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阿姊——”眼见着延勒无动于衷,陌敦终于忍不住将这个称呼唤了出来。
  坐在胡床上的延勒站了起来,大步朝陌敦走去。
  然后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阿姊……”陌敦被打懵了,捂着脸下意识的喃喃。
  又是一记耳光。
  “这里没有你的阿姊!只有赫兰左骨都侯延勒。给我记住了。”女子的声线被刻意压得低哑,透着一股冰冷。
  “是。”陌敦瑟缩了一下。
  延勒看了眼自己满脸泪痕的弟弟,终究还是心软。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人将狼带回去关好。
  “延勒,我知道错了。”
  “这话你对我说用什么用。”
  “我、我明日就去东宫、去相府,找那几人道歉。”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了。他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对那几个人做。
  “你该向母亲道歉。”延勒恨铁不成钢的咬牙,“还记得母亲对你的期望么?”
  “……记得,她希望我能够成为单于。”
  可是这很难。
  冯翊公主和弥迦叶的几个儿子都因各种缘故早夭,陌敦是最小的那个男孩,但也是最不让弥迦叶满意的那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满越发深重。
  赫兰不是大宣,没有父死子继,没有嫡长为贵,陌敦身为大阏氏的儿子,也不一定会是下一任的单于。
  但冯翊公主相信,自己母国的人,会帮她将她的儿子扶上单于之位。
  陌敦的容貌近似于汉人,他身上流着一部分常氏皇族的血,大宣的朝臣和君王,会愿意信任他。
  “这一次,与汉人之间的盟约必须缔结。因而你必须在这些汉人面前规矩些。”延勒按住弟弟的双肩,叮嘱道:“你以为我生气,只是因为你招惹了丞相的外孙女和东宫的广川侯么?我是气你即便到了洛阳,还以为自己是草原上那个可以无法无天的王子。”
  赫兰内部,一直有两章不同的声影。是进取西域,与大宣为敌,还是联合大宣,迎击东赫兰。
  塞外风云变幻无常,不同的时候,需要走不同的路。身为宣人的公主,他们的母亲无疑是支持后一种策略。
  “可我就这样被丢在洛阳,真的能够成为单于么?”陌敦在同胞阿姊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知道你心怀怨愤。但是陌敦,你还有我,我会帮你,知道么?”
  有着相同血脉的姊弟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最后碧眸的那个点了点头,“我信阿姊。”
  延勒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她摸了摸陌敦的头发,“我等着见到你成为单于的那一天,所以你在洛阳,才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从今日起,你要换下你身上的胡服,要学着汉人的打扮和习俗,要学会与汉人结交,为自己攒下足够的人脉。阖跋他们正在与宣人的皇帝大臣和谈,无论结果如何,你留在洛阳大概已成定局,以后,你就要在洛阳生活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待多少年,但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能够回去。”
  “……好。”
  延勒抱了下还没有自己高的弟弟,“而我在离开洛阳之前,也必需为你做些什么。”
 
 
第40章 
  在自家府邸见到延勒时, 褚谧君惊讶了一阵。
  这个来自赫兰的英武少年那日在东市里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见到对方一次。
  还是为了陌敦那件事么?可她记得她已经与陌敦和解了。
  “我来拜会卫夫人。”延勒是只身前来的,身边仅带了位年迈的侍从。
  延勒与陌敦不同, 与其余的胡人也都不同, 她的谈吐言行都极其有礼, 穿上铠甲时她英姿不凡,换了身大袖宽袍,看起来倒是和中原的儒生没有多少分别。
  “她老人家身子不好,素来不见客。”褚谧君压下自己在东市的回忆,以对待寻常来客的态度同延勒说道。
  说不惊讶那一定是假的。卫夫人几乎不出门, 洛阳城中的权贵圈子里根本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的存在, 一个塞外的胡人拜访相府, 居然不是来见褚相, 而是这这位根本不曾在人前出现的卫夫人。
  “在下是为了要事而求见卫夫人。”延勒看起来是个固执的人,固执且危险,褚谧君看着她的眼睛,疑心自己若是不同意她的请求, 这人就会选择不择手段。
  可她不能让延勒见到卫夫人。
  褚谧君很小的时候, 无论是外祖父还是外祖母,都反反复复的叮嘱过她, 褚家最深处的院子, 不可以放任何人进来。
  问这是为什么,没人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褚谧君只好将这理解为外祖母真的身体不好, 以及性情孤僻,不喜外人。
