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现在的常昀看起来似乎随和且好说话,褚谧君也始终清楚,这少年其实并没有那么平易近人。也就是她,因为种种缘故与之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两人这才逐渐熟络了起来。
“年幼时,我没什么朋友,就时常一个人溜出去在洛阳的长街上随意行走。听着耳边嘈杂的人声,那么之前的孤独就会被暂时忘记。清河王府很大,但很荒芜,年迈的老仆寿终正寝后,也不会有新的人补进来。所以府邸越来越空,许多房屋常年没人住,早就堆满灰,砖缝里都生了青苔。走在王府老旧的长廊中,只能听见朽坏的木头发出的吱哑声和自己的脚步。还不如出门走走呢。”
褚谧君咬了口洒满胡麻的饼,很想说,自己的童年差不多也是这样的。
褚家差不多也是一样冷情的。父亲和外祖母居住的院落,常年大门紧闭,外祖父每日都在忙碌,白日里几乎也不见人影。
褚家倒是不空,可那些训练有素的下人哪怕唇边挂着笑,也让褚谧君感觉到冰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没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孩子在想什么,于是后来她便渐渐的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找事做,看书也好、学琴也罢,忙碌于这些事,她就不会有空闲时间去打搅别人。
阿念专注的吃着自己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懂这两人为什么忽然就说到了一些沉重的话题,但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打搅的比较好。
一直被侍女抱着的黑猫这时挣脱了怀抱,轻盈的跳在了桌上,它的腿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开始不安分了。
其实这猫本质上还是只乖巧的猫,任谁来摸它的脑袋它都可以接受,就是对吃的东西太过执着了些,上了桌后,径自就朝着常昀面前没怎么动过的胡饼嗅了嗅。
常昀皱了皱眉。
褚谧君觉着有些赧然,毕竟这猫现在是她在养着,正想将猫唤回来,就见常昀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从胡饼上撕下一角喂给了黑猫,接着还顺手拍了拍猫脑袋。
“你喜欢它么?”褚谧君问。
“不,我还是觉得它丑。”
“那你……”
“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它好些。”常昀说。
褚谧君猛地垂下了眼睫,心跳有些快。
“表姊,你快看。”阿念拽了拽她的衣袖。
阿念手指指向的是一群才走入食肆内的胡人。褚谧君将阿念的手压了下来,低声说:“不可无礼。”
“可是,表姊你看嘛。”
这间食肆内胡人不算少,然而方才进来的这一行人的确格外引人注目。
来者是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小少年,一锦缎裁成的胡服,乌黑的头发辫成数股小辫,腰间佩着弯刀,十足的胡人打扮,但因为还年少的缘故,体格并不如别的胡人魁梧,面容轮廓看起来也是清清秀秀的。
在他身后,还跟随着一群侍从,每个人都佩戴着武器,自他们走进这里的一刻起,来自塞外的肃杀彪悍之气使整个食肆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少年和随从之间以胡语交谈,褚谧君听不懂,也就不再理会。常昀倒是懂几句番邦语言,听了会后,他告诉褚谧君:“这好像是赫兰人。”
褚谧君按着阿念的肩膀,轻声道:“阿念,这就是你想看的赫兰人。赶紧悄悄多看几眼,看够没,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阿念似乎还想和那赫兰人说几句话,但碍于褚谧君的威严,只好弱弱的点了点头。
“我们走了。”褚谧君伸手去抱桌上的黑猫。
但素来乖巧的猫儿却不知怎的,显得很是不安。褚谧君试了好几次才抓住了它。
走下楼时,黑猫更是躁动不已,最后索性从褚谧君怀里跳了出来,一溜烟跑得没影。
黑猫逃走时褚谧君愣了一下,这些日子她早就将这只猫养熟了,根本没想过它会突然跑掉。还没来得及失落,在她身边站着的常昀忽然扯了下她的衣袖,“你站我后面去。”
“怎么了?”褚谧君不解,顺着常昀的目光一望——
她看到了狼。
千真万确,是狼。这种动物褚谧君从前也在皇家的围猎场中见过,知道他们有多么狡猾凶狠。
可现在就有一只还未长成,如猎犬一般大小的灰狼匍匐在赫兰少年的脚边,阴沉沉的看着她,好像随时都蓄势欲扑上前来。
无需怀疑,将猫吓跑的,也是它。
第37章
