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先帝驾崩,至年中方有新帝即位, 这拖得实在是太久了些。而夷安侯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是在尽全力搜索逃匿的褚相,同时想方设法从褚皇后手里问出玉玺的下落。
“我姨母,现在应该还活着吧。”褚谧君不犹忐忑。
她虽说并不喜欢褚亭,但也清楚身为皇后的褚亭在褚党中处于一个重要的位子,褚亭若是死了,对褚党的反攻极其不利。
“夷安侯毕竟是年轻了, 他想要杀死皇后,最好是在先帝死去那一夜, 趁乱杀了她,然后向天下宣布皇后殉夫, 到时候人都死了,谁还管皇后是自杀还是他杀。可他偏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让皇后出现在了众人之前。他登基后,先帝皇后便是太后, 从来只有太后废黜皇帝,你可曾见过有皇帝敢对太后不敬?夷安侯声称是太后与丞相一起谋害了先帝,然而他没有证据, 以此为借口杀死先帝遗孀,会让天下人都指责他不孝。又或者,他可以试着暗杀褚皇后,奈何玉玺不知被褚皇后藏在了何处,她死了,那恐怕他就要做大宣第一位没有玉玺的天子了。”
褚谧君欲言又止。
“除了皇后,你还想问云奴那孩子是吧?”帘帐之中,太妃的面容模糊不清,似乎是笑了一下。
“是的。”褚谧君垂下头。
她藏入西苑已过去差不多小半年,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一直没能见到常昀,只能时不时从魏太妃那里听到他的消息。
“相比起皇后,广川侯倒是处境比较危险的那一个……”魏太妃实话实说。
因为这句话,褚谧君终是下定了决心离开西苑。
眼下常昀的生死,只在夷安侯的一念之间,的确处境危险。她得做些什么。
闯进折桂宫将常昀抢出来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足够的兵力。那么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办法——
设法贿赂夷安侯身边亲信,让他们劝说夷安侯留堂弟一命。
这样的事自然不能让褚谧君出面,所以她打算回洛阳城,设法联络信得过的人代她去办这件事。
首先想到的是新阳公主,她和新阳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自不必说,然而……然而失去了一个孩子的新阳,还能如从前那样同她亲密无间么?更不用说为了她去与夷安侯的心腹周旋。
思来想去,她只能找到清河王。
*
自先帝驾崩后,洛阳因国丧而很是萧条了一阵子,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混乱,不少黎庶都搬离了这里,商贾们也都觉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纷纷闭门歇业。
清河王已经很久不曾出门赌钱喝酒了,褚谧君跟随西苑的宫女一起接着采买之名混进了洛阳城,也还是没在东西两市见到清河王。
最终她是在清河王妃朱霓的坟前见到了清河王。
出于避祸的心理,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但每月初九,他都会前来祭拜自己的妻子。当他在亡妻墓边见到褚谧君时,他怔愣良久,无声的苦笑了一下,“你还是没离开洛阳哪。”
“是的。”褚谧君看着清河王将带来的祭品在碑前逐一摆好,“您在洛阳,过得还好么?”
“还行。”清河王说:“夷安侯那小子至少没要了我的命,只是暗中命人停了我的俸禄而已。好在我也穷惯了,靠着往年从赌场中赢来的钱财,倒也活得下去。”
“云奴怎么样了?”
“还活着。”清河王说:“我去见过他几次,那孩子的精神还算不错,你不用太担心他。夷安侯忙着收拾不服他的乱党,忙着准备登基,倒没工夫去理会云奴。我呢,是个没什么用的父亲,只好将亡妻早年的一些画作拿出来,卖与了洛阳的权贵,凑来了一笔金子,上下打点,免得那孩子在折桂宫那种地方受苦。”
原来她想到的事情,清河王作为一个父亲早就想到了。褚谧君舒了口气,又忍不住一叹。清河王的手头有多拮据她是知道的,王妃朱霓在死前本就焚毁了自己大半的画作,留下来的墨宝寥寥可数,然而清河王却为了儿子,不得不将妻子的遗物卖出。
“晚辈那日离开褚家时,走得匆忙,不曾携带太多财物,但手头还有部分黄金与珍珠……”
清河王笑着打断她,“不必了,那小子惹出来的麻烦事,没必要让你为他贴钱。”又指了指墓碑,“你这份心意,我与霓娘都知道了。”
褚谧君不觉脸上一红。她太心急了,以至于都忘了分寸。
“仅靠金钱贿赂夷安侯身边的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清河王说。
“夷安侯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大概是想要云奴低头屈服。”清河王边笑边摇头。
夷安侯之前输给了常昀太多次,始终意气难平,杀了常昀也没法填补他心中的不安,最好的泄愤方式就是看着常昀狼狈凄惨,看着他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这也是为什么,我还能够见到云奴的原因。”清河王说:“夷安侯希望我能够以父亲的身份劝说云奴低头。”
“那么,能带我一起去见见云奴么?”褚谧君询问。
清河王犹豫了下,“你知道这很危险。”
“……这些时日以来,经历的危险还算少么?”
