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速度并不快,因为体弱的魏太妃支撑不住过于剧烈的颠簸。驶出宫门后,褚谧君看到的是一路的萧条。虽说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但寻常黎庶的生活,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褚府在很久之前就被封住了,褚相逃亡,褚谧君下落不明,愤怒中的常邵砸了褚府所有的摆设后,又下令封死了褚府。
但这里的的确确是褚谧君的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这是她的“家”。
当她看见大门上的门锁后,心中一阵欷歔。魏太妃挑起车帘,朝一名马车外的侍女扬了扬下颏,对方颔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重物,硬生生的砸开了那道锁。
魏太妃并未下车,直接让人将马车驶入了褚府。对这座府邸,她意外的熟悉。
最后马车在一座偏僻的院落,这里是卫夫人曾经的住处。
魏太妃从车上下来,由侍女扶着慢慢踱步。
褚谧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心惊肉跳,某个猜测一旦浮现,便挥之不去。
“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魏太妃走到庭院中的一处凉亭坐下,不顾亭内早已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是您自己的故事么?”
“对,是我的故事。”魏太妃笑了下——虽然褚谧君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时褚谧君注意到魏太妃的嗓音和从前也有些不大一样了,从前她的音色低沉沙哑……听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对,但和此刻的声音对比起来,就好像之前是在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似的。
“我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勋贵之家,十三岁那年,我的父亲动了用我来振兴家族的念头。于是那年,我成为了文帝次子的妾室。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少时,是一等一的美人,所以那时我满心壮志,誓要凭借自己的容貌,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一份荣耀来,后来……”她沉默了良久,“后来我经历了许多事,心灰意冷,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再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对我极其照顾,他帮过我很多次。我可以大胆的说一句,若非罗敷有夫,我定是要委身下嫁的。”说道这里,她仿佛是笑了一下。
“那是个怎样的少年?”褚谧君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只专心的听着老人的故事。
“他呀,狡黠如狐且巧言令色,时而精明,时而又固执愚钝,出生贫寒却偏又野心勃勃——他算不得君子,但即便世上所有的人都说他不好,我也还是觉着他很好。”太妃叹了口气,“就是可惜遇上的时候迟了些,我也只能克制住那份心情。”
第150章
“文帝末年, 太子谋反身死, 我的丈夫汝阴王就这样成为了皇帝。但他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也没有待多久, 很快便遇上了赫兰南下。他仓皇之中弃城南逃,死在了路上。我就这样做了寡妇。再然后,洛阳发生了许多事,城内的公卿们在抵抗外敌的同时内斗, 我趁乱逃出了洛阳。在出了洛阳后,我又遇上了他。”
“为了避祸,也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我和他一起去了江左。他是建邺人,母亲和三个异父的弟弟都在那里。我们在建邺生活了一阵子,最终成亲。”
听到这里,褚谧君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魏太妃给的暗示足够明显, 如果她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那么……
黑纱覆面的老人还在继续她的叙述:“那时候我倒是乐意就此抛下富贵荣华, 做一个寻常村妇,宁静度日。但是他不行。虽然他那时也耐着性子陪我在建邺的乡下消磨光阴,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朝堂上去。南方一隅虽然平静,可整个王朝实际上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于是我告诉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你生来便是要史册留名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不是她不愿再说下去, 而是她的身体状况太糟,不得不暂且休息。一转头,对上褚谧君惊惑的眼神,她不禁微微一笑,“你是否觉得我大逆不道?”
