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有些生气,褚谧君来西苑这么久,不见她和谁一块进过猎场,他曾去找过她几次,都被她以天气太热,想要静心读书给推拒了,结果到头来她居然和一个胡人一同去了,想想就让人觉得气结。
不过她要是愿意来找他道歉,像他这么心胸宽广的人,是不会计较那么多的。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而过了几天他自己都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
其实后来他自己也想通了,褚谧君只是和延勒一块去打个猎而已,有什么好值得他生气的。冷静下来后仔细分析分析,延勒是赫兰的臣子,他打伤了陌敦,延勒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大概也是褚谧君的功劳。
好吧,她要是来找他的话,他要向她道谢。他又这样想道。
然而在那之后,褚谧君便再也没来找过他。
这日常昀和两位堂兄一块被召去面圣,所谓面圣,其实不过是和皇帝见上一面,由皇帝身边的宦官代皇帝问他们一些课业上的问题,像模像样的教导他们几句治国之术。
皇帝至今对这三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谈不上多喜欢,之所以定期还要见他们一眼,也是迫于无奈,皇帝之位未来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三人手中,在那之前,他总得知道自己未来的继承人是什么样的品性。
皇帝终归还是个勤奋的皇帝,那些至关紧要的大事他永远不可能真的做到撒手不管,他不愿见到这几个少年,却也还是会召见他们,以免这几个常家的宗亲完全落入褚皇后的掌控之中。
而在常昀看来,皇帝无疑是他见过的最沉闷的长辈,和他的谈话极其无趣。哪怕是和褚皇后那样性情捉摸不定的女人打交道,都比来到皇帝跟前,听他训话要有意思得多。
被称作天子的那个人坐在上方,面容如同石像般僵硬,常昀几乎没有见这人笑过。照例还是由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济南王负责同长辈交谈。他和夷安侯全程负责安静乖巧。
好容易撑过了半个时辰,熬到了可以告退的时候。常昀带着隐约的欢欣和解脱感走出大殿,跟着两位兄长走下殿阶后一抬头,便看到了褚谧君。
都是皇亲国戚,还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褚谧君无疑也见到了她,在这一瞬间,常昀注意到她似乎又想要掉头就走,但当着济南王和夷安侯的面,她总不能如此无礼,于是停住了脚步,淡淡的朝他们三人点头致意。
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就好像他们几个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常昀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任谁被莫名其妙的厌恶后,都不会有多愉悦。
“你和褚家娘子闹矛盾了么?”济南王和他近乎同进同退,这些天有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也许吧。”常昀闷闷的说。
“如果是有什么误会,就去找她好好说清楚吧。”济南王温声提议。站在他身侧的夷安侯也满怀着期待和好奇望向了常昀。
“……不去。”常昀说。
***
日落之初,月升之时。
皇后坐在一扇漆雕描金屏风后,面前是一张紫檀小案,案上摆着一壶绿酒,两只白玉杯。
窗子被婢女推开,夏夜的清风涌入,带着远处不知名的浅淡花香。连枝灯被一盏盏点亮,驱散走了殿内的昏暗朦胧。
两名琴伎跪坐在屏风一侧,一人抚筝,一人鼓瑟,奏得不是宫里盛大恢宏的乐章,而是吴越之地的清商曲。
皇后听赏曲子的同时,自斟自饮。她对面没有坐人,可摆在那里的白玉杯却盛着满满一杯酒。
她难得有如此悠闲而又风雅的时候,侍候在殿内的侍女都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
“皇后殿下。”在这样一个时候,却有人快步走入了殿内,打断了琴曲。那是个身量纤长,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女人。在宫里侍奉的人,无论是谁,都常年带着半是谦恭半是温顺的笑,这样才能让上位者瞧见了心中喜欢。可这个女人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哪怕是在面对皇后时,也眉眼肃然。
“莺娘?”皇后抬头,看向了自己最贴身的心腹婢女。
“皇后殿下让婢子去查的事,已经查清了。”莺娘在皇后身侧站定,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那日,于氏的确见过济南王。”
“她若是不闹这么一出,我都几乎要忘了这个人了。”褚皇后懒懒的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于氏不是楼贵人的狗么?怎么,楼贵人没有帮她一把?”
