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儿子后,新阳公主便一直很消沉。
她和自己的丈夫杨七郎原本关系很好,但现在她不愿见他,只长久的将自己锁在房中,对着儿子的遗物流泪。
这日她却突然从自己房内走了出来,因为她的侍女告诉她,有个很重要的客人来访。
“谧、谧君?”她在看到自己的表妹时,激动地声音发颤。
“表姊,别来无恙。”褚谧君朝新阳公主点了点头。
未来的新阳公主也依旧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表姊,所以她想,新阳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你怎么在这?你之前都去了哪里?”新阳看起来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她,“快跟我来,我带你藏起来,陛下一直都想要找到你。”
“不急着藏。”褚谧君按住,“我想问表姊一句,还有办法进宫么?”
“……有。”
“那,能否带我去长信宫?”
***
“陛下。”宦官在常邵身边轻声唤道。
伏在成堆的奏疏上常邵原本是睡着了的,被这一声惊醒,“何事?”
他眼中布满血丝,因为他已经有很久不曾睡着了。
他时常会梦见自己的兄弟,梦见济南王、梦见前不久才被他杀死的北海王。
“广川侯求见。”
广川侯……这家伙还活着么?
想起来了,是还活着。他被带回来的第一时间便向他下跪称臣,这让他心满意足,但同时又觉得索然无趣。
他原本想杀了常昀的,但杀死一条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狗有什么意思?鬼使神差的,他又放过了常昀,只让人将常昀带去关押起来,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得闲了,再慢慢折辱他。
“他来做什么?”
“似乎是为清河王而来。”
第147章
常昀被带进殿内时, 一身素袍。
常邵眼皮一跳, 他不喜欢素白, 像是在给人戴孝似的。生于皇族的他自幼锦衣玉食,第一次穿不曾染色的衣裳,还是在很多年前,他父亲死去的时候……
想到这里, 他看向常昀的目光,便不犹的透露出了些许的怜悯。
“是来为你的父亲求情的么?”常邵微微扬起下颏。
他并不打算宽恕清河王,但他喜欢给人希望后再将人踩入深渊,所以他乐意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架势,听常昀向他哭求。
然而当常昀走近时,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前些日子,常昀还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恳求他饶他一命,但此时他看向常邵, 眼神是清冷且锐利的。
“陛下。”他看着常邵,轻笑。
“你来这里, 有什么事?”常邵蹙眉。常昀虽然称呼他为陛下,但他能从常昀说话的口吻中感受到隐约的讥诮之意。
常昀又笑了一下,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身在牢狱之中的父亲,“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来这里, 难道不是陛下您的心愿么?”
常邵被堂弟陡然转变的态度搅得心中一惊,短时间内居然忘了该说什么做什么。
“陛下希望我出现在这。”常昀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认为, 我一定会为了营救自己的父亲而向陛下哭求,说不定还会做出一些违背我原本意愿的事情。哈哈,陛下您啊……还真是有意思,这么希望看人跪在您面前无助的样子,何不找一群优伶,日日在您面前表演一番?”
这的确是常邵内心的愿望,但这样在宦官面前被常昀直截了当的揭穿,他怎么可能不愤怒,当即便站起指着常昀怒喝:“大胆!拖下去!”
“且慢。”常昀闪身躲开前来捉拿他的宦官。他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过往的身手已经大致恢复。
“陛下不想知道,平阴君的下落么?”
这一句话,便成功的人常邵再一次讶然屏息,“你们都退下。”这句话是和宦官们说的。
“你知道平阴君的下落?”常邵问。问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蠢。既然清河王那里有平阴君的线索,那么身为清河王之子的常昀知道褚谧君在哪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更何况他和褚谧君还曾是那种关系……
褚谧君于常邵而言,不仅仅是丞相的外孙女,更是意味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曾动过求娶她的念头,然而对方却连正眼都不曾施舍给他。在被褚谧君拒绝之前,常邵一直有些看不起常昀这个弟弟,认为他空有好的容貌,却愚蠢鲁钝,成日里只知道胡闹,完全没有做他对手的资格。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输给了常昀。
“若是找到平阴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以为你还保得住她么?”常邵冷笑。
“堂兄不仅想让我在你面前跪下,还想让平阴君也跪在你跟前么?”
