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眸中还是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了几分沮丧。
“他们都说,是因为陌敦王子与新阳公主起了冲突,这才导致公主坠马。”常昀撑着下颏,一边观察着褚谧君的神情,一边询问:“怎么,你怀疑真相并不是如此?你想找我来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褚谧君挥手让侍女后退了几步,低声开口道:“我疑心,新阳她是故意摔下马的。”
常昀不解,“为什么?”
“她害怕被嫁到塞外,因而极其厌恶陌敦。”
“所以就干脆弄伤自己以嫁祸陌敦?”常昀半是惊讶半是钦佩,“我这位堂姊的心性还真是了得,对自己都能够下得了狠手。”
“你不了解新阳,她的确是这样的性子。”褚谧君说:“但我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表姊早就不是个孩子了,应该懂得利害,知晓分寸,不至于因为一时任性就做下不利于两国结盟的事来。”
常昀没反驳,心中却并不赞同褚谧君这一观念。他和新阳公主也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位年满十七岁的公主其实比孩子都要任性。
不但任性,还死脑筋,认准了什么,那就是什么,谁也改不了。
“很可惜,新阳坠马时我不在场。所以,你现在要去找别的人去问么?当时在新阳身边的,或许还有济南王。”常昀说。
褚谧君想了想,道:“我又不是专司查案的廷尉,只是想要问几句话大概了解一下,等会派个侍女去找一趟济南王就好。”
“哦。”常昀颔首,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怎么了?”褚谧君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心慌。
“我在想——”常昀离褚谧君近了些,“我很荣幸,你居然是亲自过来找我。”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水汽,衣上熏着沉檀的淡香。
褚谧君瞠目结舌,忽然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对啊,她为何要亲自来这里呢?她身边那么多的丫鬟,随便让哪个来跑腿不就好了。她该继续待在房里看书、纳凉才是。这个夏天……实在是有些太热了。
“不过我想,你就算找到了济南王,也问不出什么。”常昀又说。
“为什么?”褚谧君现在脑子有些乱,下意识的放弃了思考,顺着常昀的话问道。
“新阳要是真的想嫁祸陌敦,摔马前一定会刻意避开济南王。所以我觉得你不如……”他显得有些兴致勃勃,“不如直接去找陌敦。我陪你一块去。”
第43章
“你跟着我去找陌敦做什么?”褚谧君想都没想就张口拒绝。
“让我跟着你去, 不会有坏处的。”常昀说。
“我只怕你到时候会给我惹麻烦。”褚谧君说,毕竟常昀和陌敦结过仇,他又是那样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我想去, 带我去。”常昀对她眨了眨眼睛。
褚谧君绷着脸, 看着常昀。
常昀也看着她。
决不能让常昀跟着她去, 褚谧君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人了,若是带着他,指不定他和陌敦之间会起什么冲突,而且看他这幅样子,搞不好就是去生事的。
然而……
然而终究还是带着常昀一块去了。
褚谧君觉得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容易心软了。
陌敦住的地方是西苑内的灵泉殿。褚谧君还没靠近那里, 便听见殿内传来的哭吼声。
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
紧接着, 一支羽箭从殿□□来, 直扑向她。
褚谧君眼下身边跟着的大多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婢, 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只记得惊叫。而这一箭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天边午阳的灼目光芒晃花了人眼,褚谧君也根本躲闪不及。
在紧要关头,是站在她身边的常昀及时的扯了她一把, 这才使她最终幸免于难。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褚谧君根本记不清楚了。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整个人倒在了常昀怀中, 这个与她同龄的少年, 此时身高和她相差无几,她愣愣的靠在他身上,过了好一会才因周围的嘈杂而稍稍清醒。
“没事吧?”
她听见常昀这样问她。
“没事……”
常昀松开她, 往后退了两步。
她嗅到了血的腥味,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因为她并没有受伤,接着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受伤的是常昀。
常昀的胳膊被箭矢所划伤,伤口并不算深,然而却足够长,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袖。
褚谧君深吸了几口气,确保自己镇定下来,“你……怎么样?”