  早些年,有得罪了褚相的人在求告无门后,会将主意打到褚相的妻眷上。他们备下厚礼在褚家苦苦哀求着希望能见卫夫人一面,褚谧君每一次都狠下心肠回绝了。这样的次数多了,决不允许外人见卫夫人也就成了她心中的一道铁律。
  然而这时却有侍女赶来说:“卫夫人有请骨都侯。”
  延勒朝褚谧君一拜,而后跟在侍女身后离去。
  褚谧君一时间都忘了收敛面上的惊骇之色,瞪着延勒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
  褚谧君算了时间,延勒与卫夫人的会面时间长达一个半时辰,等到延勒离去之时,已是黄昏日暮。褚谧君顾不得行路的仪态,任头上步摇裙裳环珮叮当作响,在延勒离开后便即刻来到了卫夫人住的院子里。
  卫夫人坐在房中的长榻之上,端着药碗,皱着眉时不时抿一口药,时不时尝一口糖——就好像平常那样。
  “外祖母……身子可还好?”褚谧君愣愣的问。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不好好养病,要见那胡人。”卫夫人只轻描淡写的瞥了外孙女一眼,便猜出了褚谧君所有还未出口的话。她向来了解这个晚辈。
  “那胡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么?”褚谧君走近卫夫人,在她身边坐下。
  卫夫人慢条斯理的喝着药,褚谧君忐忑不安的等着回答。
  她很怕卫夫人放下药碗,来一句——没别的意思,看那人顺眼而已。
  这像是卫夫人会说出口的答案,卫夫人是个很任性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有些像常昀……不对,好端端的她为什么又要想起那人来。
  卫夫人又看了外孙女一样,终归是肯好好回答她的提问:“我与远嫁赫兰的冯翊公主,有些渊源。那孩子自赫兰而来,带来了冯翊公主的信笺。”
  “有什么渊源,信中写的是什么?”褚谧君顺着话题问了下去。
  卫夫人却从广袖之中伸出几根枯瘦苍白的手指,敲了敲外孙女的脑袋,“长辈的事,晚辈不要管太多。”
  总是这样。
  卫夫人总是喜欢将她当孩子,什么事也不说给她。
  而在褚相眼中,她好像已经早早的成年,他什么都说给她,不管是那些肮脏的黑暗的还是可怕的。
  有时候褚谧君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要天真无邪,还是老于世故。
  冯翊公主与卫夫人是否有旧褚谧君不得而知,毕竟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私交,难以留下可查的记载。褚谧君倒是打听出了外祖父与赫兰有关的一桩往事。
  “褚相年轻之时,曾出使赫兰。”东宫三名宗室之中,夷安侯是最善于史学的人,尤其是国朝旧事,他信手拈来,“那时他未及弱冠,出仕不过两三年,在朝中尚默默无闻。去到赫兰时,却恰好碰上那场后来使赫兰东西分裂的王庭动乱。”
  “后来呢?”这些史实虽说只要查阅存放于兰台的档案便可知道,但褚谧君更愿意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外祖父的事迹。
  “少年时的褚相火中取栗,在乱时与其中一方缔结盟约,不但后来成功从草原全身而退,后来大宣扶持弥迦叶建立西赫兰,亦是这份盟约在其中出力。”
  褚相出身不高,之所以能在年少之时便迅速的攀至高位,靠的便是动乱时局是给予他的机遇。
  倒也是命运巧合,时隔将近五十年的光阴,褚相又一次与赫兰人的和谈。
  这几日褚相都回来的很晚,褚谧君知道这是因为他正忙着与赫兰人言语交锋,张掖、武威能不能争回;若要与西赫兰一同夹击东赫兰,该如何部署兵力;西域的纷争该如何平息,两国之间的合市有多少地方还需要详细商榷……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需要费神。
  赫兰的主使是个名为阖跋的赫兰贵族,年纪老迈,为人精明,褚谧君能从卫夫人与褚相之间的谈话中,听出和谈并不很顺利,大人物们具体都谈了些什么她当然不清楚,只是偶尔能知道一些细枝末节。
  褚谧君在与东宫这些少年闲聊时,会有意无意的将这些细枝末节透露给他们,能从这些细枝末节中推断出多少军政之事,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东宫这三人,接受的都是未来君主的教育,也就是说,他们决不能只在东宫高墙内埋首经卷,而是需要将目光投向朝堂,甚至更远的地方。
  他们乐意与褚谧君结交,因为褚谧君是丞相的外孙女,他们可以从她口中打听到许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当然,这也不算利用。几人之间的友情倒是真的友情,褚谧君顺口说出的那些事,也不过是在细微处帮他们一把而已。
  不过她也有分寸,知道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不能说。譬如昨日延勒的拜访,她出于一种谨慎的态度,半个字也没透露。
  呃,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了解朝政大事的。
  在褚谧君说起与西赫兰的谈判事宜时,济南王和夷安侯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而常昀……常昀他睡着了。
  夏日微风轻柔,几个少年坐在廊下品茶谈天,偶尔说的是琐事趣事,偶尔提几句朝政。不经意偏头,褚谧君才发现常昀靠着廊柱闭上了眼睛。
