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猜, 这一定也是为了赫兰人的事。阿念年纪小, 所以送到外祖母那里由卫夫人安抚,真正想要问出些什么, 还是得找她。
“听说, 你今日和广川侯一道出门了?”褚相问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褚谧君一愣,“不是一块出门,只是遇上了, 就一同去了东市。”她表面淡然,实则心虚无比。
问常昀做什么?重点难道不是她在外头险些让人欺负了还丢了一只猫么?
和常昀一块去的又怎么了?怎么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
褚相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知道外孙女此刻心中起了多大的涟漪,自顾自的又换了一个话题,“这么说,你已经见到了赫兰单于的幼子,陌敦。”
“见到了。”
“你觉得他如何呀?”褚相问。
别人家女孩的长辈若是问自家的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某某少年如何,那多半是有许亲的意思,这时女孩就该羞红脸,扭扭捏捏的来一句但凭父母做主。
然而褚相问外孙女赫兰王子如何,要听的绝不是这样一句答复。
褚谧君抛下和常昀之间那些复杂事,沉下心来思索了一会,答道:“高傲,此人如同一匹塞外的野狼一般难驯,从他的言语之间,不难听出他对我大宣的轻蔑。这人或是正当年少,锐气未敛,或是……并不赞同与我大宣议和。”
褚相在灯下一目十行的阅览着各地送上来的文书,同时和外孙女说道:“陌敦是冯翊公主与赫兰单于弥迦叶最小的儿子,但并不类母,汉话说的流畅,可自幼不识我汉家礼仪。”
“毕竟是长城之外的胡人,即便有个汉人母亲,对汉人的典籍制度不感兴趣也是难免……”褚谧君说。
“但他也是冯翊公主唯一还活着的儿子。”褚相平静的补充了这样一句话,“西赫兰单于将自己和汉人阏氏的孩子送来洛阳,是想让他做质子。”
这一举动背后的意图,那便值得深究了。
若弥迦叶是真心实意与大宣交好,那么他将孩子送来洛阳,或许是想要让儿子瞻仰汉家礼仪,学习经国治邦之术,好等他百年之后继承单于之位。
若弥迦叶对大宣另有图谋,那他将流着汉人血脉的孩子送来洛阳,等于是想借着汉人的手铲除自己不喜欢的继承人。
第二个猜测让褚谧君脊背发凉。
“赫兰人王庭之中,如我大宣一样,有不同的党派。有人主张联合大宣,也有人主张与我大宣为敌。我想从这回来我洛阳的赫兰使节中,试探出他们内部的纷争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外孙女暂时只与陌敦以及他们一个名为延勒的骨都侯接触过。延勒不说,只那陌敦王子……”她犹豫了下,用了四个字,“着实危险。”
尽管白天在和陌敦对峙的时候,她全程都很少说话,仿佛只是一个看客,然而实际上她心中情绪激动不亚于常昀。
“这不是一个队大宣怀揣友善之心的使节,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我大宣结交。也许在他的眼里,他是草原上的猛兽,而我们是待宰的羔羊。”
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很不舒服。
褚相却显得很平静,“你方才也说了,他是塞外胡人,一个塞外胡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稀奇。”
“今日广川侯几乎要冲上去与那人厮杀一场。谧君虽然拦着广川侯,可实际上恨不得自己提剑去给他一个教训。”
褚相从案牍之中抬头看了褚谧君一眼,朝外孙女笑了笑,算是宽慰,“你无需愤怒,赫兰的确有资格俯视我们。弥迦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成为单于这数十年来,西赫兰在他手里蒸蒸日上。但你也无需畏惧,西赫兰再怎么强大,至少现在也吞不下大宣。”
“这些年,人人都说盛世太平,谧君还以为大宣虽不能做到万邦来朝,至少也可以威伏四夷。”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褚谧君听到外祖父这样一席话,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沮丧。
“万邦来朝是史书上陈旧而辉煌的故事,盛世太平是臣子们奏表上的漂亮话。你听听就罢了。人需要永远清醒,且永远警惕着。”老人的嗓音沙哑而悠远,“实话告诉你,大宣的边军战力并不算强。说是北疆屯兵三十万,可那三十万人中,有多少是真正能够出阵的兵丁?朝中将才凋敝,若真开战,有几人能够领兵?通往北部的粮道年久失修、分布在长城沿线的粮仓早已库存不足……十五年前,凉州之乱,大宣的虚弱就已经暴露。所以不怪陌敦会看轻我宣人。”
褚相每说一个字,褚谧君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将这些说出口时,并没有顾忌褚谧君的身份和年龄。他也并不担心自己的外孙女会被这些给吓倒。
“但,这世上的强与弱,从来都不是永恒的。”最后,褚相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褚谧君点头,示意她知道。
“这些年,我一直有试着整顿边防。但愿我死之前,能够做到吧。”
褚相没有儿子,连孙子都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继承他的志向。他想要做成什么事,只能赶在自己有限的生命结束之前去完成。
褚相并没有欷歔感慨什么,说话的口吻一如之前那样平和,然而褚谧君就是忽然间心里难受。
她要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外祖父。”她突然开口。
“嗯?”
