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在常邵眼中,魏太妃大概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又好管闲事的疯婆子,他已成了洛阳的主人,可她一个幽居多年的老人居然敢从他的手下保人。
  奈何魏太妃实在辈分太高资历太老,想当年先帝即位之初,都还由她亲手抚养过一阵,常邵若是敢对魏太妃无礼,那势必会在舆论上为自己惹来很大的麻烦。
  就在双方为了常昀的去留生死僵持之际,被遗忘了有将近大半年的先帝皇后褚亭忽然上表,请求常邵即位。
  常邵即不即位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上表请求常邵即位,便是表明了她愿意支持常邵的态度。
  终于这年九月,常邵决意称帝。
  在他登基的那天,先帝皇后褚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因她主动支持常邵,她在常邵成为皇帝后,亦被尊为了太后,从椒房殿迁至长信宫。
  得知这个消息时,褚谧君长长舒了口气。先不论褚亭被迁至长信宫后会被怎样对待,常邵又能够容忍她多久,至少她现在还活着。
  “但她还没有将玉玺交给新帝,这样下去,可能会将新帝逼急了吧。”魏太妃说。
  褚谧君闻言抬头看了魏太妃一眼。她一直有些好奇,待在西苑足不出户的老太妃,为何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有些像是她的外祖母。同样足不出户,同样万事皆知。
  “若外祖父还不回来,真不知能撑到几时。”她喃喃,自成帝死后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过往所熟悉的环境天翻地覆,而她在洪流中无力挣扎。
  常昀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了。魏太妃这里有药也有医女,等到常邵登基之时,常昀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精神。只是魏太妃不许人将他身体恢复了的消息泄露出去,怕常邵又以此为借口将他带走。
  听到她的低声自语后,躺在榻上的常昀握了握她的手,“会熬过去的。”
  “你猜我的外祖父会去哪?”褚谧君为了打破沉闷的氛围,开口问道。
  “西北。”常昀说:“西北有数十万边军,其将领大多为褚党人士。褚相应当会向他们求援。”
  “东西赫兰正在开战,西北大军不能轻动。若是真动了,只怕‘腥风血雨’四字都不足以描述其惨烈。”褚谧君摇头。
  她记得未来的常昀曾告诉她,“夷安侯之乱”仅限于洛阳城内,不曾有西北边军参与其中。常邵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杀戮过多,终于激起民怨——不,民怨说不上,因为他的屠刀是对准洛阳城里不服从他的权贵公卿的,最后洛阳血流成河,而常邵也因这些人的反扑而死去。
  常邵死后,洛阳城内无人主政,原本长期与褚党对立的世家公卿经过夷安侯之乱后元气大伤,不得不将在外地避祸的褚相请了回来。并在不久后,与褚相一起拥立了常昀登基。
  之后褚党势力与世家残余势力结合,褚相独霸朝堂,架空了常昀。
  以上,都是未来的常昀告诉她的事。
  但是未来的那个常昀也有很多细节没有叙述清楚,比如说褚相在离开洛阳后究竟去了哪,比如说他是否真的那么干净无辜。
  眼下是庆元八年,洛阳上下虽说被夷安侯严密管控着,但他还没有大开杀戒——毕竟他又不是傻子,何至于在登基之初就与那么多人为敌?
  看样子,她的家族在暗中做了很多的事情。
  庆元八年年末,东西赫兰之间的战斗结束。东赫兰胜过了西赫兰,西赫兰单于弥迦叶在愤怒与焦虑之中病亡,其子嗣因争权而四分五裂,西赫兰公主延勒率残部远走西域。
  西赫兰故地被东赫兰吞占,东西赫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再度统一了。那么接下来东赫兰的兵锋或许会指向大宣。
  新登基的常邵却压住了这一消息。东西赫兰之间的战斗结束,楼巡之前南下,抽调了大批东境边军,现在这支军队成为了他维护统治的根基,他自然不能轻易放他们回边塞。
  然而西赫兰败逃的消息却还是很快传开,通过从边境而来的行商。
  “我记得东西赫兰自开战后,玉门关便被关闭,行商不得出境,他们是哪来的消息?就算他们有各自的渠道,又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回到洛阳将消息传播开来的?”褚谧君在得知这事后,忍不住同常昀道。
  这背后,或许是有褚相的推波助澜。那个老人果然是去了西北。
  “陌敦听说了西赫兰的事,不知会作何感想。”常昀幽幽感叹。
  然而他们没办法见到陌敦,连离开西苑都做不到。
  魏太妃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好,那日强撑着去折桂宫接常昀似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从那天回来后,她就不再出门,成日卧于榻上与汤药为伴。
  这情况一点也不对劲,褚谧君在五年后的未来都还曾见过这位老太妃,那时她看起来身子骨还算硬朗,可眼前这个老人,却好似命不久矣了似的。
  而她和常昀的生死,就牵系在这样一个脆弱的老人身上。
  老人偶尔会将常昀和褚谧君叫到自己跟前来说话——虽说还是和他们隔着一幅帘帐。“等到云奴的伤什么时候好了,我就悄悄的把你们送出洛阳。北边不太平,你们就往南走,离洛阳越远越好——陛下?呵,你们说常邵那孩子么?我一个古稀老人了,难道会畏惧他?”