“还好。”常昀按住伤处,疼是肯定很疼的,他双眉紧紧蹙起,但还是朝褚谧君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们去找御医。”褚谧君握住他没有受伤的右臂,“现在赶紧去。”
常昀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了灵泉殿。
褚谧君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灵泉殿内,赫兰王子陌敦大步走出,神情冰冷凶狠。他歇斯底里骂着什么,用的是胡语,但褚谧君不难听出他的愤怒。
她仰起头,风中有更浓郁的血腥气息,透着深重的不吉。
“陌敦你发什么疯?”常昀怒极反笑。
“滚开!”陌敦手里还拿着弓。
褚谧君看到了灵泉殿外某个角落的鲜血,顺着血渍望去,她见到了死去灰狼的尸体。
“就知道你会有这种反应。”常昀轻声自语。
凭着之前和陌敦寥寥几面的交情,他猜出这人应当是高傲而又脆弱的性格。若新阳公主真的诬陷了他,他一定会暴怒——就像现在这样。
但他也没料到陌敦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竟不由分说的直接攻击身为新阳表妹的褚谧君,
还好他坚持跟过来了。常昀在心里庆幸。
“你们来做什么?来为你们的公主讨说法么?”陌敦冷笑,脸上表情狰狞而又悲伤,“延勒已经去向你们的皇帝请罪了,她还杀了我的阿格奇,你们还来这做什么?”
阿格奇,应当就是那只死去灰狼的名字。
常昀明白他是误会他们的来意了,但他心中也有气,冷笑道:“来这缉拿你。伤了公主本就是重罪,居然还意图杀害皇后的外甥女,罪加一等——”
“那就来啊!”陌敦推开自己身边的侍从,吼道。
“云奴。”褚谧君想要阻止常昀,因为事态已经不能再进一步激化了。
常昀瞪了她一眼,眸中分明有着委屈和愤怒。
褚谧君抿了抿唇,任谁在自己险些被人射死都不会保持绝对的冷静和客观,何况她在意的人还受了伤,“陌敦王子既然出手伤人,就算想全身而退也不可能了。新阳公主之事暂且不提,我大宣广川侯的确为你所伤,我亲眼见证。还请陌敦王子随我面圣。”
有什么误会有什么怨恨,在皇帝面前摊开说好了。她没那闲心和能力管太多的事。
而褚谧君的态度,却进一步的刺激到了陌敦。
他来到洛阳时,本就怀着满腹的怨气,今日所有被他长久压抑着的恨意悉数涌出。
这些天他一直有按照延勒的吩咐去讨好那个大宣的公主,换来的是被栽赃陷害。
阿格奇死了,阿格奇是他唯一的朋友。
延勒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延勒直接去向宣人的皇帝谢罪。可延勒,他的阿姊延勒原本是那么骄傲尊贵的一个人,即便在草原上被父亲用鞭子抽打,也能倔强的忍着不吭声,说什么也不低头。
他不想去跟着这两个人去见大宣的皇帝,他知道他们都身份不凡,他们在他面前不可一世,这让他想起了在西赫兰,那几个时常欺负他的同龄的贵族后裔。
听说宣人的皇帝就如同他们草原之上的单于。他的父亲就是单于,可单于从来不主持公正,单于只会用残酷的手段来对待他,母亲说父亲是想磨砺他,可他觉得他的父亲,草原上的大单于是想让他死。
少年人的经历太过浅薄,他们只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却以为他们接触到的是人生所有的东西。
被汹涌而来的情绪冲垮了理智的陌敦再一次弯弓,对准了褚谧君。
常昀扑了上去,猛地将其摁倒,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他以这样的方式来阻止这个丧失了冷静的少年。
然而弓弦上其实并没有箭。陌敦不是真的想要杀人,只是借此发泄心中的怨恨而已。
常昀一愣,接着便挨了陌敦重重的一拳。两个人迅速的扭打到了一起。
双方侍从都赶紧上前想要拉住这二人,可正斗得凶的两个少年人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才被拉开,便又挣脱侍从的控制打到了一起。而侍从们不敢伤了主子,在阻拦他们时不愿用太大的力气,于是更加没法分开他们。
褚谧君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乱,她一开始就该好好呆在屋子里看书纳凉的,夏日果然不宜出门,出门一定没好事。
她想要直接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又回来,捡起了摔在地上的角弓和箭囊内散落出来的羽箭。
搭箭、引弦、瞄准,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她手中的箭矢飞出,擦过陌敦的头顶,在挑断了陌敦头上那根发绳后,牢牢的刺入了泥地中。
生死一线的惊吓使陌敦立时僵住,常昀也停了下来,看了眼不远处的箭,又看了看拿着弓的褚谧君,似乎想到了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神色复杂。
“两位介不介意先从地上起来,咱们好好谈谈?”褚谧君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
***
如褚谧君所料,新阳公主坠马之事,的确和陌敦无关。
“都说她是被阿格奇惊吓到了所以才从马上摔了下来,实际上她一点也不怕阿格奇。”在殿内坐下,喝了半盏茶后,陌敦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这点我可以作证。”才处理好手臂上伤口的常昀从屏风后走出,“新阳公主胆子大得很,才见到那匹灰狼时,甚至敢于去摸它,她是真的不害怕,不是强装镇定,走近狼时,呼吸都没有变过。”
“也许怕狼的不是新阳,而是她的马呢?”褚谧君指出这点,“王子在行猎时,是带着那匹狼的对吧,会不会是你的阿格奇吓到了新阳公主的坐骑?”