“据婢子调查,楼贵人来到西苑后,于氏曾求见过他,但被楼贵人拒绝了。”
“可怜,被主人丢下了。”褚皇后凉凉的笑着。做了楼贵人多年的对手,褚皇后清楚楼贵人的性格,那女人冷静理智,说白了,就是另一种残忍,于氏对她没用了,她选择舍下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要怎么处置于氏?”莺娘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随你。”皇后的酒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这时已有了几分薄醉。
“明白了。”莺娘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的点了点头,“婢子告退。”
褚皇后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又看了琴伎一眼,让她们继续奏乐。
莺娘在离开前又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褚皇后一眼,“请皇后……”
“知道了,我不会喝太多。”皇后不耐烦的说道。
莺娘那张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她走出殿外,一群身着深色襦裙的宫女早已待命多时。
“走吧。”莺娘简短吩咐。
第54章
于氏的住的地方, 是西苑某处偏僻的宫室。
被废去美人之位后,她被贬为了舂米奴,但楼贵人暗中帮了她一把, 使她不至于真的沦为奴婢, 但帮助也仅限于此了。
她所在的地方破败凄冷, 足以见此时的她过得有多么寒酸落魄。莺娘带着身后八名宫女一起从杂草丛生的小径中穿行过庭院,来到了朱漆斑驳的门前。
于氏应当就这扇门后面。
这一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脚步都是轻盈无声的——中宫训练有素的宫婢,人人都如她们一样可以做到绝对的安静。
这一行九人,每一个都是看似纤柔的女子, 她们中有的已芳华不再, 白发暗生, 有的却是碧玉妙龄, 顾盼生辉——可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身深色窄袖襦裙,长发在头顶高高绾起,斜插三支铜制长簪。
能在皇后身边伺候, 并得到皇后信任的宫女, 大多是这样一幅装扮。深色能够有效的隐藏不慎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迹,长簪能够充当刺破人咽喉的武器, 就连她们臂上的披帛, 也随时可以被她们解下用作勒杀某人的工具。
她们不仅侍奉皇后的起居,也是皇后身边最趁手的刀,既可以为皇后杀人, 也是她跟前最后的屏障。
为皇后秘密处死妃嫔的事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所以当她们来到这扇门前时,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便直接推开了门。
和从前那些死在她们手上的人比起来,于氏是个非常理想的动手目标。这个女人皇帝废黜被楼贵人抛弃,孑然一人的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身边连个可以替她呼救的人都没有。
她们只要直接走进这间房内,找到这个女人,勒死她,再将她抛入某口井内就完事了。一个本就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就此“溺水而亡”,不出两三天,就会被这世上所有还活着的人遗忘。
屋内没有点灯,四周一片浑浊的暗。莺娘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原本她们是想着速战速决,早些回去复命早些睡下,于氏不值得她们浪费太多的时间。
然而眼前的这片黑暗,却让这些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女人都迟疑了下。
远处一个女人背对着她们静坐着,在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她没有回头,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于氏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淡然从容。
莺娘猛地猜到了什么,她点燃了手边的豆灯,举着灯大步往前去。
在前方根本没有于氏的身影,坐在榻上的,只是由衣服裹着的一截木头。
居然逃了。
这出乎莺娘的预料。因为在她来这里之前,曾派人打探过于氏的行踪,确定她今晚就在这里。于氏身边连一个信得过的侍从都没有,照理来说,是不会有人会来向她报信说皇后要来杀她的。
“她应当才走没多久。”一名宫人上前,用手摸了摸尚有余温的坐榻,并仔细检查了由于氏草草用衣服包裹起来的木头,对莺娘说道。
其余几人则是分散开来检查这间屋子,“她是翻窗子逃走的。”有人发现了留在窗台边的痕迹。
“追上去。”莺娘吩咐道。
时值夏日,四处杂草茂盛,循着草地上留下的痕迹,可以推断出一个女人曾慌慌张张的从这里经过。
对她们几人来说,追踪并不是件难事。从前她们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总有些人不肯乖乖就死,想着能在送命之前再挣扎一回。何必呢,皇宫也就那么点大,只要她们还在宫中,那么在得罪了皇后的情况下,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皇帝……皇帝是个多情的人,除了少数几个较为特别的妃嫔外,他谁也记不住,就算他会对少数几个尤为貌美的女人心生怜意,可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和自己的皇后撕破脸皮,只要褚皇后没有当着他的面杀人,那么皇后在暗中做了些什么,他便不予计较——也无力计较,褚皇后入宫三十余年,整个禁中,除了楼贵人的清光殿,都是属于她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们这些人可以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不过今日她们的运气差了些,让于氏跑了不说,还迟迟未能追上她。
“她应该去了那里——”走了一段路后,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座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殿宇。
她们这些常年待在中宫,习惯于在掖庭活动的宫女,对西苑并不是那么熟悉。在夜色之中,一时半会竟没有辨认出自己眼下身在何方,那座宫殿内住着的又是什么人。
“慢着。”莺娘喝住了她们,“前方是……甘霖殿。”
“那三位宗室住的地方?”