“还好。”褚谧君说:“听说惠帝生前有女宠百人,无子女的大多都被遣送还家各自出嫁。当时洛阳一片混乱,没有谁还有心思从礼乐道德上指责一群女人。”
更何况惠帝生前最宠爱的是成帝之母梁氏,魏太妃在惠帝活着的时候仅仅只是婕妤而已,淹没在那百名女宠之中,又没有子嗣,并不算起眼。
“我这一生最大胆的事情,并不是在我的皇帝丈夫死后不久便转身嫁给了未来的权臣,而是在他选择返回朝堂后,我也回到了洛阳。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能接受保护的弱女子,我需要权力,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获得权力的道路只有那么几条。我借着惠帝妃嫔的身份成为太妃,以太妃的身份掌控宫禁。那时太.祖皇后严氏还活着,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我逐步取得了她的信任,从她手里得到了整支西苑卫。后来,幼年的成帝被抱上了帝座,我又成为了他的傅母,在成帝还是个没有记忆的孩子的时候,我抚养他、保护他、同时也控制着他。”
她好不容易从牢笼中逃出,能够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这一生,但最终她还是披回了锦绣华裳,回到了宫闱之中。
“后来,洛阳的局势日渐稳定,皇帝也日渐长大——虽然我一直自称患有眼疾遮住了脸,但还是不够保险,于是我想过不如让‘魏太妃’就此暴毙。然而我舍不下太妃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利,所以我最终只是选择称病离开了当时五岁的成帝,来到了西苑。之后‘魏太妃’一直存在,却又一直居于黑暗之中,不轻易见人。那时我在建邺生下的长女也渐渐长大了,我不能一直让她的父亲照顾她,所以我换了个身份又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心腹侍婢在我离开西苑的时候替我扮演‘魏太妃’,而每当有祭祀典礼或是别的什么需要太妃出现在人前的场合,我便会回到西苑。”
“同时,我暗中训练着我手里的西苑卫,将他们改编,削减冗余,补充精锐。在洛阳悄无声息的建立了一张属于我的情报网。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与‘魏太妃’在身形和声音方面的相似,我不得不将自己锁在了这间偏僻的小院里,不见任何外人……就这样过去了五十多年。”
长期要扮演两个人是很累很累的,她也不得不牺牲了许多东西,战战兢兢的活着,每一天都在担心身份败露后自己的下场。
“我就这样熬过了我的一生,现在我快死了,不妨将这个秘密说出来。”老人缓缓伸手,想要扯下脸上覆着的黑纱,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这样一件似乎很是简单的事情了,她的侍女上前几步,摘下了那层面衣,露出了本来的面容。
褚谧君看着老人熟悉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朝她一拜。
“起来吧。”老人的声音虽说虚弱,但很平静,“虽然有颇多遗憾,但我这一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自己选的路,我做的这些事,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又顿住,“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多活一阵子。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我还未看到……这天下太平。”
但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年轻时称病装病那是为了尽可能的不在人前露脸,到了中年时,却是真的因为心血耗费太多而病倒,再后来,她晚年丧女,在悲痛之下终是病来如山,药石难医。
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吊着她一条命,也只能帮她支撑到此时,她看不见动乱结束,看不见真正的海清河晏。
她靠着柱子,昏昏沉沉,呼吸慢慢的衰弱。
“要不要带……”褚谧君看向太妃身边侍女,在称呼上纠结了一阵,“带她先回西苑休息?”
侍女摇头,“太妃吩咐了,她要留在这里。”以卫夫人的身份死在这。
褚谧君理解老人的意思,于是她安静的守在老人的身旁,握住她的一只手。
宫变的结果、未来的走势,这些问题她暂时不去想,她握着外祖母的手,坐在这座庭院内,数着自己一声声的呼吸。
就好像被俗世的喧嚣给遗忘了一般,这里是如此的静谧,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不经意间抬头,才发现竟然已是黄昏,夕阳红的像是血一样。她心中一凛。
老人凝望着漫天云霞,“我想去那里。”她指着不远处的高楼。
那座阁楼,是往日里褚相与幕僚议事之处。魏太妃现在已经走不动路,侍女索性将她抱起,带到了阁楼最高层。
这里视线开阔,老人倚在栏杆边眺望。
“您在看什么?”
