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褚谧君聚精会神的听着她们的谈话,恨不得将全身上下的精力都集中。
  “谧君绝不是暴病而亡。”新阳抿了抿嘴唇,对阿念说道。
  这点阿念早有心理准备,故此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新阳惶惶不安的四下环顾。谈话地点是在一处凉亭,四面视野开阔,婢女等人在这场谈话前,就被下令退下,放眼望去,没有可以听到她都说了些什么,除非那人是一抹幽魂。
  可新阳还是小心翼翼,吐出每一个字之前,都透着谨慎犹疑。
  这位表姊的性情也改变了许多,褚谧君恍恍惚惚的想道,从前的新阳是个有些鲁莽的少女。
  “四年前,夷安侯之乱,洛阳城内人人自危,谁也没有料到,夷安侯那样一个软弱随和的人,竟然能被逼迫到起兵的地步。”
  “逼迫?”阿念不解。
  “自然是逼迫,你回忆一下常邵的为人,你以为他像是那种野心勃勃,为了帝座,不惜将洛阳搅得天翻地覆的人么?”
  “……不会,夷安侯待人温厚有礼。”
  “先帝庆元年间的夺嫡之争,可谓是我朝最惨烈的权力之争,那时济南王已死,下一个就是他常邵,他不举兵,便是任人鱼肉……罢了,我也不多说了,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当年许多的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我又如何探究得清楚呢?”
  阿念深吸了口气,“阿念那时已返回琅琊,并不知道洛阳城内情况。听说,死了很多人,外祖母她老人家便是在那时受惊过度,病势加重而亡。但是、但是据我所知,表姊的死应当与夷安侯之乱无关。时间对不上,谧君表姊出事的时候,夷安侯之乱已经被平定有一阵子了。”
  “只能说是没有直接联系罢了。常邵的乱党,至今仍未彻底清除,当时的洛阳,根本没有恢复安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曾怀疑,谧君是死于常邵余党之手,可后来我发现,根本没这么简单。”岁月使新阳的眼眸再没了少年时的清澈,只剩下漆黑深沉,她现在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无论是举手投足间的习惯,还是那份无处不在的威严,“谧君我的妹妹,虽说只是表亲,可在我心中,她有如我的亲手足一般。她死后,我曾试着去查她的死因,可是外祖父拦住了我。这意味着,那个杀了谧君的人,或许就连外祖父都不敢轻易去动。”
  褚谧君怔怔的看着这两人,那份压在她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沉重。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听了,因为有一个猜测,已经在她心中形成。
  不,这个猜测其实早就存在于她心中了。只是她一直不敢直视而已。
  阿念也猜到了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只是从前习惯于站在表姊的后面,什么事情都依赖着表姊。
  “这……这不可能。”阿念声音略颤:“陛下……陛下曾经和她的关系那样好。”
  “陛下是陛下,广川侯是广川侯。”新阳说出了这样一句绕口的话,“他变了很多,阿念你也感受到了吧,你从前总乐意跟在他和谧君身后,亲近这两个人,可现在你却很怕他。”
  “我……”
  “我不愿轻易下结论,我只将我查到的东西,告诉给你。”新阳叹了口气,眸中全是肃冷:“谧君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他。谧君死后,我从杨家跑了出去,赶在封棺之前最后见了她一眼,我看得出她死于鸩毒。我是皇宫中长大的人,鸩酒这种东西,我很熟悉。”她不顾阿念愈发难看的脸色,说出了这句仿佛带着血腥味的话语。
  两个人都有阵子没说话,过了会,新阳又道:“你不信的话,可以去查庆元九年宫禁出入的记录。在谧君死去的那一日,她曾进宫,见到了当时即将登基的陛下。”
  “还有,”新阳又道:“常邵身死被废后,他的同党供认出一件事,那就是常邵与……”她或许是想直接说出常昀的名讳,然而骨子里帝天子的尊敬,还是让她硬生生的将那两个字咽下,“总之,洛阳大乱时,他是站在常邵那边的,而常邵那时,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杀死外祖父。”
  “谧君曾是他的未婚妻,谧君死后,曾有臣子提议追封谧君为后,他也拒绝了。”新阳看着阿念的眼睛,不容她回避什么,“你难道还看不出他的态度么?”
