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褚谧君说:“汉人讲究君子之交,讲究知己之情,你我若为友人,一盏淡茶足以证明情谊。”
还想再说什么,却瞥见竹林之后,站着一抹熟悉的人影。
那是……常昀?
他站在一棵翠竹旁,远远的望着骑马走来的褚谧君和延勒二人。褚谧君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神情,但她看得到他此刻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就好像他们相识之初那样,他冷冷的看着她,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不是还睡着么?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做什么?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那里?褚谧君现在脑子有些乱,问题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来。
瞟了眼一身戎装,身姿英挺的延勒,褚谧君莫名感到心虚,赶紧离这人远了些,匆匆下马想要和他说几句话。
但常昀转身就走,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褚谧君:……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听她解释啊,这事她能解释的!延勒是女人、女人!看不出来么?好吧,可能的确看不出来。可冯翊公主只有一儿一女,陌敦是这人的弟弟,所以这人理所当然的就赫兰公主咯。
这真的是个公主,你看她都没有喉结,胸还有点莫名壮观,回来呀,听她解释!
看着常昀头也不回的背影,褚谧君深深的觉得自己今日的运势真是差到了极点。
*
然而一直犹豫到深夜,褚谧君都还想好该怎么向常昀解释这事。
在犹豫的过程中,她对自己该不该去向常昀解释这一问题,都产生了怀疑。
她和常昀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她愿意与谁去打猎都是她的事,为什么要和常昀说?如果说了,是不是显得她多此一举,十分的……蠢?
决定不做蠢人的褚谧君怀着忐忑的心情入睡而后辗转许久不得安眠,服侍她的婢女虽然不知她在愁什么,但不忍看她这幅模样,于是问道:“娘子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么?不如早下决断。”
褚谧君看着窗外的月亮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缩回了被子里,“罢了,蠢事还是少做为好。”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做“蠢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那日晚上,她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不,那不是梦。
第49章
视线有些模糊, 她首先看到的,是重重烟雾。
烟雾后似乎有谁的身影在起舞……不,不是在起舞, 那人的动作癫狂而凌乱, 却又透着某种诡异的庄严, 让人心中敬畏。
过了一会,她渐渐能听到声音了,传入耳中的是上百人嘈杂的吟诵声,他们既像是在吟唱什么,又仿佛是在哭泣。
他们口中呢喃着的是, 魂兮归来。
意识从恍惚中慢慢清晰, 她惊恐的发现, 这一次, 她不是在阿念的躯壳中醒来的。
眼下的她,没有附身在谁的躯壳之内,她就如同一抹游魂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切。人们无法感知到她, 她在这个时空中, 只存在一抹微薄的意识,现在的她连自己该去哪里都控制不了, 莫名其妙的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所牵引着, 她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站在大殿中央起舞的那个人。
那是个灰白长须的中年人,一身轻纱宽袍,头戴高冠, 其举止虽然如同疯癫,然而却自有一番仙风道骨的超然出尘。在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博山炉,炉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浓香馥郁,袅袅烟雾如同婀娜的美人一般。
这应当是个方士。传说这些人能够通鬼神,修长生。除了这个长须中年人外,殿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方士,他们跪坐在两侧,口中喃诵着晦涩的咒文。
这是一间广阔的大殿,可因为这些人的缘故,竟也显得逼仄拥挤,殿内采光不是很好,四处都垂挂着素色的幔帐,幔帐舞动时,人的影子跟着一块晃动,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阴森。
褚谧君从前并不相信方士的传说,秦皇汉武出于对死亡的畏惧,宠幸方士,可最后他们谁都难逃一死,这些事迹被史官所载下,反倒成了流传千古的笑柄。
常昀请来方士,是想要做什么呢?
她已经看到了他,他孤独的坐在高处,以一种冷淡的眼神看着眼前种种。
不知何时,她与他的距离靠近了些,之前几次她见到他时,她都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机会。
眼前的常昀,和数年前的他有很大的不同。明明轮廓没有多的改变,却好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憔悴与阴鸷,昔日灵动的眉眼,而今锐利如刀。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方士们反反复复的唱着这句词。
褚谧君恍然了悟,常昀是想借这群方士的能力,见到某位死去的人。就如同汉武帝失去了挚爱的李夫人后,为了寻找美人之芳魂,此后常年沉迷于所谓“仙术”,只因屏风后近似李夫人的幻影,便为之欣喜若狂,写下了“是耶非耶,偏何姗姗其来迟”的诗句。
他想见的人,是……是她么?