“看大好河山。”魏太妃说。
阁楼虽高,但最多也只能看见褚家荒废的园林,所谓山河,老人心中。
“我等不到那个人回来了。”她幽幽一叹,“但也不需要等,做了数十年夫妻了,我在想什么,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知道。谧君,过来。”
褚谧君走到老人面前。
“等到他回来了,告诉他,接下来这几年尽可能的维持帝都稳定,皇权几次三番受到冲击不是什么好事,秩序的崩溃意味着权力重新分配,意味着有机可趁,但秩序总要再度建立才行,否则国将不国。”
“还有,对外采取守势,如无意外东赫兰吞并兄弟之邦后,会将兵锋对准大宣。但我们不能和他们硬碰硬,安内为首,攘外次之。待到东赫兰消耗元气之后,再联合西赫兰残部图谋反攻。”
“最重要的是,不可立幼帝。”魏太妃说:“少主当国,必将引来猜忌,他如果还想有个善终的话,就不要试图进一步的凌驾于君权之上。何况他也老了,没有精力再去培养一个皇帝了,若是幼帝,等到他死了,这个国家将会怎样?所以,让他记着,不可由着性子再扶持幼童登基。”
褚谧君皱了下眉,片刻之后点头,“我知道了。”
“那,就这些了……”老人说。
数十年夫妻,最后的赠言不是柔情蜜语,也不是无谓的安慰,更不是虚无缥缈的约定三生,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都是冰冷坚硬的嘱托。
“也许有些啰嗦了,我想到的这些,他也一定想到了,他会懂我的意思的。”老人笑笑,“谧君,你只需要告诉他,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我一点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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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这里是安全的。”赵莞将新阳带去了远离太和殿的一处宫殿。
在宫变发生之际来到皇宫,这位公主的运气还真是不好。她像是被吓坏了,在赵莞将她从纷乱之地带出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
“公主以后还是谨慎些为好。”赵莞又叮嘱道,见新阳还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这位常年待在褚亭身边,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官终于忍不住叹气,“公主,您若是真想害死平阴君,也不至于要将自己赔上吧。乱中刀剑无眼,您要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新阳豁然抬头,继而讪笑,“女官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害自己的表妹?”
赵莞垂眸平静的注视着新阳,她从这个年轻的女人目中看到了恐惧,可对方却还在强作镇定,以为自己撒谎的本事足够高明,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赵莞不禁有些怜悯她了,“公主就当没有听到方才那番话吧,是臣失言了。”
“慢着!”新阳却是慌了,一把抓住赵莞的衣袖,恶狠狠的瞪着她,与之前那怯懦温和的公主判若两人,“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第151章
卫夫人死后, 丧事是由褚谧君一手操办的。
宫变的结果一如她从未来了解的那样, 褚太后与公卿世族们大获全胜, 褚相也收到了消息,即将从外地归来。
卫夫人断气是在一切杀戮结束后的夜晚,褚谧君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最终停止了呼吸。
她让人往宫里递了信, 只是这时褚太后忙于恢复皇宫内的秩序,清缴常邵的余党,实在脱不开身。褚谧君一直等到子夜时分,才终于等到褚太后从宫内赶来。
在面对母亲的尸骨时,褚亭并没有露出多少悲痛之色,她只是看着母亲的尸体发了会呆。
褚谧君在姨母身上嗅到了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这个向来重视仪表的长辈是匆忙赶来的, 来之前都顾不得绾发更衣。
“常邵……死了?”
“死了。”褚亭说:“但洛阳想要恢复太平,恐怕还需一阵子。这段时日你就不要轻易外出了。”
“姨母要多加小心。”
“知道的。”
姨甥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灵堂中只站着她们这两个褚氏女,灯烛时不时跃动, 将影子拉长,屋内的氛围说不上来的沉闷。
“姨母,见到云奴了么?”终于褚谧君问出了这句话。
常昀自从在西苑被带走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要说不担心那肯定是谎话。她现在只愿一切都按照原本的时间轨迹发展,常昀能过熬过这一劫,而不是死在这时。
“见到了。”褚亭说。
褚谧君心中一惊, “在哪?”
“在太和殿,他杀了常邵。”
“他?”
“很意外么?”褚亭凉凉的一笑,“既然生在皇家,兄弟相杀就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是您的安排?”
“嗯,被你猜中了。”
“谧君不明白姨母为何要让他去杀常邵。姨母手下能者如云,必然不缺少荆轲聂政之辈。”
“不明白的事情就自己多想想,问我也没用。我不会告诉你答案。”褚亭直白而强硬的回答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后,她转身欲走。
“姨母,他现在在哪里?”褚谧君叫住她。
“东宫咯。”褚亭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那是他该待的地方。”
褚谧君心一沉,“我能去探望他么?”
“不能,他受了伤,需要静养。”
***
褚亭不许褚谧君去看望常昀,这不是玩笑话。
接下来那几天,褚谧君无数次前往东宫,又无数次被守在那里的卫兵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