“为什么要外祖父要和我说这些?”褚谧君问:“我是个女孩,对外祖父而言,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嫁出去为外祖父去笼络某人而已。女人是不可能进入朝堂的,外祖父让人教我经史、六艺,甚至教我权术,这有什么用处呢?”
褚相难得的沉默了很久,怔怔的看着外孙女发呆,最后忽的一声轻笑,“似乎真的什么用。就算你以后要嫁的人是皇帝,你眼下所学的东西,也未必会派上用场。”
但是……
“但是我认为,你该有机会去接触更多的东西。”老人枯瘦的手缓缓抚摸过年轻女孩乌黑的长发,“你是我的外孙女,我不希望浑浑噩噩的过完这一生。就算你只能被困在高墙之中,至少也得知道,墙外头是什么模样。”
褚谧君吸了吸鼻子,眼睛酸痛。
***
要怎样应付陌敦,那是褚相的事。既然已经接受了延勒的致歉,褚谧君就打算将这事揭过去了。
次日醒来,她一如往常一样洗漱、读书、听讲、练剑。
只是身边少了一只乖巧懂事的猫儿,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午后练完琴,她坐在案前发了一小会的呆。指边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触感,好像有一只猫在蹭着她的手,可是低头一看,那分明只是她的衣带。
“有宫里的宦官来了。”侍女前来通报。
宫里的人三天两头往褚家跑是很正常的事,褚谧君点了点头,让侍女将那人带来。
等到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褚谧君手一抖,端着的茶盏砸到了琴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哟,茶盏倒了,茶汤落地了。”来者笑着说。
褚谧君深吸口气,推开要上前为她擦拭茶汤的侍女,“你们,都出去。”
侍女离去后,那人还是在笑。褚谧君恨不得将茶盏砸到他头上。
“真不怕死了?广川侯。”
常昀故意做出一副瑟缩的模样,“怕,怕的很。”
“可我这是为了谁呀。”他走到褚谧君对面坐下,从他袖子中爬出了一只浑身漆黑的猫。
才从常昀衣袖里钻出来的黑猫还有些摸不着北,战战兢兢的四下环顾,这里嗅一下,那里嗅一下,终于确定了这里是它曾经待过的地方。它也看到了褚谧君,犹豫了下,它欢天喜地的踩着案上的七弦琴朝褚谧君跃了过来。
“今日一早我便出了宫,来到了东市。我猜你这只猫那么胆小,应当不敢跑太远的地方,于是就在东市慢慢寻找。还好在东市我还有不少的朋友,一群人一块打听,终于让我在一家酒肆门外的角落里,找到了这小东西。”
第39章
“你偷偷跑出宫一趟, 还费了这许多的周折,就为了……”褚谧君抚摸着黑猫的脊背,说话的口吻不自觉软了许多, “就为了替我找这只猫?”
“不然呢?”
“你就没有想过要是你私自出宫被人发现了呢?要是没能找到这只猫呢?”
“还真没想这么多。”常昀做事, 许多时候都是兴之所至, 趁兴而为,“昨日分别时,我见你怏怏不乐,就猜你是不是在为这只猫而难过。我好像之前从没见你如此喜爱过什么东西,心想, 要不我就试着替你找找吧。”
“所以你就出来了?”
“嗯。”常昀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你看到了它, 会很高兴。”
就……只是为了她高兴么?
褚谧君低下头, 死死的盯着黑猫的尖尖的耳朵, 不肯去看常昀的眼睛。
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曾想过要杀了常昀的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不喜欢自己这样的转变。揉了揉猫儿的脑袋,她抬起头, 强作镇定的与常昀闲聊, “这猫也是胆小,昨儿见到那只狼便逃得无影无踪, 连我都顾不上了。”
“毕竟只是小小的猫, 遇上了比自己强大的野兽当然会感到害怕。”常昀说:“就是有些丢主人的面子,你要是养的不是只小猫,而是老虎、豹子, 我看那赫兰的王子还笑得出来么?”