  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以常昀的个性,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实属正常,愿意陪着他们几个坐在这里,已经是他足够给面子了。
  褚谧君不犹放低了声音,最后干脆闭上了嘴。剩下三个还醒着的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无声笑了笑。
  济南王忽然轻声说:“褚相与西赫兰使者谈的怎么样,咱们暂时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听说,陛下打算去西苑围猎,邀赫兰人一同前往。”
  西苑是皇家的园林及猎场,类似于汉时的上林苑。当今天子喜静,以有三四十年未曾踏足那里,致使西苑沦为了打发年老宫女和犯错内侍的所在。
  “陛下愿意重开西苑,是看在赫兰人的份上吧。”夷安侯说:“那些蛮子勇武好战,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得同他们比试一番。”
  “陌敦也只十三四岁,和你们年纪相仿,地位又相当。就算你们不想,也多得是人拿你们比较。”褚谧君说:“但你们是一定得去西苑的,想来这回陛下会带不少贵戚臣子一同围猎,你们不可能不跟着。”
  夷安侯苦着脸,“我一定比不过蛮子。”
  济南王看着不善弓马的堂弟,“现在好好练习还来得及,谁让你每回学这些时,都跟着广川侯一块躲懒。”
  “可是你拉弓射箭的本事也不算好。”夷安侯闷闷的说。
  济南王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所以一会我打算去校场好好再练一练,你去么?”
  夷安侯用力点头,接着又看向了常昀。
  他看起来像是要将常昀给弄醒来,但褚谧君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常昀面前。
  “让他再睡会吧。”褚谧君说。
  “啊?好吧。”
  济南王和夷安侯结伴而去,而褚谧君留了下来,继续坐在常昀身边。她给出的理由是常昀一个人睡在这让人不放心。
  其实这只是借口而已,还是个不算很好的借口。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站着数十名宫女和宦官,他们沉默的守在一旁,随时等待着吩咐。要是褚谧君想要离开,直接叫他们过来就好了。
  可褚谧君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夏风拂过,鬓发撩动着耳畔,微微的痒。她知道自己身旁坐着谁,但她并不抬头去看他。
  她捧起茶盏,少年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茶汤中倒映出一角,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可能碎掉。
 
 
第41章 
  常昀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究竟见到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其实他并没有睡的很熟, 充其量只是撑不住小憩了一会。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他一直能听见褚谧君的声音,温软轻柔。
  真是奇怪, 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一个人, 声音居然那样柔和, 就如同是一抹随风恰到好处轻扬的纱。
  他还听见了两位堂兄的声音——现在他已经愿意将济南王和夷安侯当成自己的堂兄了,两位堂兄时不时会与褚谧君说些什么,时不时会发出几声笑。但他们的声音,传入耳中时一点有不清晰。
  梦里,他见到的那个身影也是隐隐约约的, 像是隔着一层烟雾。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角, 整个人都往前猛地一倾。
  梦一下子就醒了。
  但他没有摔倒, 他的额头触到了某人温暖的掌心。
  那人在他惊醒时及时的伸手, 挡在了他身前。
  常昀用力的眨了眨眼,直起身子。褚谧君缩回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常昀盯着她看了很久,褚谧君一直维持着面不改色的淡然。
  “谢了。”常昀其实还有些懵, 总觉得自己没有睡清醒。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离他最近,最有可能及时接住他的人只有眼下坐在他身侧的褚谧君。
  “昨夜没睡好?”褚谧君不动声色的捻了把自己被茶汤溅湿的衣袖, 问道。
  “嗯。”常昀揉了揉眉心, 点头。
  “我以为你来东宫后过得挺悠闲的。”褚谧君说。
  毕竟每当济南王和夷安侯刻苦钻研帝王之学,费尽心思想要获得帝后青睐的时候,常昀……常昀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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