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快逃!”新阳大喝。
常昀在趔趄了一下之后,调转剑锋对着阿念一剑刺了过去。他像是已经丧失了理智,非要杀死这里所有的人不可。
“你害死了表姊,还要当着她的面杀了我和新阳么!”阿念吼道。
剑势稍顿。阿念抓住这一机会闪身躲开,新阳趁机扑了过来,狠狠推了常昀一把。
常昀的身体好像比少年时要差了许多,虽说剑术依然精湛,可如果是少年时的常昀在这,绝对能躲开新阳的突袭,就算躲不开,也不至于被新阳撞到在地。
又或者是,他其实根本就没想躲。
而在他身后,是巨大的博山香炉。他磕在了香炉上,缓缓倒下,褚谧君看见了炉子上留下的鲜红血渍。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喧闹了起来。
新阳的惊呼,阿念的低泣,卫兵闯入殿内的声音,宦官的高声叫喊——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吵得褚谧君头疼。
她看见人们在忙碌奔走,卫兵们包围了新阳、阿念,细长眉的宦官张罗着人去请御医,一大群侍从惊惶无措的围在常昀身侧。
常昀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他靠着香炉,茫然的四下张望。
风从洞开的门窗内涌入,满殿的白幔飞扬,如同千百个身形曼丽的女子在翩然起舞,在朦胧的光影中,所有的事物,亦真亦幻。
他看向了褚谧君所在的方向,慢慢的眨了眨眼。
他的眼中依然什么都没有,却好像能感觉到那里站着一个谁都看不见的人。
跨越九年时空,十四岁的褚谧君与二十三岁的常昀无声的对视着。
褚谧君一点点的靠近了他,想要伸手摸一摸他染着憔悴病态的眉眼,想要为他按住正在流血的伤口,想要……想要问他一句,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但这些她都做不到,一阵风拂过,她的意识也随之消散,继而回到了她该存在的地方。
第52章
褚家的侍女差不多都知道, 她们的主子昨夜做了场吓人的噩梦。
哪怕是服侍了褚谧君多年的仆从,都说从没听她发出过那样瘆人的惨叫。那似乎不单单只是在梦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吓着了,而是被什么给逼入了绝境, 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吼。
平日里近身服侍褚谧君的侍女, 那夜都赶到了她身边, 将所有能点燃的灯烛都点燃,用了差不多大半夜的时间,才总算让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
“娘子究竟梦着了什么?”由于褚谧君当时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这个问题。
褚谧君愣愣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昨夜那场噩梦使她的精神看起来十分糟糕, 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因为梦醒后遏制不住的哭过一场的缘故, 眼睛里还有血丝。
但镜中映出的, 依然是个很好看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还年轻,她比起她那位雍容华艳的姨母来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光,更多了几分干净的清雅,双眉纤细, 弧度柔和如某种花木新生的枝桠, 凤目檀口,肤色玉曜, 不笑时, 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然而若是笑起来,便如春风破寒, 冰雪消融。
褚谧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好像没有听到侍女的话,一个字也未予回应。
婢女们也就识趣的不再追问什么,侍奉了褚谧君这么多年,她们不至于看不出来褚谧君眼眸中的阴沉之色。
在那之后,没有人再提起褚谧君那种莫名的噩梦。
接下来几日,褚谧君几乎都不曾出门。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她之前也不爱出门。只是婢女们见她那日竟然跟一个赫兰蛮子出门打猎,还以为她终于转了性子,却原来那也不过是她偶尔心血来潮罢了。
但她留在屋中,也不似从前那样爱看书了,《列子》被她搁置在案边,许久都未曾动过。这些天,她最常做的事,竟然是找阿念谈天。
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阿念也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了,明明从前几次阿念被母亲送来这里时,褚谧君还对这位表妹不冷不热。
阿念本就是个爱粘人的孩子,也乐意和表姊待在一起,她只是有些疑惑,表姊成日找她聊的,好像都是些与巫祝之术有关的东西。
“我的确有时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阿念耐心的同褚谧君解释,“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为敏锐,旁人感知不到的事物,我可以感受到。”
“表姊描述的,那是招魂舞。对,招魂。传说人死后,仍会有一缕魂灵徘徊于阳间,以了却未完成的心愿。巫觋起舞,是在与他们‘谈话’。”
“那是引魂香,为亡者指引道路的……但表姊说的那只香炉,未免也太大了些,真的有□□尺高,四五人合抱粗么?那恐怕是千里之外的亡魂都能招来了吧。”
“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表姊在说什么呢,我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死了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有人说所谓招魂只是无稽之谈,我也说不清这话是对是错。但我想,人若是死了,就应该永远长眠于地底才是。”
“表姊问我如何、如何离魂?”已经回答了褚谧君不知多少个古怪问题的阿念,在听到这一问时,仍是吃了一惊,“形与神乃是一体,表姊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褚谧君看着窗外栽种着的木樨,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她总觉得自己才来西苑没多久,可实际上,都已经快入秋了。
“阿念累了吧。”她给说了许多话的表妹斟了一盏茶。
“表姊为什么要问这些?”
