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后褚谧君就有些后悔。她并没有嘲弄常昀的意思, 可方才那句话的语气实在不算好。
她不安的望向对方,却见常昀只是笑了笑,说:“最近在学丹青。”
“丹青?”
“嗯。”他这人常常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选择,比如说该让他学诗书礼乐的时候,他沉醉于骑射刀剑,该让他研究儒家经义时,他喜欢上了辞赋管弦,眼下他应沉下心来去学王道之术,他却兴致勃勃的学起了丹青。
总之他甚至愿意去学相术学医术学占星巫蛊,也不肯坐下来规规矩矩的按照旁人的意思去学他不喜欢的东西。
待人接物也是一样的。假如他现在仍讨厌褚谧君,他早已拂袖而去,哪怕对方是丞相的外孙女,他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她坐在庭院里漫天漫地的闲聊。
“为什么忽然想要学丹青?”褚谧君问。
若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济南王之类的人,他说不定就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了,但既然这么问他的人是褚谧君……
“我母亲,据说生前十分善于作画。”常昀对她说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了。
那应该是他的母亲吧。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样子,所以即便是在梦中,那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清河王妃,生前一定是个十分有才学的女子吧。”褚谧君说。
“大概吧……偶尔听我父亲和家中老仆谈起过她,都说她精通书画。”
“真好,我都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两人都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能够理解彼此的感受,在谈论起和母亲有关的话题时,反倒没有那么拘束。
“没有人告诉你么?”
“怕外祖父母伤心,所以我很少会在他们面前提我的母亲。倒是姨母偶尔会说起她,所以小时候,我很喜欢姨母。听我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年长仆妇说过,姨母和母亲生得其实不是很像,为此我一直很是遗憾。”
“你也没见过你的母亲?”
“没见过。她在我出世后不久便病亡了。”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她生辰,再过半月,便是她母亲的忌日。
“我母亲是因难产而亡的。”常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褚谧君的母亲死于病痛,虽说让人难过,但至少褚谧君可以告诉自己,母亲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可清河王妃之所以丧命,却和常昀有着直接的关联。
常昀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可褚谧君就是读出了他此刻心中所想。
褚谧君不是一个多么体贴的人,心肠也并不柔软,可她现在很想安慰一下常昀。她想要说些什么让他不再那么低落。
然而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人,这种事她十分陌生。于是她便只能怔怔注视着常昀发呆。
常昀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稍稍转头,也看向了她。
他像是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笑了笑。眼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催促,如平静的湖泊。
过了会,褚谧君开口:“《庄子》中说过,有种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你知道的吧。”
常昀讶然的望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要说起这个。
“和这种椿树相比,人百十年的生命实在不值一提,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关生与死的事,她近来总喜欢翻来覆去的想,想的多了,就希望能够找个人说出来,“所以我想,人在世上走一遭,寿数有多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世上能留下些什么。”
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她至今仍被你思念着,铭记着,这就很好了。
如果她有天真的死了,她也希望有人能够一直记着她。
常昀眉宇略舒展了些,“你看得倒是通透。”
褚谧君看着庭院茂盛的树木,发了会呆,“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看得通透些。”
今日的场景总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她回忆了片刻,忽然想笑。
“前些天,我心中不痛快的时候,你好像也是这样试着开解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居然成了可以相互倾诉的关系。
“那时你在忧心什么呢?”