  然而不久后,新帝常邵从宫内派来了宦官,说是要接常昀回洛阳养伤,并与他一叙兄弟之情。
  这一次正逢魏太妃病情恶化,她没能阻止得了宫里派来的人。
  常昀被带走时,褚谧君还想挣扎一下。她死死攥住常昀的衣袖,转过头想要和那几个宫里来的宦官争辩几句。
  但是常昀按住了她。
  这些天褚谧君一直是宫女的打扮,这些人来带走常昀时,只将她当做了常昀的侍女,不曾正眼看过她。他们或许没见过“平阴君”,认不出她是谁,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常昀并不希望他们注意到褚谧君。
  “陛下想见我是么?好,走吧。”他仰起头,对那几个宦官说道。
  临别前常昀朝她弯眼一笑,明明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还记得要安慰她。
  她若无其事的转身,像个普通的宫女一样去忙碌自己的,却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西苑冷情、寂寥,但这里同时也静谧安详。西苑之外的洛阳是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她现在忽然有些期待未来了。
  如果未来真按照那个常昀所描述的那样,那么她在意的人就能够有惊无险的度过这一劫。现在她倒是希望他能够成为皇帝,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傀儡,也好过任人鱼肉。
  常昀离开后,她就再未得到他的消息,就连魏太妃这种消息灵通的人都没能为她打听到常昀的情况。
  倒是不久后,另一件大事发生——
  北海王死了。
  这个带兵进入洛阳,成为了常邵羽翼的诸侯王死了。
  据说是常邵杀了自己这个兄长,也许是因为这人竟然对皇位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也许是常邵猜忌多疑,容不下他。总之他死了,他的死亡,正式意味着动乱即将进入巅峰。
 
 
第146章 
  常邵记得自己才进入皇宫时, 曾无比的羡慕过太和殿的金碧辉煌。那时他在太和殿上敛声屏息战战兢兢, 生怕自己弄脏了殿内铺着的金砖与绒毯。
  现在他是太和殿的主人了, 但不知怎的,太和殿在交到他手里后,就开始变得黯淡无光。他现在一身皇帝的冕服,端坐在太和殿内, 却觉得索然无味。
  殿内没有一个人,但点着很多的烛火,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很亮。他盯着殿内一道道的烛影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宦官趋行入内,告诉他,“北海王的丧葬事宜已经安排好了。”
  常邵木然的应了一声。
  就在不久前,他的兄长死了, 他杀的。
  这不怪他,他也不想杀死自己的同父长兄的, 可是……可是北海王手握重兵,还咄咄逼人。那家伙早晚会背叛他,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先下手为强。
  为什么说北海王迟早会背叛他呢……因为不久前,有人告诉他,辅佐他登基的亲兄长一直在设法与长信宫内的太后联系。
  这让他如何能够容忍?虽然没有证据, 但是他敢肯定长兄对他的皇位图谋不轨。后来……后来那个家伙居然还敢上表请求他将驻扎在洛阳周围的边军调回雁门关防守赫兰人。这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诸侯王,居然敢干涉军政之事,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那夜宫中宴饮, 北海王醉酒,竟大大咧咧的勾住常邵的脖子,说,此天下吾兄弟共有。
  常邵当即拔出自己的佩剑,刺向了他的胸口。
  他实在是害怕,他幼年时便经历过夺权之战,他的兄长杀死了他们的父亲,然后又内斗成了一团,他不得不逃出北海国以避祸,后来还是同样年幼的济南王救了他……该死,怎么又想道这人了。总之那一战后,他父亲二十多个儿子,死到只剩下两个,便是他常邵和而今的北海王。
  若是他的父亲能多提防一些自己的儿子,若他的嫡兄能多防备自己的兄弟,那他们就不会死。常邵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会那么心慈手软,在他遭人背叛之前,他会抢先杀死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
  “那些由北海王带入洛阳的军队,最近几日隐隐有哗变之势。”宦官忧心忡忡的提醒他。
  常邵按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丢了出去,“谁敢背叛朕,就杀了谁!”