“好奇。”褚谧君简单的解释道。
阿念觉得她是敷衍她,可悄悄瞟了眼褚谧君的神色,到底还是将满肚子的疑问给咽了下去。她猜褚谧君是有什么心事,而且那心事只能慢慢去解,不能逼着她说出来。
阿念捧着茶盏想了会,道:“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听家里的侍女说起过我的生父,她们说,他或许是曾经留宿在我家的一名云游方士。”
之所以要说“或许”,那是因为东安君自从丧夫后,有过的男人实在太多。但阿念说起这事时,脸上没有羞愧和难堪,她只是以一种平和的口吻缓缓说起了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
“那时我还不懂方士是什么,于是等我长大了些后,我托人找来了有关的书籍,还命人专门去请了几个方士、巫女来询问。”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能够答出褚谧君之前那些问题。
“方士的本事,说不清究竟是虚妄还是真实的。但表姊若是有麻烦的话,我一定会帮表姊的。”她转头看着褚谧君。
褚谧君点头,“我知道。”
阿念这个孩子,在她死后的多年,仍牢牢记着她。
但现在的阿念帮不了她什么,现在任何人都无法帮她。她需要的,是再一次离魂,去到那个她已经死去了的时空,弄清楚是谁杀了她。
从这一次她得到的线索来看,她的死亡应当和常昀脱不开干系。
褚谧君说不上来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
常昀应该……不是杀了她的人。她想。
至少,应该与她的死,没有直接关联吧。
她怀揣着侥幸和对常昀的信任,试图理清思绪。但人不可能做到完全摒弃自己的情感,以极致的冷静去思考。她反反复复的想着新阳的话语、常昀的行为,想要从中窥出自己死亡的真相,却发现这很难,一则是因为情绪对她的干扰太大,二则是她所了解到的,还是太少了。
不能凭着片面之言去轻易怀疑谁,不能。有个声音反复的告诉着她。
她想要再来到若干年后那间垂满了白幔的大殿,再见一眼常昀。
想要问他……问他很多事情。
只有弄清了自己的死因,她才有可能活下去。
可是离魂这种事情她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也许下一次离魂就是在好几年后了,也许,不会有下次了。所以她为此而惊恐不安。
阿念、常昀、新阳,甚至是她身边的那些侍女,他们都能拥有自己的未来,会成长、会被岁月改变、会老去,可她的生命却即将截止在……五年后。
她而今已有十四岁了。
一想想自己的年龄,她便感到脊背发凉。
可她不愿将自己这种不安给表露出来,所以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同阿念说话。
只不过阿念方才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清,只好歉然的叹了口气。
阿念也学着她那样叹气,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后来母亲就收走了那些书,也不许我再见方士了。”
“她……也是为了你好。”神鬼之事,毕竟让不少人心生忌讳。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怨她。”阿念一向是乖巧听话的,她笑了笑,“母亲很重视我,从小到大,我的衣食住行,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顺利长大,然后出嫁,一辈子平安喜乐。”
东安君名声狼藉,是外人口中恬不知耻的放□□子,可焉知此人没有一副慈母心肠?