***
她跟随着清河王一起进入了折桂宫。
正如她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惊心动魄的事经历多了,胆子都大了不少。现在的她在化装成随从模样跟在清河王身后,穿行折桂宫中时,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倒还能冷静的思考折桂宫的路线能否让她用武力救人。
当然,最多只是想想而已。眼下褚家的势力被打散,她几乎可以算是孤立无援。
常昀被锁在之前夷安侯待着的秋凉殿,但他的状态并不像清河王说的那样好,褚谧君见到他时,他脸色苍白,虚弱显而易见,在他的脸上没有伤口,然而手指、手腕却尽是血痕。
但他又的确精神还不错,褚谧君还未进殿时,边听见他在斥骂一个因他落难而敢于对他无礼的宦官。抬头看见父亲走进来,他挑眉笑了一笑。
接着他见到了跟在清河王身后的褚谧君。
先是一愣,再是不敢置信——但这些情绪波动都被他掩藏的很好,他很快垂下眼,不再看褚谧君,就好像没认出她一样。
“我要和我父亲说话。”他开口,慵懒的、矜傲的腔调,那些宦官躬身退了出去,并没有任何迟疑或是不满,可见已被他给磋磨怕了。
“你怎么来了?”门被关上后,常昀的第一句话便是对褚谧君说的。
清河王识趣的走到了屏风后,架起炉子专注烹茶,不掺和这对年轻人之间的事。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褚谧君本不想和他吵架,她费尽心机来到这里,想要的并不是和某人闹不愉快,但是看着他这幅虚弱的模样,却又不得不生气。
“那天收到宫里送来的信,说能让我见到阿凇。”
“济南王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还是说你愚蠢到连那么拙劣的谎言都没有看穿?”
常昀靠着长榻的扶手,反问:“我这是愚蠢,那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你又算是什么?”
褚谧君顿时想抄起案上的摆件对着这家伙的脑门砸下去。
坐在屏风后听到了儿子全部犯蠢言论的清河王捂住自己的脸,简直想马上宣布自己没生过这样一个傻子。
常昀不再说什么,只用余光悄悄看着褚谧君。
其实他那日之所以会在收到那封信后进宫,是有原因的。那日来信的人虽说是夷安侯,但当他将信纸对着光仔细观察时,他看到了信纸背后隐隐约约的皇后印章。
写信的人是夷安侯,但这份信被送到他这里之前,曾秘密的经过了中宫女官之手。皇后的人用后印蘸上无色的油,在纸上落下了这一章。观察力稍稍弱一些的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但常昀却一向是个仔细的人,而且学过丹青的他,对于纸张的种类、色泽尤其敏感,将信拿到手上的那一刻,他便觉察到纸上有一部分的颜色和触感有些不大一样。
那时先帝才死,他短时间内还未猜到不久后洛阳城内将会发生什么,只是这份印着无色印章的信,让他心中涌起了一丝好奇。
怀揣着这样一份好奇,他依信中所言进了宫。
然后就毫不意外的被自己的堂兄拘住先是关押在宗正狱,然后又送到了折桂宫来。
不过在这过程中,他也见到了皇后身边的人。
赵女官秘密的来找到他,同他说,皇后殿下想与你做一桩交易。
但他和赵莞谈话的内容,却是不能告诉褚谧君的。
他倒是对褚谧君并无刻意隐瞒之心,可是……可是皇后叮嘱过他,决不能说出去。
第143章
就在这两个少年人闹别扭谁也不说话之际, 坐在屏风后的清河王忽然脸色一变。
褚谧君和常昀忙着置气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清河王却隐约听到了大批人马向这里逼近的脚步声。他赶紧从屏风后跳出来对另外两人比了个手势。
常昀马上意识到了来的人是谁, 褚谧君原本在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被常昀一把拽起,在屋内慌慌张张跑了一圈后,被他塞进了一只竹箱中。
“等会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 都别出声。”他声音又急促又轻。
褚谧君自然猜到是谁来了,她点头,无声的缩入箱中。
来的人是夷安侯,但他出于一种对常昀本能的猜忌,竟然没让任何人前来通报,直接闯了过来,若不是清河王警觉, 他们这三人就完了。
但还是稍迟了些,在常昀还未合上竹箱之际, 夷安侯就闯了进来。
紧急关头,常昀顺手从箱中扯出了一件杂物对着夷安侯砸了过去, “滚!杀兄弑君之人!”他和夷安侯本就撕破了脸,这一举动就好像他打开箱子只是为了找东西砸人泄愤,而不是为了藏人。
夷安侯往后一躲,被常昀这样的行为所激怒, 倒是忽略了追究箱中有什么,“常昀!你好大的胆子!”
