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旻诚,十余年前太学中最惊才绝艳的太学生,尚书台中最年轻的尚书令史,褚家二娘的夫婿,而今落寞消沉的失意人。
“前几日做梦,我又见到了她。她遍体鳞伤,手腕脚踝都被人折断,满地都是她的血……”
“住口,别再说了!”褚相喝道。
“呵,”他抬眸,直视着两名老人,继续道:“她走了十四年了,她走得时候眼睛都不曾闭上,十四年来我每每梦见她,她都在质问我,问我为什么没人替她报仇——”
“谁为她报仇,你么!”褚相眦目欲裂,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面对眼前这人时,怎么也没办法保持住惯有的从容姿态,“你现在就去为她报仇,提着你的刀,我看你能杀几人?你瞧瞧你现在这幅模样,的确不该再出现于弦月面前,她若是在九泉之下能见到而今的你,她只会失望透顶!”
“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毁了,现在我活成什么样子,都不重要。”那双空洞的眸子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一瞬间亮得灼目,“我只想看着那些人死。”
褚相看着他的眼睛,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
千里之外,琅琊郡。
晨曦的微光刺穿层层轻纱,落在了睡梦中女人的眼睫。
须臾之后,如鸦羽一般的长睫颤了颤,女人睁开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先是抬手不耐烦的挡住了眼前的阳光,又小憩了一阵子后,才慢悠悠的爬了起来。
丝衾滑落,露出大片肌肤,在半明半暗之中,莹然如玉。
衣衫落得一地都是,她随手捡起一件披上。越地的纱罗掠过身畔人的鼻端,不可避免的将其惊醒,睡在她身侧的少年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在她离去前抱住了她的腰,“你去哪儿?”
女子懒得说话,倒是有耐心将少年的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
“你去哪——”她越是这样冷淡疏离,少年反倒越是缠着她不肯撒手,顺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上,最后攀在她肩头,不重不轻的咬了下她的耳垂,“你去哪,明月?”
女子的动作一顿,猛地回身掐住少年的下颏,“明月……你上哪听到这两个字的?”
少年眨了眨明熠妩媚的桃花眸,“你自己告诉我的。”
“你没有偷看我的家信?”女子手上的力度略重了几分,尖而长的指甲深深掐入了对方的皮肉里。但她嗓音却是愈发的柔媚,如同水一般。
“没有——”少年虽然感觉到了疼,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是你在睡着的时候告诉我的,前几天你说了梦话,你说你小字叫明月。”
女人推开少年,理了理散开的衣襟。
房内一片狼藉,四处都是倾倒的杯盏、散乱的衣裳,烛台歪在了墙角,红蜡凝结成泪滴的形状。
女子绕开地上零零碎碎的杂物,走到了窗前。清晨的风凉爽清冽,吹散了室内的浓香与暧昧。
“明月——”少年试探着又这样唤了她一声:“我可以唤你明月么?”
“随意。”女子看着窗外,窗外是繁华如锦的园林,“这并不是一个有什么寓意的称谓,不过是我父母为我随口起的小字而已。”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丝淡漠倦怠的笑,懒懒的倚窗边,她轻声道:“我有两个阿姊,一个小字满月,一个小字弦月。到了我出世时,便被叫做明月。”
少年没有搭话,他看得出来女子正在走神,她现在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我年幼时,两个阿姊都还在我身边。可是她们总不爱带着我一块玩。有年中秋,她们领着我一块去赏月。但不是家中庭院,而是洛阳城墙的瞭望台。”她又笑了一下,“弦月说,那里是洛阳最清净也是最高的地方,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洛阳最好的月亮——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我那两个阿姊给骗了,其实无论是哪里的月亮,都是一个样的……”
“瞭望台那种地方……”少年皱眉,“不是用来打仗的么?”