阿念虽然小,但也开始懂事,知道母亲的某些行为在世俗眼光中有多么的不妥。但母亲就是母亲,她依旧尊敬她。
“这样很好。”褚谧君感慨。看得出东安君对女儿很用心,阿念虽然有时贪玩爱胡闹,但她认真起来时,其谈吐举止与腹内学识,半点也不输洛阳城内与之同龄的贵女。
褚谧君不禁想起了新阳,对比东安君,褚皇后对新阳的冷酷由此便可显现出来。但她身为一个晚辈,也不能对长辈的不妥说些什么。
“新阳表姊快出嫁了,你知道么?”她对阿念道。
聊了这么久的神鬼之事,她猜阿念心中应该已经觉得乏味了,于是转而说起了这个。
“知道知道。”小孩子多好热闹,提起嫁娶之事,阿念看起来颇为兴奋,“这一回西苑汇集了不少世家才俊,听说陛下要效仿古时事迹,将那些少年贵胄召来宴席之上,然后让新阳表姊悄悄藏在屏风后,亲自挑选夫婿呢。”
但说完后,阿念又苦恼的皱了皱鼻子,“可应邀入席的,也就那么几家王侯子嗣,万一、万一新阳表姊喜欢的人不在其中呢?万一,她喜欢的是个身份不高,但才华横溢的年轻俊杰呢?”
褚谧君苦笑,她知道自己表妹最近在看《西京杂记》,估计她是读到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所以满脑子都是小女儿的绮思。
“这是不可能的事。”虽然有些残忍,但阿念也已有十岁了,“婚姻之事,关乎阴阳之和,两姓之好,民家嫁娶,都还要掂量对方身家与聘礼多少,何况是新阳这样身份的人。”
“那表姊你呢?”阿念忽然看着褚谧君。
“我?”
“你,你不喜欢广川侯么?”孩子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问她。
第53章
阿念提出来的这一问题自然被褚谧君毫不犹豫的否定了。
然后当天下午她就让人收走了阿念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和诗集。
阿念对此很是不服气, 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好委委屈屈的憋出一句:“可表姊与广川侯之间真的很要好啊……”
“我和新阳的感情也很好,和你的感情也很好。”褚谧君轻嗤, “阿念你也有十岁了, 以后不要再如往日一般口无遮拦,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得掂量清楚。”
阿念一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长幼有序、长幼有序,一边老老实实的对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表姊点头,规规矩矩的道歉:“阿念知错了。”
“还敢再犯么?”
老老实实的摇头,“不敢。”
却在褚谧君转身时, 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做贼心虚。”
又补充道:“恼羞成怒。”
褚谧君自然是听到了这句话, 本想转身再训斥阿念几句, 可最终还是作罢,默然离去,笼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掐紧。
***
阿念很快也注意到了,褚谧君在躲着常昀。
那日她才说过他们两人关系很好, 之后褚谧君便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一切有常昀在的场合。
该不会是自己那天的无心之言刺激到了好面子的表姊吧……阿念想道, 不犹的愧疚。
也许,表姊并不是在躲着广川侯, 他们一连多日没能说上话, 只是因为不凑巧而已。两人明明从前还能有说有笑,总不至于真的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生分了。
但这样的自我安慰是没用的,褚谧君对常昀的躲避, 实在是有些明显。有时两人从一条长廊的两头迎面走来,分明都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总该打个招呼才是,但褚谧君竟然直接掉头,硬生生的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样的行为……委实有些失礼了。阿念心想。
她还不能理解表姊的心情,此时的常昀在褚谧君眼中,一会是疑似杀死自己的凶手,一会是曾经意气相投的挚友。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阿念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褚谧君和常昀的关系真的很要好,明明对彼此熟悉起来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但却好像已建立了足够深厚的默契。
如果那个向褚谧君迎面走来的不是常昀而是别人,那么褚谧君或多或少都会克制一下自己本能的反应,选择以一副虚假的面孔去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
可是在面对常昀时,她不需要这样。她知道他不会对她生气,就算生气也不会记恨她。
尽管褚谧君不愿承认,但她的确是在凭借着过去与常昀之间的情谊肆意妄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她,她而今对常昀的态度,算是一种无意识的迁怒。
就连阿念都感觉到了不对,常昀不可能意识不到她在躲着他。
起初是感到疑惑,之后便时烦闷。常昀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了褚谧君,可偏偏他又根本没有机会找到褚谧君问个清楚,因为褚谧君不愿见他,就算他亲自登门拜访,她也能找出不知多少个理由来推拒。
后来仔细想想,他记起不久前,具体是多久前不记得了,那时他和陌敦比了一场剑,为此还受了点伤,然后……然后他便撞见褚谧君和陌敦身边那个叫做延勒的一块去打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