“朕是皇帝以,这天下万民都理应跪拜朕!”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
“皇帝,可不是你这幅模样。”常昀往常邵所在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常邵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在害怕?”常昀饶有兴致的一挑眉,“对,你当然应该害怕。得位不正,要守住也必然艰难。”
常邵这时总算从愤怒中渐渐清醒。他意识到了常昀一直在尽力挑动他的愤怒,并且他也一直都被常昀牵着鼻子走,完全失去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
他慢慢将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
直截了当的杀了这个聒噪的家伙算了,就好像杀死自己的同胞兄长一样。
但常昀忽然叹了口气,“我从前鄙夷你,可事到如今,我只怕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了。”
常邵不觉停下了动作,“你,这是何意?”
常昀没解释,而是说:“平阴君在西苑,魏太妃那里。”
他这样直白的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反倒让常邵怔住。
不过……这应当不是谎话。常邵记得将常昀从折桂宫中救出来的人是魏太妃,之后也是魏太妃庇护了常昀好几个月,直到常昀伤势差不多快好了,才终于放常昀回了洛阳城。
从那时候开始,常邵就隐隐怀疑那个姓魏的老妇人背后藏着秘密了,只是出于对其辈分的忌惮,他一开始没有直接派人去搜查西苑,而是秘密安排了不少暗探前去西苑打听——奈何西苑被严防死守的如同铁壁一般。再后来,他忙于杀戮,也就渐渐的忘了魏太妃的事。直到几天前,有人查到线索,说见过平阴君,还说清河王曾与平阴君有过接触。
既然知道了平阴君在西苑,常邵也就没有耐心和常昀再浪费时间,他大步朝门外走去,想要去西苑亲自将褚谧君捉过来。
褚谧君和那些与他为敌的公卿、将领们不一样,他决不能让她轻易就这么死了。
“等等。”常昀忽然叫住他。
“我会放了清河王的。”常邵以为常昀还在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揪心。
当然,放了清河王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他心情好的话,可以考虑送这对父子一起去死。
“不,我是想提醒陛下,不要轻易靠近西苑。”
常邵疑惑的扭头看着他。
常昀又一次向他走近,但是这回常邵没有躲开。
“我朝太.祖皇后严氏,乃前朝宗室女。前朝覆灭之后,前朝旧贵的势力却并未瓦解。太.祖得国后不到十年便驾崩,严皇后垂帘摄政,为稳固其地位,决意重新起用前朝旧贵势力。”
常邵皱眉,这些他都知道,早年在东宫时,他也曾学过国史。
“陛下知道‘羽林孤儿’么?”常昀又问:“西汉武帝创立羽林军,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太.祖严皇后效仿了汉武帝的做法,以前朝军队将士的遗孤编成了一支军队,不断训练磨砺,终使他们成为了一支绝对忠诚且实力非凡的禁军。后来,严太后还政文帝,迁居西苑,那支军队被保留了下来,并跟随严太后一起到了西苑,称为‘西苑卫’。文帝死后惠帝即位,惠帝当政时,内外交困,外敌入侵,惠帝暴亡,先后两位幼帝被扶持上位,洛阳乱做一团,那时的西苑卫几次被利用,成为了决定乾坤的重要力量。”
常邵脸色微变。
常昀所说的后半部分的内容,是国史中被抹去的部分,他完全没听过。
现在的常邵已经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他下意识的朝常昀所在的方向走近几步,想听对方把话说完。
常昀瞥了他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就算你说的西苑卫是真的,自太.祖建国至今已有九十年过去,距惠帝驾崩也有五十余年了,西苑卫怎么可能还存在。”
“原本的西苑卫的确已经不在了,那些由前朝少年组成的将领兵卒早已一个个的老死。但是不断又有新的人被补充进去,西苑卫的组成结构也在逐渐发生改变。从前,西苑卫是身披铠甲护卫太后的禁军,后来……”
后来什么?
若西苑卫还存在,难道是掌握在那个病弱的魏太妃手中?
他去过西苑,那里只有零零散散几百卫兵而已,几百人的军队能做什么?