“是啊,所以我至今都很好奇,阿姊是怎么混过重重守卫,将我带上去的。不过,我的阿姊一直都是那么大胆而又聪颖,许多我不敢想的事,她们敢想,并且能够做到。”
“满月是我们三人中容貌最好看的一个,我打小就羡慕她。弦月……弦月最是聪慧,最讨父母喜欢。很多年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像她们一样出众。后来啊……”笑容渐渐从唇边敛去。
后来满月入宫成了皇后,弦月成了黄土之下的枯骨,而她,则被封东安君,立下了永不回洛阳的誓言。
她挑起案上的银壶,斟了半杯酒,朝窗外洛阳所在的方向遥遥一举,“敬,我的阿姊。”
第34章
被皇后召进宫中时, 褚谧君没忍住把猫也一块抱上了。
这不怪她,是这只猫太粘人。一离开它,它便叫唤个不停, 听着让人心里怪不好受的。
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后来常昀走到哪都抱着它了。都是猫的错。
皇后召见褚谧君是常有的事, 小时候褚谧君还时常在宫里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褚皇后新得了什么稀罕物,会召见褚谧君,想要和外甥女聊天了,会召见褚谧君,怀念自己的妹妹了, 也会召见褚谧君。
皇宫的高墙对褚谧君来说, 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但这一次皇后却不是让她前往椒房殿。
“东宫么?”
“是, 东宫。”前来传旨的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皇后殿下前去东宫探望几位宗室去了。”
她是皇后, 那几位少年是她未来的儿子,她去看望那些人无可厚非,但要带上外甥女一块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总不可能是她心血来潮,觉得在东宫面对着三个半大的少年有些无聊, 所以想将外甥女成召来膝前说几句话吧。
褚谧君知道姨母是什么意思。
和上回带她去听雨台是一样的, 皇后总在有意无意的拉近她和东宫那三人的距离。
大宣风气开放,未婚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的安排下会面也不是什么奇怪事。身为褚家的女孩, 又恰好和那三人处在相仿的年纪, 如果她不早夭,她就是未来铁板钉钉的皇后。她和东宫走近是被默许,甚至被鼓励的。虽说帝王权贵之家的婚姻以利益为重, 但你未来的帝后之间,有几分青梅竹马情谊总归是好事。
对于姨母这样的安排,褚谧君没有多少排斥。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而已。
若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一定努力跟着姨母学习该怎么做一个皇后,一定会想法设法的博得那个最有可能称帝的人的好感。
可是现在嘛……
现在褚谧君还没弄清楚那个下令给她灌毒的人是谁,也许几年后她就会死在那个人手里。姨母还不如在阿念身上多费些心思。
然而想是这么想,姨母的旨意却是不可以违抗的。褚谧君只好坐上了前去东宫的牛车,抱着自己的猫——对了,她把阿念也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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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谧君赶到东宫时,得知褚皇后正在东宫正殿会见东宫讲学的博士,三位宗室也都在那里。褚谧君走了过去,但没有马上入殿。眼下的场合略有些严肃正式,不适合她出面。
她看到了常昀,年纪最小的常昀跪坐在济南王和夷安侯身后,看起来和另外两位一样,正垂首低眉,规规矩矩的聆听皇后和博士们的训导,只有站在窗外的褚谧君,才看到他正专注的用指尖描摹地砖上的浮云暗纹。
又在开小差。褚谧君心想。
就在这时,常昀微微抬了下头,看到了站在窗边的褚谧君,朝她笑了笑。
褚谧君下意识的想要躲避他的目光,猛地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
侍女疑惑的看着她。
“我们先走吧。”褚谧君清了清喉咙,颇不自在,“等到姨母得空了,再来拜见她。”
她选择先去东宫西侧的暖阁歇会。而在那里,她见到了自己的表姊新阳。
有一阵子没见到新阳了,她走上前,“表姊,好久不见。”
今日的新阳看起来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是……似乎是没精打采了很多。在见到褚谧君时,勉强弯了弯唇角,算是一个笑容,“你来了啊。”她起身,拉住褚谧君的手,“来,你和我坐一块。”
在落座之际,褚谧君听见新阳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你怎么把阿念也带来了。”
褚谧君看了新阳一眼,又看了看阿念,说:“阿念,表姊想要知道池塘里的莲花开了没,为我去瞧瞧好么?若是开了,便帮我折一枝回来吧。”
阿念乖巧的点点头,转身在侍女的陪同下离去。
她走后褚谧君转头看向新阳。
“母亲不喜欢阿念,你不知道么?”新阳说。
褚谧君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她最多隐约感觉到了姨母待阿念并不亲近,但想不通姨母为何会厌恶阿念这样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阿念,不也是她的外甥女么?