  宦官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戾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去,将那些原本直属于北海王的将领都抓住,杀了。还有洛阳城内那些公卿大夫也是,给我盯牢他们,一旦有什么异动,都杀了!杀了!”
  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了,他站在了太和殿中央,他已经成为了皇帝,他手里握着刀,凡是不臣服于他的,他都要杀了。
  ***
  死在常邵屠刀下的究竟有多少人,褚谧君也不大清楚。
  她清楚这场屠杀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但她既无意阻止什么也无力阻止什么。常昀被带走后她茫然了一阵,因为她原本就是为了常昀而留在洛阳的,可现在常昀在哪她都不知道。
  长久留在洛阳也不是办法,魏太妃固然能庇护她,可万一哪天被人发现了她的行踪,窝藏她的魏太妃势必也会被牵连。
  然而就算要离开洛阳,该去哪里她却并不知道。
  “可否拜托你一件事?”某日魏太妃忽然问她:“如你所见,我已经老得快死了,而我在这世上的亲故已所剩无几……”
  褚谧君上前两步,尽可能的靠近帘帐后躺着的老人。她听见对方用虚弱但清晰的语气说:“……我有个兄长,他在十多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坟墓在我魏氏祖籍上党郡。能否拜托你替我去一趟上党,为我在亡兄坟前祭上一杯酒?”
  魏太妃的兄长乃是大宣曾经的西北大将,死后也自有专人为他守陵。褚谧君与魏家非亲非故,魏太妃拜托她去祭奠魏将军的坟墓,实际上只是希望她离开洛阳而已。
  “洛阳城……已经乱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了么?”
  魏太妃说:“接近年关,然而城内无一人敢随意外出采买。东西两市关闭已长达数月,洛阳百业凋零。自新帝登基后再未有朝会召开,百官更换了好几轮,就连太学诸生都有不少无辜惨死。”
  “云奴……”
  “你留在这里,也救不了他了。”现在常邵如同疯子,就算褚谧君拿出金山银山却贿赂常邵身边的亲信随从,也未必能够换回常昀一条命。
  褚谧君最终还是屈服,同意暂时离开洛阳。算算日子,她差不多快到十九岁了,那是她的死期,她在这时候离开洛阳,也许能避开命中注定的劫难。
  病中的魏太妃强撑着给她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护送她出京畿。但至于是否要去上党,魏太妃其实无所谓。
  只是褚谧君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于是只能往上党郡所在的方向行进。在路过洛水边时,她被眼前所见的场景吓了一跳。
  她看见了血,洛水中有大片鲜红色随水波一同翻涌。撑船的船夫告诉她,今日皇帝又诛杀了一个意图反叛他的家族,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尸体难以掩埋,于是他将那些人射杀在了洛水边,然后直接将尸体推入水中。
  可以想象那样的场面有多惨烈。
  那些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权力斗争,无论描写的有多么残酷,都无法让人真切的感受到那股血腥味,除非亲身经历。
  褚谧君曾听魏太妃说过她年轻时洛阳的政局有多混乱,后党与□□的斗争、外敌入侵与内乱、接连几任皇帝的更替——这些故事,褚谧君都只是听听而已,而她眼下她看着洛水中的鲜血,心惊肉跳。
  那边船翁还在说着近来洛阳发生的事情,“……听说就在今早上,陛下还令人拿下了清河王。”
  听到这里,褚谧君开始恐慌。
  只不过她掩饰的很好,船翁将她和她身后的随从当当做了与纷乱无关的庶民,“似乎是因为,清河王与逃亡的丞相家眷有牵连……那位贵女像是之前被封为平阴君的那个,陛下找了她差不多一年,听说清河王私藏了她。哎呀,这清河王往日里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怎么这回偏如此大胆……”
  “那,后来呢?”褚谧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好奇的路人。
  “后来清河王自然被押往死牢了,要不是而今陛下要杀的人实在太多轮不到他,只怕他已经死了。对了,那个平阴君的身份还真不一般,陛下为了抓她,还专门调了一支军队。”
  褚谧君到了这时反倒越发的冷静,能够含着笑听船翁将话继续说下去。
  等到船只靠岸后,褚谧君看见自己身后跟着的那些人无一例外的都露出了担忧之色。清河王是知道褚谧君藏身之所的人,万一他出卖了褚谧君,万一常邵顺着线索找到了魏太妃……
  “我不去上党了。”她对自己身后的那些随从说。
  “可太妃的意思是……”这些人都很迟疑,一方面他们也担心太妃,可另一方面他们又牢记着太妃的命令。
  “不去上党了。”她转身朝一个她所熟悉的方向走去,“就算这是场噩梦,也该结束了。”
  未来的常昀曾经告诉过她“夷安侯之乱”是如何结束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推动常邵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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