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魏太妃见他们的地方是飞霞殿正殿,那里提前备好了几张小榻和茶汤、点心,就等着他们过来。
  褚谧君还在这里见到了济南王和夷安侯。之前她还担心魏太妃将他们叫过来是别有居心,见到这两人后她便明白了,魏太妃大概真的只是想和晚辈们聊会天而已。
  然而褚谧君还是没能见到这位太妃。因为她坐在了重重帘帐之后。他们几个与她交流时,都要隔着一层层的轻纱,纱后依稀能看到一抹佝偻的身影。
  在向太妃行礼时,褚谧君抬眸看了眼纱帘,又飞快的垂下目光。她只能大致的判断出这是个身量纤瘦,个子不高的老人,趺坐在长榻上,偶尔有几声低低的咳嗽传来。
  “我本来早就想见你们了,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前阵子卧病在床,今日才终于有精力将你们几个孩子唤来瞧瞧。”魏太妃的声音半是沙哑半是温柔,她说话的口吻十分亲切,没有摆长辈架子,和这几个陌生的晚辈在交谈时,也没有多少的疏离感。
  “我吹不得风,又患有眼疾,不能见强光,所以只能这样和你们说话。望你们不要见怪。” 她又道。
  几个年轻人忙说无妨。
  褚谧君想起了自家的外祖母,倒是忍不住出神了一会,道:“敢问太妃可是喉部有旧疾?谧君听太妃说话时,似乎总在咳嗽。”
  “不是。”老人的语速很慢,“我呀,这是年纪大了,被好几种病缠着。你们这十多岁的孩子,哪懂老人的苦楚?不过我的眼睛是很多年前就坏了,我搬来西苑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来,你近前些我瞧瞧。”
  褚谧君不是很明白为何魏太妃对她如此感兴趣,但环顾四周,在场就她一个女孩,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魏太妃才对她格外亲近些。
  “谧君的外祖母,也是常年多病,让人十分担心”褚谧君朝纱帘走近,停在了最外层的帘子外,“谧君时常想着,若是自己能求到一剂良方,使外祖母药到病除就好了。”
  “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魏太妃感慨,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离褚谧君近了几步,但并没有迈出纱帘,“卫夫人病情如何了?”她问。
  “太妃认得她?”
  “认得。”魏太妃笑了笑。
  也是,眼前这个老人和自己的外祖母是同一代的人,她们都经历过动乱的洛阳和战后那段百废待兴的光阴。皇帝的生母梁太后早亡,魏太妃那时照顾过年幼的皇帝,说不定她也见过年轻时的卫夫人。
  仔细想想,五十年多前的外祖母应是双十年华,身体大约还算康健。
  “你就是陌敦王子吧。”魏太妃又看向了一旁学着汉人那样跪坐着的陌敦。
  陌敦有些局促的点了点头。
  魏太妃的声音越发柔软,“虽然我眼睛坏了,看不清你的样貌,但我猜,你一定生得很像冯翊那孩子。”
  陌敦知道冯翊是自己母亲在大宣的封号,但他这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孩子”这个词来形容他母亲。
  “当我还是惠帝的妃嫔时,曾抚养过冯翊。”魏太妃说:“只可惜我身子不大好,记忆也渐渐变坏了,否则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冯翊过去的事。”
  陌敦闻言后有些失望,但看向魏太妃的眼神比方才热切了很多。冯翊公主只是由魏太妃抚养而非她亲生,可眼下陌敦看魏太妃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外祖母。
  “冯翊在西赫兰,过的还好么?”
  褚谧君眼尖,看见陌敦双唇翕合了下,然后才说:“很好。”
  也不知道魏太妃有没有信,但信不信都不重要,她和自己的养女已经分别了数十年了,如无意外,今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我眼睛不好。”她又说:“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冯翊的孩子,因为我瞧见你,便感觉亲切。听说,你接下来,有几年要留在洛阳了?”