“据说母亲与东安君之间……”新阳犹豫了下,道:“有些嫌隙。”看着褚谧君的眼睛,她索性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东安君……三姨母过去的夫家是琅琊上官氏,这个你该知道的。后来上官氏举族获罪,三姨母曾回到洛阳恳求外祖父放过她的丈夫和子女。”
“外祖父没有同意。”这个褚谧君清楚的。
“当年姨母还有两个孩子,你知道么?那两个孩子也一块死了,一个两岁,一个才出世。”
“那……两位姨母之间的嫌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上官家出事时,我也不过两三岁,这些事都还是后来听说的。据说,三姨母曾找过母亲,母亲似乎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可是最后不知怎的,上官家还是一个没留,她的两个孩子,包括才生下来的那个,也都死了。”
“这事……是谁说与你的?”
“莺娘。”新阳说:“就是那个一直在母亲身边的侍婢莺娘。她是母亲身边的旧人,据说是陪着母亲一块长大的,母亲什么事她都知道。”
“莺娘平素寡言少语,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不是她主动说的,是我找她打听到的。”新阳闷闷不乐,“母亲什么都不爱与我说,许多事,还得费心思四处去问。”
“我看你之前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好像郁郁寡欢的模样,是为了姨母么?”
新阳闻言,并没有马上回答褚谧君的话,她咬了咬下唇,脸颊微微有些红,过了会才细声细气的说道:“再过些时日,我就要出嫁了。”
褚谧君点点头,并没有多少惊讶。
新阳年长她三岁,就算本朝不时兴早婚,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新阳要嫁的人是谁她也已经知道了,十年后,她曾在阿念的躯壳中见到新阳为了那人在太和殿前苦苦哀求常昀。
“不知道母亲会为我选怎样的夫婿。”新阳愁眉不展。
“你是姨母的亲生女儿,她难道能将你随意许人不成?”褚谧君淡然开口:“姨母不是有有意将嫁入杨家么?”
杨氏与褚氏血脉相连,将新阳嫁过去,能够使两家的联系更为牢固。
“怕就怕不是杨家。”新阳说。
新阳虽然对杨家那几个同辈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但若论身份、学识,那几人与她倒还算般配。
“我只怕,母亲要我嫁的不是杨氏。”新阳紧张的攥紧了衣袖,“听说了么?陛下有意与西赫兰议和。”
“我知道。”前一段时间便有消息传出,朝堂上也议论过此事。
“我昨日打听到,西赫兰的使节已经动身了。听说这回不但要议和结盟,还要和亲。”
褚谧君啼笑皆非,“你是担心,自己被嫁给胡人么?”
“有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事。”褚谧君不紧不慢的梳着怀中黑猫的皮毛,“你是天子的女儿。和亲么,嫁个宗室女过去就不错了。”
“那可未必。”新阳用力摇头,“西赫兰数十年前与我大宣和亲,娶得不就是惠帝的亲女儿么?你不要再安慰我了,西赫兰与其他胡人部族不同,是不能敷衍了事的,若陛下真有意将我远嫁大漠,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西赫兰……这于褚谧君而言是个陌生的词。自幼长于京城的褚谧君,忽然就对这个陌生的番邦生出了些许兴趣。
“放心好了。你不会被和亲塞外的。”褚谧君无法对新阳做出什么保证,只能给她这样一句空洞的安慰。
但新阳仍是忧心忡忡。直到正殿传来消息,说皇后召见,新阳这才稍稍收敛了面上的愁色,和褚谧君一同往东宫正殿。
还未踏入东宫,倒先听到一阵笑语。走入殿内,褚谧君发现皇后身边坐着的人竟是常昀,那个使皇后频频发笑的人,自然也是常昀。
“母亲在说什么呢?”新阳看起来半点也不像个方才还情绪低落的人。
“在听申博士数落云奴呢。”褚皇后以扇掩面。
褚皇后果然对常昀一如既往的偏宠,说着埋怨的话,可语气中哪里有半分责怪。
“云奴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难管教。就好像……”褚皇后四下环顾,忽然注意到了褚谧君怀里的黑猫,“就好像是只猫儿一样。”
“我怎么会像猫呢?”常昀轻哼,径自从皇后身边的席位起身,走到了褚谧君身前,“这只猫你还真养在身边了,伤好了没?啧,洗刷干净了看着还是一样丑。”
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伸手,将黑猫从褚谧君怀里抱到了自己这。他凑近的那一瞬,褚谧君下意识呼吸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