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东宫与中宫的距离并不算远, 褚谧君在东宫西侧殿外的凉亭内等了没太久, 便看到了自己的表妹。
  阿念被一大群的宫女领着,许是因为下午玩的太过尽兴,看起来颇有些无精打采。褚谧君没将这放在心上,待到阿念走近, 才发现表妹脸上带着泪痕。
  “这是怎么了?”褚谧君一惊。
  阿念憋着嘴, 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是生气了么?因为说话来陪她赏花的表姊忽然就消失了好几个时辰?
  “阿念,我并不是有意要……”褚谧君正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
  她怔住, 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一名宫女上前几步,褚谧君看到了对方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褚谧君正想开口询问这是什么的时候,它动了动。
  褚谧君浑身僵住, 有种时空错乱的诡异感觉。
  坐在她身侧的常昀好奇的望了过来,“是猫啊。”
  没错,是猫,还是你的猫。
  这只黑猫比十年后褚谧君遇到的那体型要小许多,在它的左后腿上有一道用手绢包扎起来的伤口。
  世上黑猫多得是,褚谧君之所以断定这只就是常昀的猫,便是因为这道伤口。她记得十年后那只老黑猫走路时一瘸一拐,左后腿比其它的四肢要迟钝许多。
  “二娘子是为了这只猫哭呢。”宫女解释道。
  “怎么回事?这猫……哪来的?”褚谧君问。
  “二娘子捡来的。”宫女说:“路过飞霜殿一带时,这只猫儿忽然从一棵树上摔了下来。应当是只野猫,被宫人们用石头砸伤了腿,爬树时撑不住所以摔了下来。”
  “恰好还跌到了二娘子怀里。”
  “这么说来也是种缘分——那阿念你哭什么?”
  “表姊,我很喜欢它……”阿念抽噎着说。
  那也不至于哭啊。褚谧君知道阿念心肠软,却也没料到阿念可以为了一只猫的受伤而流泪。
  “您看。”宫女将阿念拉到褚谧君面前,将她的衣袖掀起两寸。
  “这是怎么回事?”褚谧君在阿念的手腕上看到了一片片红疹,又惊又骇。
  “二娘子抱着这只猫逗了一会就成了这样……”宫女战战兢兢答道。褚谧君虽然年纪还小,但在褚皇后那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何为威仪,平时嘴角常挂着浅笑和颜悦色的,眼下看起来倒是格外可怕。
  “这猫不干净?”
  “不会的。”宫女忙说:“我等正是害怕这猫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故而早就将这只猫清洗了一番。”
  的确,这猫身上的猫还有些潮湿。褚谧君垂眸看了那团漆黑一眼。
  “我听说,有些人,生来便被另一些东西所克。”常昀插话道:“比如说生来就吃不得一些事物、碰不得一些东西。我曾见过一个人,他一接触到马匹便会浑身瘙痒,于是他出门从来只乘板舆。”
  “先不管这是什么毛病了。去请御医来。”褚谧君将阿念的衣袖又放了回去,“怎么你们都没人去请御医么?”
  “本来是要请御医的。”宫女说着,怯怯的看了褚谧君一眼。
  哦,这么说是她的错。她就不该突然唤阿念过来。
  “这里距医官署较近,”褚谧君对宫女道:“你们直接带二娘子过去。”
  “这只猫——”阿念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这团小小的生灵,哪怕被害的一身红疹,还挂念着它。
  “你不能给带着它走。”褚谧君面无表情。
  “表姊——”
  “更不能养着。”褚谧君狠下心肠。虽然红疹子没出在她身上,但想想也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她不能纵容阿念的任性。
  最终阿念怏怏而去。
  抱着黑猫的宫女留了下来,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置怀里这团东西。
  褚谧君看向了常昀。
  常昀莫名其妙的回望着她。
  不,不要看她。
  看猫。
  怎么,他好像对这只猫没有多大兴趣?
  “广川侯以为,这猫要如何处置?”褚谧君试探着问道。
  “放了?”常昀一愣,“要是你想要替二娘子出气,你……让人踹它一脚?”
  褚谧君看了眼那个瑟缩在宫女怀中的小可怜,“广川侯,不喜欢猫么?”