  陌敦点头,旋即又想起魏太妃可能看不清他的动作,于是开口:“是。”
  “那真好,你回家了。”魏太妃说:“你母亲是洛阳人,你算是半个汉家子,你来到洛阳,等于是来到了外祖家一样。”
  陌敦微微睁大了眼。
  “瞧见没。”魏太妃指了指坐在一边的三位宗室,“这便是你的外姓兄弟。你们今后要互相照顾,谁也不能欺负谁。陌敦你若是受了委屈,便找长辈说去。他们的长辈,也都是你的长辈。”
  又道:“就是可惜冯翊不能回来了。等到你有机会再重返草原时,你要告诉冯翊,你在洛阳见到了什么风景,认识了什么人。”
  被迫离开草原的委屈,长途跋涉的身心俱疲,身处异乡的孤独,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这些原本积压在陌敦心头的阴云,随着魏太妃这一番话而消散了不少。他用力点头,对太妃说:“好。”
  接着看向了济南王三人,朝他们也一点头,算是给流着相似血液的兄弟们打招呼。
  济南王莞尔,夷安侯露出了一脸欢喜,常昀仍按着自己受伤的胳膊,但到底还是朝陌敦也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魏太妃望向了宗室们:“年纪大的人,总爱和年轻人说话,看着你们,我心里便觉着高兴。来,你们陪我聊聊。”
  宫女却在这时低声提醒道:“太妃,您该去休息了。”
  魏太妃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褚谧君有个多病的外祖母,知道年老而虚弱的病人的确精神很差,哪怕是多说几句话都会撑不下去。
  于是她道:“太妃要不要先去歇会,什么时候再想见我们这些晚辈了,让人传召便是。”
  帘帐后传来了咳嗽声和沙哑的叹息,“我这身子果然是不中用了。不过……咳,先不忙着休息,我倒险些忘了我叫你们来是为什么了。”
  她又咳了几声,帘后的身影朝陌敦走近了几步,“听说新阳那孩子摔伤了,有人说,这与你有关?”
  不愉快的事情再度被提起,陌敦的目光暗了下去。
  “我相信那个害新阳坠马的人不是你。”魏太妃一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说道:“你安心回去吧,这事不会牵扯到你的。我已经让人去找皇后了,皇后……总得给我些面子。”
  陌敦不敢置信的抬头,“这……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
  她怎么知道他一定无辜?
  陌敦满腹的疑问,这位老人带给他的善意实在太大,他一时间都难以承受。
  魏太妃却好像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谈话,不住的咳嗽。他们几个识趣些,就该知道眼下是他们该告辞的时候了。
  “对了。”魏太妃忽然又道:“这事,多半和新阳那孩子也没多大关系。她心眼实,人不坏,你们别错怪她了。”
 
 
第45章 
  新阳躺在榻上休息, 不久前医官才来为她接上了断骨,宫女跪在她身边为她轻轻擦汗。
  她正想要小憩片刻,门外的宦官却跑来告诉她:“皇后殿下来了。”
  想必是知道她摔伤了腿, 所以来探望她了。新阳欣喜的坐起身子, 正好对上褚皇后冰凉的目光。
  “母亲……”新阳愣愣的唤了她一声。
  褚皇后没有坐下, 她站在榻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女儿,眼眸半垂,胭红晕染在眼尾,发髻上的珠翠折射的光芒绚丽却刺目,“摔伤了?怎么摔的?”
  新阳害怕母亲, 自小便没有道理的害怕, 在开口前, 她先下意识的瑟缩了下, “被人、被人给吓了一跳,然后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是谁害你坠马的?”
  新阳强迫自己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是陌敦王子。”
  “撒谎——”褚皇后毫不客气的丢下这两个字。
  “是实话。”新阳有些急了,“那个蛮子身边带着一匹凶恶的野兽, 我心中害怕, 这才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母亲不来安慰我也就罢了,怎么还……”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褚皇后摊开掌心, 一枚粗短,却被打磨的极为尖锐的铁针静静的躺在她手中,若是细看, 还可以在针头处看见暗红的血。
  “这、这是什么?”新阳尽可能的想要离铁针以及母亲的手远些。
  “在你坐骑的马鞍内侧,发现了三五根这样的针。而你的马上,有一排被针刺伤的血口子。”褚皇后微微俯身,投下的阴影笼盖在女儿身上,“你不是被胡人的狼给吓破了胆子,你是想要借此兴风作浪。”
  新阳脸色煞白,咬紧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讨厌阴险的人。”褚皇后站直了身子,将铁针对着新阳一砸,“但我鄙夷蠢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不愿嫁给陌敦,你想使苦肉计,让陌敦获罪,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嫁给他。”
  不等新阳再次开口,褚皇后便笑了起来,“真是愚蠢到可笑。你以为两国之间的和谈,会因为你的受伤而终止么?别说陌敦让你摔断了条腿,就算他将你杀了,两国之间该结盟时还是得结盟。不过你要是死了,就不用和亲了,很好,是不是?”