“那咱们还要不要过去?”
“该和那三位殿下说什么?”有人不禁开始迟疑。
“需要说什么?你我奉皇后之命办事,还怕了那三个孩子不成。”
“不妥。”莺娘摇头,“你们想想,若是那三位殿下窝藏了于氏,他们有没有可能乖乖将她交出来?”
“他们难道不怕皇后么?”
“都说了那几人还是孩子,也许在他们的眼中,皇后殿下只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也说不定。”其中一人轻笑了一声:“何况咱们是为皇后办事,可办得也是见不得光的事。于氏又没犯下什么罪,就算咱们想要搜宫也不能。”
“夷安侯还好说,他素来为人谨慎,不可能让于氏藏到他那里去。广川侯的确不怎么畏惧皇后殿下,可他实际上头脑清醒得很,若是于氏逃到了他那里,这时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亲自带着于氏来见咱们了。”莺娘说道:“就怕是济南王窝藏了于氏。”
“济南王平日里看着恭谦守礼,怎会如此大胆……”
“济南王是个很好的孩子,”莺娘由衷赞叹,“他像是古时的君子,正气浩然,正因如此,他会帮于氏,而且就算以皇后的名义去逼迫他,他也不会轻易低头。”
“所以,走吧。”莺娘率先转身,“皇后不会希望咱们为了于氏而与济南王起争执,这事闹大了对皇后也不利。”
不过就算于氏逃过了这一劫那又如何呢?只要皇后愿意,今后有的是机会杀了她。
***
济南王将灯烛点亮了些,灯下瑟缩着的那个女人抬头,一双漆黑的杏眸映着火光,有眼泪蓄在眼底,欲堕不堕。
“你说的那些人,大概今晚不会来了。”济南王对她说:“所以你可以不用这么害怕。”
“皇后要杀我……”于氏眨了眨眼睛,眸中清泪随之滑落。
其实她也未必真有那么害怕,自打她入宫起,就见识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只是她多年来习惯于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示人。
“我可以暂时庇护你这一次,但今晚过后,你该如何是活下来,想过么?”济南王坐在离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语调温和却又带着一定的疏离。
他选择救她,并不是因为与她有什么交情或是因她的美貌而对她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他救她,仅仅只是出于道义与怜悯。
“济南王都不担心自己的么?”于氏问。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也就不会再后悔。”灯烛映照之下,年轻的诸侯王面容温润如玉,“之前你曾请求我设法帮你见到陛下,我回绝了你。现在,我可以试着帮你。”
“果真?”
济南王点头,“既然皇后要对你下狠手,那么想来只有陛下才能救你了。”
“殿下您……真的就没有想过自己么?”于氏迟疑了。
像她这样的人,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早已学会了利用他人,她知道自己算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此时此刻,在面对着济南王的时候,她心中颇有些歉疚。
稍作思考后,她朝济南王一拜,“妾身蒙受殿下大恩,毕结草衔环以报之。倘若上苍庇佑妾身,使妾身有复宠那一日,妾身……必定拼尽全力,助殿下登基。”
济南王却客套而又淡漠的回应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皇位之事,关乎国祚兴衰,你还是尽可能的不要参与其中为好。我送你去见陛下,是为了让你能够从皇后手中活下来,仅此而已。”
“我曾是个罪奴。”于氏沉默了会,忽然轻声说道。
济南王一愣,他并没有料到于氏会和自己说这些。他并没有将他对这个女人的恩情放在心上,所以在他看来他和于氏到现在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
“将我救出来的,是曾经的太常晋伯宁。他请人教我跳舞,教我诗书,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可实际上,他是想要用我来笼络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