  常昀摇头,眼中还藏着浓郁的嫌弃。
  千言万语道不尽此刻心中的复杂之情。
  褚谧君还记得这只猫若干年后得到了常昀何等的宠爱,那时的常昀恨不得走到哪都抱着它,数年后掖庭中没有妃嫔,这只与君王形影不离的猫简直有如皇后。
  原来皇后曾经这么惨的么,常昀根本没有多看它一眼的意思。
  “我看这猫,模样倒是讨巧……”褚谧君说。
  “好丑。”常昀半点也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
  褚谧君:……
  她现在真是越来越好奇未来这近十年的光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了。
  ***
  最终是褚谧君将这只猫带回了府中。
  本来是想要将其丢弃的,但想想又觉得不忍。这只猫大概还没成年,又伤了一条腿,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死。
  虽然这只猫死不死褚谧君也不是很在乎,但阿念那种心肠软的小孩子恐怕会难过。
  将猫带回来后,褚谧君让人请去大夫,给猫包扎上药。跑腿的下人不明所以,找来了宫里常为褚谧君看病的女医官。
  医官以为是褚谧君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赶来,却见褚家娘子好端端的坐在榻上,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指了指旁边的——猫。
  好吧,猫受伤也总比褚家娘子受伤要好。
  虽然医官从来没有治过动物,但毕竟是宫中经验老到的医官,处理起黑猫腿上伤口时,手法十分利落。
  那猫倒也乖巧,疼的时候也不大喊大叫,最多呜咽几声,可那几声呜咽倒是听着更为让人心软。
  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可褚谧君听着这声,倒觉得自己也疼了起来,下意识死死拧紧了眉头。
  “娘子。”婢女开口提议道:“娘子若是心疼它,不妨去摸一摸它吧,听说常与人接触的动物,诸如猫啊马啊之类的,都是有灵性的。”
  “它不会挠我吧。”褚谧君一边这样问,一边却已经伸手出去了。
  她在黑猫的脊背上捋了几把,黑猫并没有反抗,倒是睁着一双碧褐色的眼睛瞅着她,那双眼睛仿佛能说话似的,满满都是温柔与委屈。
  褚谧君心中一颤,动作大胆了些,又去摸了摸它的耳朵。
  黑猫忽然偏头。
  褚谧君以为它是要咬她,可黑猫只是身伸出舌子,轻轻添了下她的指尖。
  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好了。”包扎完伤腿后,医官对褚谧君道。
  黑猫蹭了蹭褚谧君仍悬在它耳朵边的手指。褚谧君一阵恍惚,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这只猫抱在了怀里。
  这手感……相当舒服。
  褚谧君抚摸着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莫名的心生愉悦。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后来的常昀为何无论走到哪都喜欢带着这只猫了。
  怀里抱着一团暖暖的小东西,感觉实在太棒了。
  这只猫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丑。它还年轻,没有露出数年后那种老态,它的鼻端小巧,眼睛又圆又清润,时不时还会像个孩子似的发出糯糯的叫声,让人怎么舍得撒手。
  褚谧君当即命人在自己房里给这只猫搭了个窝,从今天起这就是她的猫了。
  次日早上,褚谧君卯时准点起。
  按理说,她该去洗漱梳妆然后背诵儒经。
  但她就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猫窝边。
  “娘子?”婢女疑惑的唤了她一声。
  “哦,我看看这猫,等会我就走。”
  然后就在猫窝边守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索性将自己的书案搬到了这来,看一眼书,看一眼猫。
  毫无疑问这是褚谧君效率最差的一个早晨,竹简上通篇的之乎者也,她半个字也没记住。
  可偏偏她本人还不觉得这又什么不对。
  “娘子,蒲先生来了。”终于,侍婢忍不住提醒道。
  “哦,老师来了?”褚谧君一惊,想要起身去书斋,然而怎么也迈不动腿。
  “我是不是……不能把猫带去书斋?”好歹她还有几分理智在。
  侍婢们面面相觑,“恐怕不能。”
  “若带着它去听讲,有违尊师之道吧……”褚谧君无奈。
  “是啊。”婢女点头。
  “你试试将这小东西藏在你袖子里带过去?”忽然有人这样说道。
  褚谧君抬头,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站着自己的外祖母。
  褚谧君即刻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
  “谧君不敢!”