  新阳捏紧拳,浑身都在发颤,眼眶已经开始发红了。
  “你越是不想嫁去塞外,我倒越想撮合你与那胡人王子。”褚皇后讥讽道:“小女儿家的喜憎算什么,真到了要你和亲的时候,哪怕你要嫁的是与你有深仇大恨的人,你也得咬着牙穿上婚服。”
  新阳眼睫半垂,蓄在眼眶中的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有什么可哭的。”褚皇后拧眉,她一向厌恶自己身边的人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在母亲心中,大概是没有我这个女儿的吧。”新阳一把推开想要上前为她拭泪的宫女,这一次反倒无所畏惧的直视着皇后。
  褚皇后美艳雍容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你说呢?”
  “女儿在母亲那里,想来无足轻重。”新阳一边哭一边冷笑,“母亲不关心女儿伤得怎么样,还一心想让女儿远嫁。若母亲真的厌恶女儿,直说便是了,就算母亲想让女儿去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褚皇后站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要去安慰新阳的意思,一如很多年前一样,她总是以这样冷淡的目光看着哭泣的孩子,“十七岁了,和七岁有什么分别。要是真想去死就趁早自己动手。两国之间和谈的事,你永远别妄想去横插一脚。就你这蠢笨的脑子,我倒还不放心将你嫁给赫兰人。我大宣需要的是能够稳定边塞、斡旋于胡汉之间的公主,而你——你只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皇后殿下!”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试图调解这对母女之间的纷争,开口的是常年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
  也只有身为皇后心腹的她,才有胆子说出这样的话,“皇后殿下,公主摔断了左腿腿骨,还是让公主好好静养吧。”
  她是真怕褚皇后再这么说下去,新阳会崩溃。赵莞追随皇后数十年,知道这女人就如同一把尖锐锋利的长剑,无坚不摧,却也容易伤着身边的人,可偏生她本人的心和铁一样又冷又硬。
  褚皇后瞥了眼赵莞,拂袖而去。
  一直如同皇后影子的赵莞这一次没有紧跟在她身后。赵莞留在原地沉默的站了会,看着新阳由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赵莞叹了口气。
  其实皇后有句话说的没错,新阳的确跟个孩子似的,娇惯任性,敏感不安。
  但这不能怪她,赵莞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十七年的人生中拥有的关怀实在太少太少。
  “公主,莫要再哭了。”赵莞上前,身手触碰到了新阳的头发,却又将手缩回,“您哭得时候,皇后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皇后说的都只是气话,她不会真的让您远嫁。”
  “皇后她……太累了。”
  “她是您的母亲……您的母亲,是这天下最疼爱您的人。”
  ***
  赵莞回到皇后身边时,正碰上魏太妃派来的宫女。
  身为皇后最得力的女官,她人脉甚广,即便是年老太妃跟前服侍的人,她也认得,并且能好好的说上几句话。
  与年老宫女寒暄了几句后,她走进殿内,见到了正在逗着鹦鹉的皇后。
  她看起来满脸的闲适从容,之前在新阳公主那经历的事好像根本没有影响到她。
  “太妃说,公主并不是有意坠马诬陷陌敦王子的。”赵莞说。
  “嗯,我知道。”褚皇后在喂鸟的同时应了一声:“有可能是楼贵人。”
  “楼贵人么?”
  “我叮嘱莺娘她们去查了新阳那匹坐骑,发现了那匹马腹部的伤口,但也发现之前有来路不明的人接近了马厩。顺着线索查过去,果然是楼氏的人。方才太妃递过来的话,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楼贵人这么做,目的倒也不难猜。
  人们会误以为是新阳想要陷害陌敦,这将招致赫兰人对新阳的憎恨,或许还会使皇帝厌恶这个女儿。
  这样一来,说不定影响到的将是边疆的局势。楼家的势力一直想要渗入西北,若最终被嫁给西赫兰的宗室女,是倒向楼家的人,那么这对褚相来说实在不算一件好事。
  要是新阳就这么摔死了——那更是楼贵人乐意看到的。
  “您早就猜到了这点,为什么还要去找公主?”
  “我有说在马鞍上插针的人是她么?”褚皇后用指甲蹭了下鸟儿的脑袋,“可她的确是想要诬陷陌敦。她知道自己坠马的事很蹊跷,但当我问起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诬陷陌敦。赵莞,你说着孩子是不是蠢的有些可笑。”
  “殿下……真的想要将公主嫁给陌敦么?”
  “动过这样的念头。将新阳嫁给陌敦,能够稳固大宣与西赫兰之间的同盟。但你看她那副样子,像是能去塞外做大阏氏的女人么?”
  说着,皇后总算在淡然之余露出了些许烦恼之色,“可新阳留在洛阳,我实在不知道该许什么样的人家给她。符离侯家算是可以考虑的人选,但杨氏起于微末,门第太浅,我看不上。我的女儿,要嫁就要嫁给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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