  “我还是不信。”阿念艰涩的说出这句话。
  “于男人而言,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可取代的。”新阳言语尖刻,“年少时见识的人少了,才会相信什么海枯石烂。若是坐拥江山,自是有三千佳丽在怀。”
  这话有些耳熟,褚谧君想起来了,似乎那个与她见过面的赫兰公主延勒,就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男人的天地总比女人的要广阔。
  西赫兰单于弥迦叶未必不爱自己的阏氏,然而为了整个部族的利益,他必要的时候会牺牲自己的妻子。
  常昀若是想要遏制住褚氏的势力,在登基前杀死自己未来的皇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不能听信新阳的一面之词。
  她竭力想要摆脱那些太过阴暗的猜测。从小她就被教导过,不能偏听偏信,不能被别人的思维牵着走。
  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常昀是会做出那种狠毒之事的人么?
  会么?
  她怎么也无法下定结论。
  她和常昀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就算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了解十四岁的常昀,那么十九岁的呢?二十三岁的呢?
  人或许永远也没有办法彻底了解另一个人。每一次向某人交付信任,都是一场豪赌。
  常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疯狂的在脑子里回忆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试图从过往的点滴中推断出他真实的模样。然而越是回忆,记忆便越是模糊。
  理智逐渐为焦灼所替代,她很想见他,很想当着他的面亲口问他一些话。
  意识逐渐恍惚,阿念与新阳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大清了。眼前的场景扭曲、模糊。像是有层层烟雾笼盖住了她,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她又见到了常昀。
  她认出这里是她最开始来到的那间大殿,白色帐幔和博山炉仍在殿内,只是那些方士都已退下,殿内只有常昀一人的身影,空荡荡的。
  他瘦的形销骨立,仿佛要撑不起那身深色的广袖宽袍。褚谧君看着他向殿内一步步走去,步履虚浮。
  最后,他停在了一尊灵位前,褚谧君认得,那是她的灵位。
  “我想你一定怨我。”常昀对着灵位说道。
 
 
第51章 
  “我这几年来, 做下的种种事迹,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恨不得一剑刺死我。”褚谧君听见他这样说道。
  他语调轻柔, 眸中带着让褚谧君觉得危险的笑意。
  “但我不是来找你道歉的。”他看着檀木制成的灵位, “你了解我的性子, 知道我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后悔,我若是做下了什么决定,哪怕是错误的,我也不会改。”
  “所以……”他喃喃,那双没有神采的眸子定定的凝望着牌位, “所以, 你大可来找我算账。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 来杀了我……”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有某种让人不安的情绪压抑在他的话语中。
  黑猫从帘幕后钻出,习惯性的走近了常昀,蹭了蹭他的袍角,然后, 它看到了褚谧君。
  实际上, 褚谧君也不知道这只猫到底有没有看到她,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形体, 只是一抹游离于万物之外的孤魂。
  但这只她曾经养过的猫却好像能够感知她的存在, 呆呆的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常昀注意到了黑猫的异常。他顺着猫的视线望过去——
  在与之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褚谧君竟感觉到了恐惧。
  然而他根本看不见她,他们两人分属于不同的时空, 在他的瞳仁深处,倒映不出她的影子。
  但他仍执着的望着这个方向,好像这样的执着,就可以为他带来什么惊喜。他的眼神,真的很可怕,那样锐利冰凉,又含着绝对的炽烈。
  这时,褚谧君听见了外头的嘈杂声。
  是……是新阳的声音。她在哭喊什么,听起来是想要闯进来见常昀。
  褚谧君想起了常昀之前说过的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新阳的哭喊声绝望而凄厉,褚谧君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表姊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常昀移开了视线,看向门外,眼里竟含着淡淡的笑。
  门外自然有卫兵拦住了新阳,殿内的人只能看见一个女人拼命挣扎的影子。
  “放她进来吧。”常昀说。