  卫夫人噗嗤笑了一下,“难得看到你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
  褚谧君讪讪低头,忽然却意识到了不对,“外祖母这是要出门么?”
  她发现卫夫人换上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衣装。
  真是奇怪,卫夫人很少会踏出褚家院落。
  “是啊,我要出去一趟。”卫夫人轻声说道:“你呆在家中,乖些。”
 
 
第33章 
  洛阳城东, 褚氏家墓。
  说是家墓,其实不过是几座坟墓聚集的一片山头而已。褚氏并不是什么望族大姓,发迹自褚相而始, 上溯数代, 皆是黎庶之辈。唯有褚相的父亲曾做过小官, 最后却卷入朋党倾轧之中,被贬谪至南方病亡。
  褚相显贵之后,将父亲改葬回洛阳,后来他母亲病逝,亦被他葬在了亡父身侧。
  此外, 还有一个人也葬在这。
  褚瑗, 褚相次女。
  这是四月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晴天, 褚相在这日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出现在尚书台处理政务, 而是早早乘车来到了这里,来吊唁自己早逝的女儿。
  与他同行的,是体弱多病,几乎不曾出门的卫夫人。
  这一日, 是他们女儿的忌日。
  只是这个忌日不为人知, 哪怕是褚谧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是死在这一天。
  “到了?”因山路难行, 马车只能在山脚停下。卫夫人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颠簸, 开口问道。
  “到了。”褚相的声音比往日要低哑。
  “到了呀。”卫夫人低低的叹了口气。
  褚相搀扶着自己的妻子走下马车,两位老人在几名仆役的陪同下静静的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
  不同于别人家拜祭亡者时的大张旗鼓,这一对年迈的夫妇好像只是来这里探望一个熟悉的亲人而已。他们什么也祭品也没有备下, 亦不曾悲泣神伤,两个老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不紧不慢的走在山路上,时不时交谈几声。
  “累了。”卫夫人身体不好,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
  褚相也不催促,就这样默默的站在妻子身侧等着她。
  下人提议卫夫人乘坐肩舆上山,但卫夫人且摇头拒绝了,“若让弦月知道我已经老到了要靠肩舆才能上山的地步,那孩子会担心我的。”
  弦月,是已故褚瑗的小字。
  褚相只是笑笑,“你这爱逞强的毛病,弦月倒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弦月一个人待在这会不会觉得冷清。”卫夫人继续往前走,“我的身子若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我肯定每天都来看她。”
  “弦月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想自己的事情,我们这样的老人,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她会嫌烦的。”
  “还记得么?弦月从前总和满月一块出去惹是生非。咱们都以为是满月带着妹妹胡闹,可实际上每每在后头使坏的,都是弦月。”
  “记得记得。咱们这三个女儿,性情各异,我一直以为最不让人省心的是满月,可谁知道是弦月……”
  “胡说。咱们最好的孩子分明就是弦月。你从前、你从前不是一直夸弦月聪明么……”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有关女儿的回忆其实也就那么多,这两个人却总爱不厌其烦拿出来说几句。褚家二娘褚瑗在这世上其实也就活了二十多年,人生才开了个头便走向了终结,只留下两个老人在她走后,追忆她曾存在过的时光。
  人年纪大了,记忆力就会衰减,等到他们什么时候也忘了这个女儿,也就到了他们生命该结束的时候了。
  “到了。”褚相又一次说出这两个字。
  他们已经攀到了半山腰,褚瑗的埋骨之地。
  但他们却没有急着走到女儿碑前。
  因为已经有人跪在了那里。
  那是一抹素白而消瘦的背影,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又要跪倒什么时候。他就这么默默的与石碑相对而望,如同自己也化作了一尊石像。
  “徐旻诚。”卫夫人唤了一声。
  男子回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老人。
  这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清癯而憔悴。在见到褚相夫妇时,他缄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站起,朝两位老人一拜。
  “旻诚,你也来看弦月了。”褚相道。
  “我怎么可能不来看她。”中年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每回我只要想到她,我就会来这里待一会。不知不觉,她走了已经十四年了。”
  他说这话时,眼眸空洞黯然,了无生机。
  卫夫人看着他,长叹,“徐旻诚,你若总是这样一幅不死不活的样子,就少来见弦月,免得她伤心。”
  徐旻诚垂眸,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