“我正是因为担心这点,所以一直让阿格奇远远的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她那匹马都还算安静,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在夸过一道山沟时,好端端的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有谁能证明你的话么?”褚谧君尽可能使自己保持客观的态度,不偏颇任何一方。
“我身边的护卫们。”
“他们不行。”褚谧君直接摇头,“臣子听从主命,他们的话不足信。你要是拉着他们为你作证,新阳公主身边也有许多的侍从可以证明她堕马是因为你。”
陌敦懊恼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所以,还请王子与我一同前去面圣吧。”褚谧君起身,“这些话,在陛下面前说出来比较好。”
“你们的陛下会信我么?”
“未必会信,但信不信都不重要。”褚谧君说:“赫兰与大宣的结盟势在必行,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公主就拿你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陌敦仍坐着没动,“也就是说,我的冤屈未必能洗脱。”
“没有人可以为作证。”褚谧君指出这点。
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也未必查不出来。但这种伤及两国和气的事,大概会被压下去,没有人愿意去细细追查。
就在这时,殿门外却走进了一位年老的宫女。
在场几个人没有一个认得这宫女是谁,她实在是太老了,头发花白,皱纹遍布。她径自走入殿内,对着三人一拜,“奉魏太妃之命,请赫兰王子前往飞霞殿一叙。”
第44章
魏太妃……
这个人对褚谧君来说很是陌生。
陌生是理所当然的, 从太妃这个称谓可以判断出,这至少是惠帝年间的后妃了。惠帝驾崩已有五十余年。
褚谧君在几个婢女的提醒下,才想起这位魏太妃是何人物。她是惠帝的婕妤, 在惠帝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十分受宠, 却在惠帝死后一度得势。
惠帝死时, 正逢赫兰南下,洛阳大乱。那时的外戚林氏拥立了身为宗室的常昪登基,把持朝政,魏太妃便是在那时投靠了林太后,取得了掌控掖庭的权利。
后来林氏因内斗而覆灭, 她的外祖父, 那时还年轻的褚相进入洛阳, 废幼帝, 而另立惠帝之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登基。魏太妃当机立断的向新帝和新的权臣表明忠心,之后受命抚养小皇帝。
到了皇帝五岁时,魏太妃离开了洛阳皇宫, 来到了西苑, 之后长住在这里,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
五十年前的事情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太过遥远, 当年洛阳皇宫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褚谧君不清楚,这位太妃的经历,对她这一辈的人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故事而已。
“魏太妃唤我们过去, 是为了什么事?”褚谧君不犹感到奇怪。因为这位太妃年迈体衰,也就帝后二人在初入西苑时,曾去拜见过她。其余晚辈根本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但那个替魏太妃传话的宫女什么也没有多说,只含着浅淡谦恭的笑。
“我也要去么?”陌敦指着自己问道。他汉话说的很好,可并不能掩盖他是个胡人的事实。
“太妃久病,身边冷清寂寥,想要和年轻人说会话。还请诸位勿要回绝。”宫女说。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一眼,一起跟在了宫女身后。魏太妃就算被人遗忘多年,也毕竟是他们的长辈,长辈召见,做晚辈的若不速速前往,便是不孝。
陌敦看见他们动身,犹豫了下,也跟了上来。
***
飞霞殿有些老旧了,但布置得很是精巧,丝毫没有沧桑破败的气息。殿内侍候的宫人不算多,且每个都年事已高,可他们的手脚都很是灵便,有条不紊的招待着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