊的臣属。”十三岁的褚瑗说道。
*
弦月,看见了么?
如你所言,褚相离开帝都,褚党分散各地,皇帝和世家们就厮杀了起来。先帝借褚氏之手铲除楼氏,是他对世家大族的斩下的第一刀,之后引北海王入京,是借宗室进一步牢固皇权。
常邵本该封赏北海王,再慢慢沿着褚相的道路削减世家之权,并不动声色的将宗室兵马掌握在自己手中——只可惜这少年太过愚蠢轻躁,因猜忌杀死了北海王。失去宗室支持后,常邵从而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不得不大肆屠杀公卿以维护统治。
但还未完全振兴的皇权没办法抗衡世族,连续的屠杀反倒激起了世族的反抗。看哪,他们都归到了褚氏麾下。
太和殿前,跪着一排排簪缨世族。他们在与常邵的斗争中元气大伤,现在只能指望着靠褚亭来为他们赢得生机一线。
= ̄ω ̄=棠芯= ̄ω ̄=最帅= ̄ω ̄=城城= ̄ω ̄=整理
常邵已经更换了禁军的统领,可是眼下禁军还是听从褚亭的指挥杀入了皇宫之内,常邵以为自己打压了世族,可世族大夫们暗中贡献出了族内的私兵对抗常邵驻扎在洛阳的兵马。此刻他们跪在太和殿前,用比对待皇帝更为恭敬的态度迎接皇太后褚亭。
褚亭径直朝太和殿走去。
殿门大开,一进去便能嗅到血的腥味。褚亭淡淡的扫了一眼常邵的尸体,转身随手抓起了一旁漆案上放着的酒壶,对着壶嘴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
很少有人知道,褚亭嗜酒。酒于别人来说这是穿肠药,于她而言,酒是唯一能够让她拥有正常人的喜怒,能哭能笑的东西。
“敬,弦月。”她高高举起酒壶,弯眼微笑,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看得见的,对吧。”
第149章
常昀跪在常邵的尸体边, 一身白衣上爬着红色的血花。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探过常邵的脉搏, 确认对方已经死亡后,他就静静的跪在死去的兄长身边,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无悲无喜。
褚亭走入殿内后,并没有和他说话, 只自顾自的抓起酒壶痛饮,待到有了两三分醉意后,方慢悠悠的走上前,“他死了?”这话是在问常昀。
“死了。”常昀轻声说。
“你在为他难过么?”褚亭挑眉,又嘲弄的笑,“既然会难过,当初为什么又要答应替我杀了他呢?”
先帝死时, 常昀曾因一份盖有后印的书信进宫,之后被常邵扣住, 关进了折桂宫。
但在被关进折桂宫时,他见到了皇后的人。一番协商后, 他答应替皇后杀了自己的堂兄常邵。
为什么同意杀死常邵呢?
“为了给阿凇报仇,为了自保。”他说:“这些都是理由。”
“管它什么理由,杀了就是杀了。”褚亭伸手,牵过一角衣袖, 小心翼翼又包含着戏谑的擦去溅在他脸上的血,“真乖。”
常昀向后一退,躲开她, “太后说的没错,杀了便是杀了,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白的。只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杀人了——太后还记得当初我们提到过的条件吧。”
“记得。”褚亭微笑。
那时常昀的要求是,带着褚谧君离开洛阳。
他清楚的知道他们二人要想真的与帝都的纷乱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不是容易事,总不可能真的学相如文君那样携手私奔,汉时卓文君之父不过是蜀地一富商而已,褚亭作为站在王朝权力顶峰的女人,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知道这对少年男女逃到了哪里。
与好说话的褚相夫妇不同,褚亭一直是反对常昀和褚谧君的。
“所以,我可以带着她走了么?”常昀同谁打交道都能做到从容不迫,唯独在面对褚亭时,他心中没底。
“可以啊。”褚亭依旧微笑,她的目光太过真挚,反倒让常昀微微悚然。
无声的对视了片刻后,常昀说:“我现在就要走,这洛阳我待不下去了。”
褚亭颔首。
然而就在常昀起身的那一瞬间,她安排好的侍从猛地上前对着常昀的后脑重重一击。