褚谧君试着一点点靠近他,而后俯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就在他面前,可是他并不知道。
他的眼神在冷淡之余的晦暗空寂,就好像大火之后,留下的遍地残灰。她想起了她所认识的常昀,那个才十四岁的少年,根本没有这样荒凉的目光。
古怪嘈杂的乐声忽然停止,那种刺耳的旋律却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盘旋。常昀垂下眼睫,空洞的眸子中总算多了些情绪,他看向方士,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方士却朝常昀一拜,“臣,有负陛下所托……平阴君,始终未曾莅临。”
不,她在这。褚谧君想要攥住常昀的袖角。
“她没有来?”常昀以略有些嘶哑的嗓子开口问道,语气倒是很平静,像是没有涟漪的死水。
“没有。”
我在这里,看着我。褚谧君拼命试着说话。
害怕天子发怒,方士又赶紧补充道:“招魂之事,本就需机缘注定。只要陛下锲而不舍,九泉之下的平阴君一定会感知陛下的心意。”
不,我已经在这里了,我现在正看着你。
然而常昀不知道自己正与故人的魂灵对视,他的目光穿过了褚谧君,看向阶下跪着的人,最终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空洞幽冷。
他甚至没有愤怒,因为类似的失败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皇帝径自往殿外大步而去,宦官侍从连忙跟随在后,殿内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长须方士看着常昀离去后,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霎时瘫倒在地,他的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他,每个人也都惴惴不安。
“平阴君,真的能来么……”
方士看着殿内无风而舞的幔帐,久久不语,好像就连自己也陷入了困惑之中。
***
褚谧君不知道自己在哪。
她看着常昀从那间垂满了白幔的大殿离开,想要跟随,却没有办法挪动,可脑中的信念却又是如此强大,足以挣脱她身上无形的束缚。
在她又一次睁开眼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明亮恢宏的地方。这里是……
这里是德霖殿,臣子们议事的地方。
她看到了许许多多身着朝服的臣子,其中就包括她的外祖父。常昀衮冕加身,褚谧君看不清他的面容。
身为一个女子,她原本这辈子或许都没有机会踏足这里,这间殿堂的陈设,朝会的规格,都让她感到陌生而新奇。原来这里就是一个王朝最高贵最重要的地方。
听觉一点点恢复,她听见朝会上许许多多的人正在吵闹什么。
边防告急。
北疆告急。
那些人不停的这样说。
怎么,原来这时候,天下都已经不太平了么?褚谧君怔怔的听着。
“东赫兰已破我雁门、渔阳,两路齐下,幽州并州危矣!”
“北疆战乱数年,民不聊生,恐有民变!”
“应抽调西北屯军驰援幽并!”
“应以洛阳北军驰援!”
“陛下,不可与东赫兰再战,臣请和!臣请和!”
“陛下——”
常昀漠然看着吵闹的众人,冠冕上的旒珠轻轻摇晃,任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而他也始终不发一言。
褚谧君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烦闷与焦躁几乎要将她摧垮。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呢?