陡然看见一只活着的狼, 阿念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惧。她下意识的惊呼了一声,“怎么这里还有狼。”
别说阿念了,就算是褚谧君也害怕这样凶悍的野兽。虽是不动声色的站在了阿念跟前, 但倒底还是的攥紧了衣袖, 紧张得不敢挪动半步。
食肆中其余的客人早在这一群赫兰人踏入殿内时就被吓得噤声, 纷纷缩在了自己的位子,有些则是匆匆付账之后便离去。褚谧君等人之前在二楼没有看到伏在少年脚边的狼,这时才意识到为何这间食肆的氛围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阿念年纪小,音色清脆如黄鹂,再加上食肆内眼下几乎没人敢说话, 所以她的声音便格外引人注意。
赫兰少年闻声扭头瞥了她一眼, 轻嗤, 用胡语说了句什么。
褚谧君听不懂, 但看那少年的神情,料想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而常昀听懂了,他是在嘲笑阿念害怕的姿态有多么可怜,也是在笑在场所有人“胆小如鼠”。
常昀本想带着褚家这一对姊妹离去, 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住了脚步, 回头,朝少年说了一句胡语。意思是, 无礼。
少年面色一变, 身后的侍从更是豁然将刀拔出了半寸。
听说草原上的胡人重视血性,悍不畏死,若是受到了冒犯, 拼死都会复仇。这一行人显然出身不凡,听惯了旁人对他们毕恭毕敬,所以在听到常昀的话后,陡然愤怒。
但这里是洛阳,常昀不信这些人有当街杀人的胆量,因此他只是示意褚谧君牵着阿念后退几步,对这几个赫兰人道:“我不知道你们胡人的风俗是什么,但汉人可没有带着野兽招摇过市的道理。城池与草原不同,城中房屋密布,不及草原地势宽阔,一旦野兽暴起伤人,躲都没地方躲。常言道入乡需随俗,你们既然来到了汉地,却不按汉人的习惯来办事,说你们‘无礼’还是轻的了。”
略顿,他扬起一个算是挑衅的笑,“我知道你们听得懂汉话,也会说汉话。这里是洛阳,能从塞外跋涉千里走到这里的胡人,或多或少都会几句汉话。真正有胆子的人,就不要在背后说人坏人时,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
原本还只是想要恐吓他的胡人,纷纷将手中的刀彻底拔出了刀鞘。
褚谧君有些担心,使了个眼色,让自己身后跟着的那些随从上前,将常昀护翼在中间。
但她这边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些,就算这些随从都练过刀剑,却也未必是这些胡人的对手。褚谧君一方面觉得方才常昀那些话解气,可一方面又有些担心自己惹上不得了的麻烦。
“别和他们纠缠了,我们走吧。”她在常昀耳边说道。
然而这时那名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却冷冷的开口,说得是一口极纯正的汉话,“得罪了人就想跑,这难道是有胆子的人该做的事?”
常昀不走了,在这种情况下要走也不是件易事,“那你想怎么样?我之前那些话,说得有哪里不对?你若是不服气,大可与我辩论一番。”
少年面容轮廓较之胡人来说,偏于柔和,但眼睛却是碧色的,冷锐深邃,透着草原中人才会有的凶狠,“我不和你争辩。”他说:“我们赫兰人,与人讲道理从来不凭口舌,只凭本事。”
“蛮不讲理。”常昀气得笑了出来。
“随你怎么说吧。”少年抚摸着狼的头颅,这只狼即便是在主人的掌下,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驯服,时不时的龇牙,提醒着人们这是荒原上的王者,而非一条听话的狗,“这是我的爱宠,它得跟着我。你们畏惧它是你们的事。我为什么要因为你们的畏惧,而让他离开呢?”
“因为你的爱宠,可能会在洛阳街头伤人。”褚谧君忍不住道。
少年笑了笑,“这还是匹未成年的狼,看不出来么?在我们草原上,一个强壮的勇士可以轻易的制服它。而我,就是制服它的第一个人。所以它现在得对我俯首称臣。可你们,居然会对一匹牙齿都未长全的狼感到畏惧,实在是可笑。”
说着,他抬头看向了常昀,“你说我‘无礼’。可在我们赫兰,本就没有‘礼’。你不希望在这里看到我的爱宠,那你就上前来杀了它。若你杀不了它,也打不过我,那就乖乖闭嘴,带着你的怯懦离开这里。”
常昀的脸色阴沉了些,下意识按住了腰间佩剑。
“别冲动。”褚谧君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手腕。
常昀的身手她是见过的,就算不是这个胡人少年的对手,她身后的褚家护卫也不会任常昀被人欺负。
她担心的,是这个少年的身份。
“我从外祖父那里打听到了,这回赫兰使节的身份……”褚谧君用只有她和常昀能够听清的声音道:“其中就包括一个才十四岁的赫兰王子,我觉得和眼前这人很像。”
“你怀疑他就是那个赫兰王子?”常昀挑眉,“没这么巧吧?”