常昀合上竹箱,转身朝来者嘲弄的一笑。
“怎么, 我不能来么?”夷安侯满面的戾气,他的脸曾被他亲手用刀划出数道伤痕,眼下更显狰狞,“我来这里,既是为了怀念我在这儿度过的日子,也是为了来探望我的弟弟。”
“呵,原来你还有兄弟。”常昀针锋相对的嘲弄。
这人可真是的,即便沦落成了阶下囚,却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能将人气得牙痒痒。
藏在箱中的褚谧君既感到好笑又觉着害怕。
“你是什么意思!”夷安侯一怒之下拔剑指向常昀。
“君侯息怒、君侯息怒!”清河王见自己的儿子有危险,赶紧扑过来,在夷安侯脚边不住叩首恳求。
夷安侯一脚对着清河王踹了过去,清河王年纪虽大,但身手还算灵敏,即刻躲开,只是显得有些狼狈。
“有本事冲我下手,你连自己的外甥都杀了、连阿凇都杀了,甚至连自己的叔父也杀了,还有谁是不能杀的?”常昀继续刺激他。
“都说了不是我!”夷安侯今日来这,也许只是想要向常昀炫耀自己作为胜者的荣耀,也许是想要告诉他自己即将登基,然而却被常昀三言两语轻易的挑起了愤怒,“新阳堂姊的孩子不是我摔死的,他、他不停的挣扎,还用力的咬了我一口,我气不过才推了他一下,我怎么知道他会摔死!还有阿凇、阿凇也是……”他哆哆嗦嗦为自己辩解,“我赶到的宗正狱的时候阿凇本来就快死了,我只是想借他一身衣服而已,我只是想要伪装成他的样子活下去而已!他为何偏偏要在那种时候指责我?是他自己往我的剑刃上撞过去的!他自己要死,还平白让我担上骂名——”
“对,你清清白白,最是无辜。”常昀被他气得笑了起来,“这话你留着到死者面前辩解去吧!他们若肯原谅你,那我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懂什么!”夷安侯在激愤之下大步上前,揪住了常昀的衣襟,“我当初蒙冤在折桂宫中受难之际,你们这些所谓的兄弟在哪里?你们只等着看我的笑话吧——唔!”
常昀猛地攥住夷安侯的手腕用力一拧。
他的近战能力本就远胜于夷安侯,然而夷安侯在愤怒之中却忘记了这点。若夷安侯站在原地被众侍从护卫着,常昀自然拿他没办法,可他偏偏闯了过来——
扭断夷安侯左手手腕后,紧接着便是夺剑,反刺。胜负决于一瞬。
然而在长剑即将划破对手咽喉之际,他无意间瞥到了一旁藏着褚谧君的竹箱,不觉一顿。
若是在此时此地杀了夷安侯,固然能为常凇报仇,可夷安侯的兄长北海王还在,驻扎在洛阳的大军有都还在,夷安侯一死,洛阳焉能不乱?褚相离开帝都不知何时能归,留下来的褚谧君和褚亭,又能否从北海王手中活下来?
这些念头都是一瞬涌上心头的,他对自己的生死倒不是那么在意,心里恨着夷安侯,便只想着杀了这人,然而人总有软肋与顾虑。
这一时的犹豫几乎要了常昀的命。
夷安侯抓住机会反击,狠狠给了常昀一记肘击挣开他的桎梏,他带来的那些随从也都在短时间内反应了过来,拔剑向常昀砍去。
藏在竹箱内的褚谧君,透过点点缝隙看到了血。
她的呼吸在那一瞬变得粗重,无意识的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君侯住手!君侯住手!”清河王扑了过去,挡在儿子面前,此时他不是那个风雅高傲的文人,也不是那个无赖散漫的赌鬼,而只是一个无助的父亲,他跪在夷安侯面前拼命叩首,“君侯若杀吾儿,来日世人将如何看待君侯。手足倾轧,终是不利声名。还请君侯放过小儿这一回,他有千百般过错,做父亲的愿替他赔罪,还请君侯高抬贵手。”
夷安侯眉心一动,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他给了清河王一脚将他踢开,走到常昀面前,“向我求饶、认错,我就放过你。”
常昀被他逗得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现在无比确信自己这个堂兄,已经疯了。
他该乞求的是常凇的原谅,而不是常昀的认错。
常昀又不是审判者,他承不承认他的“冤屈罪孽”,有那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