***
“陛下。”
褚谧君再一次有意识时,她听见了宦官尖细的声音。
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半堕不堕,天地昏暗。远处的宫阙映着昏黄的光芒,如同坠入了火中一般。她认得自己当前是在太和殿,帝王常年居住的地方。
常昀坐在廊下,已经换下了那身沉重的玄色朝服,半旧的宽袍穿在他身上,长发倾泻一地,漆黑如墨。
他怀中抱着那只年老的黑猫,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猫的皮毛,细长眉眼的宦官恭恭敬敬的侍奉在他身后,一连唤了他好几声。
常昀不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只是不想回应。
“陛下,不能再与东赫兰继续战下去了。”宦官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
常昀这才抬起了头,开口,“朝会时,大臣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不知怎的,多年后的常昀嗓音总是有些哑,语速略慢,让人不禁想起了锈蚀掉的长剑。
“是。”宦官说:“财赋年年不足,北疆生灵涂炭,百姓苦战已久……”
“少拿百姓做幌子。”常昀打断了他,讥笑,“你怎么和那些儒生一个毛病。你,你们,关心的才不是什么百姓。出兵也好,不出兵也罢,都是有利且有弊,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宦官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多话。
“不出兵,不是考虑百姓,而是担心褚淮那老儿借此重新掌握边疆兵权。”常昀以一种淡漠的口吻说道:“可若是议和,东赫兰势必会进一步侵吞我北防要塞,之后要对付他们就只会更难。”
“可是陛下……”宦官不甘心的张口,想要再劝说几句。
“你再说下去——”常昀扭头,目光冷冷的落在这人身上,“我杀了你。”
宦官一下子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弄清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家奴而已。”常昀抱着猫站起,一步步走近那宦官,忽然用力踩在了对方脖子上,“朕可以用你,但你不能跳出来在朕面前指手画脚。朕能够让你做黄门令、做中常侍,甚至封侯,但你得记着,朕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给朕办事。”
人的脖颈极其脆弱,宦官露出了痛苦不堪的神情,但却不敢挣扎,他的脸贴着地面,口齿不清的为自己求饶,说了些什么褚谧君听不清。
常昀松开了他,但不是处于心软,而仅仅只是这样踩着人的脖子,有些累。
“你好像还有话想说?”常昀挠了挠黑猫的耳朵,抬眸看了眼还浑身发颤趴着的宦官。
“新阳公主、新阳公主求见陛下。”细眉细眼的宦官飞快的回答。
“她想要见朕?是为了杨七郎的事么?”常昀嘲弄一笑,“怎么,去见了皇太后,结果发现做母亲果真不疼自己,所以来求朕了?真可怜哪,丈夫是母亲给挑选的,不合心意也就罢了,出了事,她还得为这人四处奔走,甚至不惜求我这个她曾经一向厌恶的堂弟。”
“朕,不见她。”常昀带着满满的恶意笑道。
第50章
新阳……新阳是出了什么事?
记忆混淆了一阵, 然后她才想起,新阳的丈夫杨子铨执掌宫禁,因常昀遇刺之事, 而被罢免了官职。她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未来, 还是大半年前的事, 但在这个时空,这件事好像才过去了没多久。
新阳,新阳现在怎么样了?
上一次她都还没来得及和新阳好好说上一句话。
这时候的新阳,已经二十六岁了吧,不知平日里过得可还顺心, 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杨家七郎应该已成婚好些年了吧, 感情或许还不错, 否则新阳那样的人, 怎么会为了他而东奔西走呢?
眼下的她并不存在于某具躯壳之中,而只是一抹缥缈的意识体,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心里想着新阳, 一睁眼, 便看到了她。
不止表姊新阳,她还见到了表妹阿念。
这两人在褚谧君的记忆里, 关系算不得好, 可是眼下,她竟然看见她们正凑在一块说着什么。
说的是什么呢?
过了一会,她总算能听清她们二人之间的交谈。只是不甚清晰, 也不知是她们都将声音压低了的缘故,还是因为褚谧君不属于这个时空,所以听觉也受到了影响。
她隐约听到新阳公主在质问阿念什么,好像是在问……
阿念为何要派人去掘自己表姊的坟墓。
惊扰死者,乃是极大的不敬。褚谧君看见阿念新阳的追问下,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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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谧君有些愧疚,因为挖开了平阴君墓的人其实不是阿念,而是她。上一次她附体在阿念身上时,便是借用了阿念的躯壳去找来了盗墓贼,从她自己的墓穴中,盗出了她本人的骸骨。
她当时已经足够小心,没想到还是被人给发现。但也不难理解,新阳毕竟是在洛阳待了那么多年的人,还是公主,想要监视谁,调查谁,轻而易举。
但愿新阳不要为难阿念。褚谧君忐忑不安的想着。
阿念是能够感知到褚谧君的,她也是自愿将自己的躯壳交给褚谧君支配,但这些她都不能说给新阳听,因此在面对新阳的诘问时,她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新阳却突然叹了口气,“你也觉得,她死得蹊跷?”
阿念低呼了一声,急忙问道:“新阳表姊莫非知道些什么?”
想必新阳手里是有线索的,就算没有,也至少是对褚谧君十九岁那年的死亡抱有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