  由于他身边一个侍从也没跟着,是只身一人走进殿内的,所以他不得不拔高了声调,才使门外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
  哭闹和劝阻声都在一瞬平息,过了一会,门被打开,褚谧君见过的那个细长眉眼的宦官领着新阳公主走了进来。
  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公主,发髻蓬乱,满面泪痕。方才她试图强行闯入殿内,被卫兵拦下,就连衣襟都在挣扎时散开,身上的环珮缠在了一起,珠钗在乱发间半堕不堕。
  “常昀——”她冲了过来,却又在距当今天子还有几步远的距离时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似畏缩不敢上前,“常昀……你……”
  “公主,快向陛下谢罪呀。”听闻新阳居然直呼皇帝的名讳,宦官一脸懊丧,恨不得直接捂住新阳公主的嘴。
  常昀倒是没有生气,他侧首看着新阳,轻轻一笑,眉眼弯起时依稀尚有少年时的影子,“阿姊来了。”
  “常……陛下……”新阳声音发颤,在僵持片刻后,她跪下,朝常昀一拜,“请陛下宽恕妾身的丈夫。”
  常昀笑着摇头,“做不到。”
  新阳豁然抬头,哭红了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常昀抱起猫,将其递给了一旁的宦官,示意宦官带着猫出去,只留下他和新阳两人说话。
  “记得很多年前,我曾与杨七郎比试过一场投壶。”常昀不理会新阳,转而追忆起了旧事,“那是在宣城公主的府邸,当着许多人的面,我赢了他。他为此很是恼火,于是便纵容他的弟弟对我恶言相向。”
  新阳深深垂下头去,“怪七郎那时有眼无珠,不知陛下为潜龙,还请陛下宽恕他的无知。”
  “我也不是很生气。”常昀说:“毕竟我当时就给了这对兄弟一个教训。我只是就此牢牢记住了,杨家七郎是个无耻又胆怯的小人。”
  新阳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阿姊,你不觉得自己可怜么?他自己惹出的是非,却要你来为他东奔西走。就好像是当年,投壶输给我的明明是他,可最后却是八郎和我打了起来。杨七郎就是个胆怯无能的鼠辈,也值得阿姊为他费心?”
  “陛下既然知道他胆怯无能,就该清楚他根本不可能勾结常邵余党——”
  “我也知道不是他。”常昀还是笑,就好像是随手做下了一个恶作剧,“可我就是想要将他免官、流放。”
  因为杨子铨是褚相的侄孙。
  “并且,你永远别指望他能从岭南回来。除非朕被人废了,或者死了。”
  “陛下——”新阳看起来已被逼入绝境,“妾身当年曾助过陛下,若不是妾身,陛下只怕早就死在四年前了。陛下就不能对妾身怀有哪怕一点点的感激之情,放过妾身一把么?”
  常昀漠然看着新阳。
  新阳凄凉冷笑,“是我天真了,竟然指望你这样的人存有良心!”
  表姊这是被常昀逼到近乎崩溃的境地了。褚谧君心想。
  “当年谧君待你那样好,可你还是害死了她。”新阳猛地从地上站起,这一刻她仿佛豁出去一般无所畏惧。
  常昀脸上的凉薄、嘲弄、高高在上,都于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先是茫然的发了会呆,而后才向新阳喝道:“你胡说什么?”
  “妾身是不是胡说,陛下心里清楚就好。”新阳咬牙切齿。
  常昀在她的目光下,竟往后退了几步。
  “别说了。”之前与新阳的交锋中他还那样咄咄逼人,眼下却仿佛是在乞求什么。
  “若陛下不肯更改流放七郎的诏书,那就请陛下告诉妾身——庆元九年秋末,谧君最后一次入宫见你时,你到底同她都说了些什么?”
  常昀微微仰起下颏,紧抿双唇。
  “你逼死了她。”新阳一字一顿。
  下一刻,常昀拔剑出鞘,架在了新阳的脖子上。
  “陛下现在要来杀我了?”新阳这时反倒什么也不怕了,她不再用“妾”作为自称,昔日身为公主的骄傲好像在这一刻又被她重新拾起,她直视着常昀的眼睛,不退反进,剑刃划过她的脖颈,鲜血霎时涌出。
  褚谧君从未见常昀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候,他手持着利剑,随时可以置新阳于死地,可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惊恐。
  “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提她——”他嘶哑着嗓子问道。
  “这四年来,我时时刻刻未曾忘记过她。陛下也有过手足至亲,该知道我这几年怀揣着的,是怎样一种情感。”
  “别说了。”
  “陛下还是不敢直面当年的事实么?”
  “别说了……”
  “陛下嘲笑七郎是怯懦自私鼠辈,可陛下何尝不是如此?”
  “别说了!”常昀挥剑朝新阳斩下。
  褚谧君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没有能力阻止什么。
  就在剑锋即将斩断新阳脖颈之时,有一道人影从常昀身后窜出,猛地撞了他一把。
  是阿念。
  在看清这人的面容时,褚谧君感到无比的惊骇。
  阿念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怎么到这里的?
  看起来,她之前是藏在这间殿内的某个角落,可之前竟没有谁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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