就在他凝神思考的时候,他蓦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是常昀骤然扑上来,用藏在袖中的短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抱歉,阿兄。”他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
我只怕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了——这是之前常昀说过的话。那时常邵还不懂其中涵义,以为常昀是在自嘲他自己对褚谧君的背叛,顺便讽刺了常邵一遍,现在想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
他,常昀,也要成为和常邵一样的杀害手足的人了。他今日穿这一身的白,就是为了替自己的堂兄送葬。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常邵一把推开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大吼,“你杀了朕又如何!朕死后,你将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常昀面上无悲无喜,“我会被谁粉身碎骨呢?”他轻声问。
这时常邵才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关键点——作为皇帝,他身边有大批的护卫来保护他的安全,可那些人在听到他的惨叫后,竟无动于衷。
每个面圣的人在走进太和殿前,都需要除去佩剑,常昀是怎么偷偷将一把短刀藏入袖中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了。他陷入了绝境,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在这之前他疯狂的杀戮,以为自己能够尽可能的剿灭掉威胁自己的人,最后却发现敌人是杀不完的。
得位不正,要守住也必然艰难。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一个接一个的从衣袖、腰带内侧摸出了刀,向他刺来。
“西苑卫不在西苑,而在宫中,如水无孔不入,如冰坚硬寒冷。”
皇后身边的宫女是西苑卫、太和殿的宦官是西苑卫,他们是有呼吸有血肉的刀。
第148章
长信宫是太后的居所。
褚谧君和新阳赶到长信宫是为了见已经成为了太后的褚亭, 然而这里现在却是一座空宫。
说是空宫也不尽然对, 宫中太后应有的宦官、宫女、女官一应俱全, 唯独少了长信宫该有的主人。
褚亭长久以来的心腹赵莞在见到新阳时微微一愕,继而朝她叹了口气,“公主可算是来探望太后了,只是……太后并不在这。”
“那她去哪了?”新阳神色凝重。
眼下做皇帝的人是常邵, 他想要杀褚太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赵莞所说的“不在”,极容易让新阳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公主且放心,太后现在很安全。”
长信宫是个危险的地方,这是皇帝为太后准备的养老之所,大部分人手都由常邵一手安排。而常邵,一直想让褚亭死。悄无声息的暗杀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由于褚亭在进入长信宫时,还带上了自己在椒房殿的那群侍女做护卫, 所以常邵暂时无法下手。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常邵一直在设法除掉她身边的亲信, 继续留在长信宫她迟早会死,于是——
于是她索性在心腹的掩护下,秘密的离开了长信宫。
常邵还没来得及知道太后已经失踪了。
当然,他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
从先帝死的那一刻起, 褚亭就在为常邵布置一个杀局,现在,那个少年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太后现在在哪?”新阳与褚谧君对视一眼, 向赵莞询问。
赵莞不语,只笑着望向远处。
远处,正有浓烟腾升。
***
褚亭短暂的离开皇宫,现在又回来了,回来时身后带着数目可观的军队。
在宫墙内,数百名分散的西苑卫正忙于纵火、屠戮,以及迎接她的归来。
洛阳真是一处罪恶之地,永远充斥着血的腥气。只是前几次乱在宫城之外,这一次,却连皇宫都不能幸免。
皇宫早晚有一天会乱起来——褚亭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话……这话是谁说的?
是弦月,弦月说的。
*
小字弦月的褚瑗在十三岁那年丢掉了女装和钗环,将自己打扮成男儿,进入尚书台。
那时褚亭并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褚瑗说是为了辅佐她们的父亲。
“父亲是如同商鞅一般的人物,跟在他身边,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商鞅的下场可不好。”那时褚亭回应道。
她们姊妹俩都不是什么天真懵懂的闺秀,清楚的知道在褚相大权在握背后所藏着的隐患。在历史上,如褚相这般的人物,大多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不是因为褚相是权臣的缘故——历朝历代哪能没几个搅动风云的权臣?可那些人也不一定无法善终。
她们的父亲或许将不得善终,原因是他试图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时代。
所以褚瑗说他如商鞅,而不是以吕不韦之流与褚相作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