“如果他是,你还敢动他么?”
常昀很想说,他敢。
但他忍住了,侧首看了看褚谧君的表情,问:“你不敢么?”
褚谧君:……
“你是褚相的外孙女欸,虽然不是什么公主,但你的待遇和公主差不了多少了。你还怕他一个蛮夷的王子?”
褚谧君很不能理解常昀为何一脸期待,好像恨不得看她和赫兰王子打一架。
褚相的外孙女怎么了,褚相的外孙女就可以横着走了么?
好吧,也许在外人眼中,她可以。
但褚谧君不想给自己的外祖父惹麻烦。
褚谧君知道外祖父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早些年也曾经历过贬谪、罢官,眼下虽然站得足够高,但底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抓不到褚相的错处的人,就会从褚相的亲故身上下手,比如说她。她要是敢在这里和赫兰王子起冲突,也许明日就会有人弹劾她的外祖父,就算没有人敢公然弹劾褚相,这事说不定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造谣生事。
东安君在琅琊仗着丞相之女的身份肆意妄为,过得逍遥无比,她闹出来的那些事端,褚相仿佛每一次都轻描淡写的压了下去,可褚谧君知道,其实褚相有时也会因东安君而感到为难。
外祖父已经老了,褚谧君没法为他分担些什么,但也不希望自己为外祖父添麻烦。
“犹犹豫豫了这么久,”少年冷笑,“真是怕了?嘀嘀咕咕的,是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呢?我在草原上就听说过,你们汉儿缺乏胆识,却多得是鬼蜮伎俩。”
褚谧君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打算靠着褚相的权威来威胁眼前的少年。常昀倒也理解她的选择,毕竟褚相这样的大人物,若是牵扯进来,那么这事就不再是几个少年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这么简单了。
“谁怕了。”常昀上前,“听你的意思是想要和我比试一场?那试试吧。”现在认输也不是不行,反正在这洛阳,他还不信这少年敢不依不饶的缠着他不放。
但认输的话,总觉得心里难受,这少年太过趾高气扬,让人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云奴!”褚谧君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呼他的爵位,只好这样唤他。
常昀回头抛给了褚谧君一个轻佻又散漫的眼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蹄声。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赶来,其中不乏披坚执锐的卫兵。那些人是巡城的金吾卫,以及,胡人的骑兵。
常昀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和褚谧君疑惑的对视了一眼。
常昀在和赫兰少年对峙的时候,褚谧君就已经令仆从去喊人了,可她也没想到能叫来这一大群人,其中甚至还有胡人。
这也让她更为确信少年的身份,若这不是赫兰王子,怎么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果然,胡骑疾驰到门外后,这些人齐齐下马一拜。
胡骑中领队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如每一个胡人一样身姿高挑,五官轮廓分明。他下马大步朝食肆走来,带起一股凛冽清冷的风。褚谧君不由得牵着阿念往后退了半步,而常昀则是下意识的站在她们身前,将手又按在了剑上。
褚谧君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瞳是清亮的黑色,倒是有些像汉人。
黑瞳的少年走到了碧眸的少年跟前,他一身铠甲,看起来是这少年的护卫,也许还是心腹之类的护卫。
但他并没有像赫兰王子行礼。碧眸少年看着他,不自觉的站起与之对视。两人的身高大约差了几尺,之前在常昀那儿还无比张狂的赫兰王子气势陡然间虚弱了不少。
僵持了片刻之后,碧眸少年低下头去,用赫兰语小心翼翼的说了句什么。
常昀听懂了,他是在道歉。
黑瞳少年转身,看向了褚谧君和常昀,接着朝他们行了一个胡人的大礼,“赫兰左骨都侯延勒,替我赫兰王子向大宣广川侯、相府娘子致歉。”
第38章
这场争端以和解作为收尾。尽管双方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赫兰王子明显对常昀不服气, 可碍于黑瞳少年的强势,不得不低头。褚谧君……褚谧君其实也不想谅解什么,她的猫跑了, 虽然养了没多久, 可心里也难免会不舒服。
但总不能一直揪着不放, 黑瞳少年延勒虽然比他们几个看起来只年长几岁,身上却已经有了成人的威严。褚谧君担心她若是不依不饶,对两方都没好处。
就是可惜她的猫。
以及,阿念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回去的一路上都恹恹的。
出了这样的大事, 自然瞒不过家里的长辈。就算褚谧君不主动到卫夫人面前告状, 她身边的侍从也会将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悉数交待给卫夫人。
用过晚膳后, 卫夫人身边的人来传话, 说卫夫人要见阿念。
褚谧君没有跟过去,过了一会,却是有下人前来告诉她,说褚相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