褚谧君顺着这话题说了下去,“不过那赫兰王子倒是个有些本事的,竟能亲手驯服野狼。”
常昀轻嗤,“要我是个王子,身边肯定得前呼后拥着一群随从,到了打猎的时候,也必定是他们先射箭将野兽弄个半死,然后再由我来出手对付。你听他胡说八道呢,谁知道制服那匹灰狼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帮他按狼爪子。”
褚谧君想象了下常昀所描述的画面,忍不住一笑,但转而又收敛好了面上的表情,道:“未必,他可是胡人,不是都说胡人骁勇么?据说在草原上,就算是七岁的孩子,都会骑马弯弓射狐狸野兔。”
“胡人怎么了,胡人是比咱们多了双胳膊还是生来力大无穷?”常昀满脸的不服气。要不是昨天那个叫延勒的少年来的及时,他肯定能和那个趾高气扬的赫兰王子比试一场,到时候就是谁比较有本事了。
“胡人与汉人,按理来说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褚谧君没去看常昀的脸色,倒是想起了外祖父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不过我大宣世家子弟的确多骄矜奢靡,王公贵戚成日耽于s声色,软弱无能。若是有朝一日歌舞升平被打破,也不知他们几人能应付得来。”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一个人若是有了权又有了财,肯定想要纵情声色,而声色之愉,一旦尝过之后就很难割舍了。在一个世家大族中,身处高位的长辈自然而然的会庇佑晚辈,这些晚辈什么都不用做便能享受高官厚禄,大把的闲散光阴,不用来追逐美色美酒,还能做什么?”常昀一针见血。
“这样的风气一点也不好。”褚谧君皱眉,“如同是一个人身上长了恶疮,放着不管,便会漫延全身,之后整个人都会腐烂朽坏。”她不知不觉中想到了昨夜与褚相之间的那场谈话,“可是,这又无法逆转。”
“对,无法逆转。”常昀道。他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定定的看着褚谧君。
“怎么了?”褚谧君以前并不害怕与人对视,但现在她看到常昀的眼睛就想要躲闪。
“我在看你有没有皱纹、白发。”
褚谧君愠恼的瞪了他一眼。
“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不要去想。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又是何必?”
常昀的本意是劝她不要多思多虑,然而随口引用的那句诗却是让褚谧君一愣。
她一个或许都活不到二十岁的人,居然还忧心大宣的未来。是不是有些可笑。
“你怎么……眉头好像拧的更紧了?”常昀一惊,继而是慌张。
“好吧,你想愁什么就愁什么,以后我再也不会说教你了。”他又道。
褚谧君张口,然而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要是心里有事就说与我听听,如果不想说的话那我们就聊些别的好不好?”
其实褚谧君现在更想让常昀离开,离她远些。她难受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心里有事也从来不习惯说给别人。
但她抬眸,看到了常昀的眼睛。那双眼睛中有毫不掺假的关切,就仿佛有柄利剑,一下子温柔的扎进内心最深处。
这样的常昀,让她怎么能将这人跟十年后的皇帝等同起来。
“我没事。”她笑了一下。
常昀不是看不出她在强颜欢笑,他这一次没有戳破她的故作姿态,而是和她一起笑了笑。
他们现在不过是寻常的友人而已,该如何相处,彼此心中都有个度。褚谧君不想说的事,他不会勉强。也许有朝一日她会将心里藏着的事全部告诉他,也许不会。
但如果她需要,他就会陪着她。这是庆元四年,还是少年的常昀偷偷在心中立下的誓言。
***
城西,赫兰邸。
那个在人前高傲到不可一世的赫兰小王子陌敦眼下正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在他面前,是被捆住了四肢的灰狼,执刀的武士大步走近了躺在地上挣扎不得的野兽,眼看就要一刀斩下它的头颅。
“延勒!延勒!你别杀它!我认错还不行么!”陌敦冲到坐在屋中央的那人面前,死死抱住对方的腰肢,痛哭流涕。
“早就和你说过,进了洛阳后别惹麻烦,你就是不听。”延勒推开他,对武士吼了一声:“还在等什么!”
“延勒!延勒——”陌敦直接冲到了武士面前,死死抱住对方的手。
这幅样子,看起来半点也不像个能降服野狼的草原勇士,而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爱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