“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我忧心的,也是寿数之事。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活不长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听说梦有预知之能,那个梦又实在太过真实,我会忍不住时常回想梦里种种情景……”
她声音逐渐变低,说着说着不犹怀疑自己将这些讲给常昀到底有什么意义。
常昀没有即刻回应她,他低头想着什么,之前睡着时散落的鬓发垂在颊边,随风轻轻晃着。
“在那个梦中,你见到我了么?”他突然问道。
褚谧君被他冷不丁的发声吓了一跳,犹豫了会,说:“没有。”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将那些太残酷的告诉现在的常昀,“我没有见到你,我只梦到自己已经死了。”
“如果你没有在梦中见到我,那这个梦大概就只是梦而已,一定不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这真的是一个能遇见未来的梦,梦里的我,在你死后应该会想尽办法帮你报仇吧。”
说完他又摇头,“不对,我根本就不可能让你死。”
他说这句话时口吻和之前没有多少区别,懒散的而又轻快。
但他的每个字却都又都是出自真心实意,假如褚谧君出事,他是真的会毫不犹豫的去维护她。
这个答案就存在于他心中,他不需要思考和迟疑就能说出口。
“如果你救不了我呢?”褚谧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她就是想要知道。
“那就竭尽全力的去想办法。”常昀的神色稍认真了些。
“为什么要救我?”她又问。
“这还需要问么?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死?”常昀歪了歪头。
“那如果,你想尽了办法,我还是死了呢?”褚谧君嗓子有些哑,她看着常昀,眼中藏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虚弱。
常昀从来没有从褚谧君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收敛好了之前的散漫,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后,回答她:“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也为你做不了什么,只能……用尽所有的办法,为你报仇罢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愣了下。
他很少会向别人承诺什么,可方才的话,他郑重的如同是在立下什么誓言。
常昀也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褚谧君之前的那些话太过沉重,无疑冲淡了这个夏日午后的悠闲惬意,但随着他说出那句话开始,一种类似于暧昧的氛围却又伴随着眼下的诡异和沉闷蔓延在两人之间。
他才注意到褚谧君攥住了他衣袖的衣角。他们两人都跪坐在廊上,距离挨得很近,广袖和衣摆在地上铺开、交叠,褚谧君不知何时死死揪住了他袖子的一角,如同溺水者一般。
但很快,她又松开了手,弯了下唇角,“和你说笑了,方才我说的话,全部不要当真。”
她知道常昀极其善于观察人的表情,所以她故意转过头去,像是掩耳盗铃一般。
常昀自然看破了她的自欺欺人,他缄默着,没有说话,无声的握住她的衣袖。
第42章
西苑的围猎, 如褚谧君料想的那样热闹。皇亲国戚,皆在应邀之列,浩浩荡荡数千人, 打破了这座皇家园囿长久以来的沉寂。
褚谧君并不喜欢打猎, 何况夏天也不是适合打猎的时节。所以在去西苑的时候, 她顺便带上了一箱子的书卷,之后成日闷在自己住的地方,看书、纳凉。
“听说真腊国新贡上了不少珍禽,你真的不去看看?”新阳锲而不舍的试图诱她出门,“前几日杨家六娘猎到了一只狐狸, 毛色不知有多好看, 你箭术远比她要高超, 若是出手一定能打到更好的猎物。”
褚谧君放下手中的《列子》, 侍女这时正好将新制成的冰饮呈了上来,她转手将碗端到了新阳面前,“表姊热么?”
新阳一愣,接过放了冰块的梅子汤, 长长叹了口气, “热。”
“今年夏天还算凉爽,但也不适合上马狩猎, 表姊辛苦了。”
新阳看着褚谧君苦笑,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悠闲自在。只是西苑围猎,为得本就是那些胡人高兴,谁管咱们喜不喜欢呢?你可以缩在这里躲懒, 但我是公主,我不行。”
皇后自然不会换上戎装亲自骑马射箭,能够代替她出现在镜中贵女和胡人来宾之前的,也就只有新阳这个嫡公主了。
褚谧君前阵子在食肆中与赫兰人起了争执的事传到了帝后耳中,皇后以为她受到了惊吓,还特地派人来安慰她,也准许她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哪也不去。
“那表姊在我这歇会吧。”褚谧君将书卷搁到了一边,拍了拍身下长榻。