***
褚谧君幼年时,便对皇宫很熟悉了。她时常被召入宫中,对皇宫的布置熟悉的如同是在自家。
可是现在,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在经过了一路狂奔后,她停下脚步扶着墙剧烈喘气,新阳这时候并不在她身边,她处于孤身一人的境地。
当时在长信宫看到浓烟之际,她就意识到是出大事了。她们运气实在太好,恰巧在宫变之时进入皇宫。在混乱的情况下,即便是公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赶紧逃,趁着漩涡还未将她们卷入时跑。
然而半路中,褚谧君和新阳碰上了一群同样正在逃命的宫女,她们从起火的宫殿内四散逃出,夹杂在逃命的宫女之中的,是忙于趁火打劫四处搜刮珍玩的宦官,甚至还有禁军肆意滥杀掳掠。
新阳公主进宫,带着的人本就不多,在护住新阳之余,没有精力再关心褚谧君,于是她和他们就这样走散了。
她孤身逃到了一间偏僻的宫殿,四周听起来静悄悄的,杀伐声与惨叫声只在远处随风传来。似乎是安全了。
她稍稍松懈了下来,开始思考接着来该怎么办。
这里大概是掖庭的一部分,看这宫殿的样式,曾经住在这里的应该是个高位的妃嫔。宫殿空置下来有些年份了,平日里应当是有人看守打扫的,只是那些人现在都逃了。
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想要找一条路离开这里,不提防一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人,吓得霎时间僵在原地。
“太妃?”她带着些许犹疑。
庭院中坐着的女人穿着一身样式久远的杂裾,却以一幅黑纱为面衣,遮住了自己的脸。魏太妃患有眼疾,是见不得阳光的,所以往日里她偶尔踏出寝殿,也都会用纱挡住自己的脸。褚谧君只能凭借身形来判断出这人是魏太妃。
“太妃怎么在这?”褚谧君往前走了几步。
她记得她离开西苑时,魏太妃病得连下榻都做不到,这时为何却来了掖庭?
“你果然来到了这里。”太妃听出了她的声音,用无奈的口吻说道。
褚谧君想起了自己原本是答应太妃要离开洛阳的,“我……”
“罢了,各人走各人的路,谁也干涉不了谁。”老人摇了摇头。
“太妃……为何会在这里?”褚谧君想说的是此地危险,太妃非但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气定神闲的留在此处。她就算再怎么眼花耳背,也该知道此时的皇宫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这里是我从前的居所,我还是先帝婕妤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魏太妃告诉褚谧君,“我老得快死了,趁着自己回光返照,想故地重游一番。”
“可是……”
“你是想提醒我逃走么?不必了,这场宫变,我也是参与者之一。”老人的声音温慈蔼。
果然。褚谧君早就知道魏太妃与褚家有极深的渊源,否则褚相也不会在离开洛阳前将她托付给这个老人。
但她好奇褚家和这位老人的渊源究竟是什么。魏太妃的亲人早已失势,她没有后裔更没有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的在西苑清静度日,没道理要参与到褚家的权力之争中。
“我送你回去吧。”老太妃忽然说道:“正如你想的那样,这个地方不安全。”
“回哪去?”
“当然是回褚家。”
眼下混乱的地方主要是皇宫的南端,北部暂且还没有被波及,魏太妃带着褚谧君趁车出宫,一路上竟无人阻拦他们。
在路上,褚谧君偶尔看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凶狠的将刀刺进常邵某位妃嫔的心脏,却在看见魏太妃的车驾后,擦干净了刀上鲜血,朝太妃遥遥一拜。
“她……”
“她是西苑卫中的一员,奉我为主。”太妃简略的解释道。
西苑卫,褚谧君听过这个词。
在未来,她曾听过这个词,那时也是同样的危急关头。身为太后的褚亭与皇帝反目,褚亭半夜袭杀常昀,常昀逃了出去后顺手挟持了魏太妃,逼老人交出“西苑卫”。
这么看来,西苑卫应当是一支经过特殊训练,长期潜伏在皇宫深处,作为刺客使用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