新阳坐到了榻上,头靠着褚谧君的肩膀,小声的嘟哝,“我还是疑心,我会被嫁到赫兰去。”
“不会的。”褚谧君握住她的手,“表姊,你杞人忧天了。”
“陛下一直不喜欢我。”新阳沉默了会后,忽然说道。
这个……倒真的没办法反驳。
和她一样,新阳也不被自己的父亲所喜爱。这很好理解,谁让她身上流着褚氏的血,谁让她身为皇帝唯一的孩子,却偏偏是个不能继承皇位的女孩。
新阳看似不拘小节为人爽利,实则再敏感不过,自她意识到她的存在不为自己生父所喜后,她便只以“陛下”来称呼皇帝。
至于皇后嘛……褚谧君看不懂皇后,但她能够隐约感觉到皇后是凉薄之人。皇后对人的喜欢,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她喜欢某个人时,纵然会投入足够的热情,但这种喜欢,和喜欢某只猫儿、鸟儿没什么区别。
就比如说常昀。虽然褚谧君至今仍没有弄懂常昀是凭何赢得了褚皇后的青睐,但褚皇后在偏宠常昀的时候,并没有为常昀考虑过什么。
在宣城公主府邸上那次,她肆无忌惮的向众人展示了她对常昀的喜爱,不久之后,常昀便被人恶意推入了湖中。而褚皇后对此没有丝毫的愧疚。
新阳身为皇后的亲女儿,皇后对她的态度应该会有些不同,但这不同体现在哪,褚谧君是真看不出来。
褚谧君想起幼时和新阳一起养在宫里时的回忆。在她只有四五岁时,新阳也不过七八岁,那么点大的孩子,爱惹麻烦又爱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在褚谧君的记忆里,褚皇后从来没有哄过自己的孩子。她心情好或是恰巧悠闲的时候,会停下脚步看一眼自己的女儿,确认新阳没有哭岔气后,她就会笑着揉一把新阳的头发然后离去。要是心情不好,她甚至不会多看两个孩子一眼。
褚谧君自己没有母亲,所以并不清楚一个母亲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幼时她一度以为这样再正常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不犹的皱眉。
新阳想必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会那么惶惶不安,担心自己在被父亲厌弃后,又被自己的母亲抛下。
“来到西苑这几天,我总因为各种缘故碰上那个蛮子少年,我疑心这是他们故意的。”新阳将头埋在褚谧君肩窝,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声音听起来格外委屈,“他们就是想将我嫁给那个蛮子。冯翊姑母已经老了,大宣要和西赫兰结盟,总得再送一个公主过去。”
褚谧君没了主意,她总不能告诉新阳,我曾梦到过很多年后的景象,那时你还留在洛阳,你还是尊贵的新阳公主,唯一不顺心的就是你丈夫的官职被某人给褫夺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抱住自己的表姊,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慰表姊。
在新阳离去之前,她特地找来了照顾新阳的女官,嘱咐她这阵子为新阳安排行程的时候,尽量避开有赫兰人出现的场合。
新阳不算一个多坚强的人,受不得太多刺激。
然而不久后,褚谧君还是听说,新阳出事了。
新阳在猎场上受胡人惊吓,坠马摔伤。
“这怎么可能?”褚谧君蹙眉。
新阳的坐骑是一匹十分乖顺的母马,新阳本人的骑术也十分了得,坠马这种事,在新阳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
宦官一再肯定:“公主的确坠马,摔伤了一条腿。”
“这件事,帝后知道了么?”褚谧君深吸口气,问道。
“公主已经派人去告知皇后了。”宦官说。
褚谧君想了会,在短时间内下了判断,“拦住那人。”
“什么?”宦官愕然。
“公主受伤的事,暂时别让皇后殿下知道。”褚谧君起身,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侍女无需她吩咐便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连忙上前为她整理衣装。
宦官看出褚谧君是打算出门,但他还是没弄明白这位褚家娘子是打算做什么,“公主受伤时,闹出的动静挺大,就算不通报皇后殿下,殿下也会知道这事的。”
这点褚谧君当然清楚。所以,她才要急着出门。
“今日公主与赫兰王子围猎之时,还有谁也在场?”
“还有东宫那三位宗室。”
褚谧君点了点头,上了牛车,往常昀住的地方驶去。
*
“今日新阳坠马时,你在场么?”褚谧君见到常昀后,问他。
常昀应是才沐浴过,半湿的长发披散着,漆黑如墨,更加衬得肤色白皙——真是奇怪,就算今年夏天晴朗的日子不算太多,不少人还是难免被晒黑,唯有他看起来和冬天时没什么两样。
“围猎的时候,都的确是在的。”常昀身上一袭宽袍,广袖随着他端起茶盏的动作而滑落了两三寸,露出手腕玲珑的骨节,“但是——”
“但是什么?”褚谧君追问。
“但是围猎时的场地有那么大,我和夷安侯走得是东边,新阳他们去的是西边,我们早分开了。她怎么受伤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