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褚谧君叫住了他,“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香么?”
那名内侍缄默了片刻,道:“请娘子吩咐。”
“其余人先退下吧。”褚谧君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名调香内侍,“你留下。”
等到旁人都走远后,褚谧君招手,示意那内侍走近一些。
他竟迟疑了片刻,才磨磨蹭蹭的朝褚谧君走来。
“把脸擦擦。”褚谧君懒得再看他,直接将一块帕子递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他不再刻意尖着嗓子说话,垂头丧气的接过帕子在褚谧君身边坐了下来。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广川侯。”褚谧君瞥了眼将自己的脸涂黑,又换上了内侍装束的常昀,“我看到你的侧影时就开始怀疑了,又和你说了几句话,听了听声音,果不其然,还真是你。”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有当众戳穿我?”
“这个时间,东宫应该请来了太学的申博士为你们讲《左传》,你怎么在这?”褚谧君倒不是爱管闲事,只是无聊顺口一问。
“你对东宫的事倒是很了解。”常昀有些惊讶。
褚谧君当然不能说自己收买了东宫下人监视三位宗室,于是轻咳了一声,说:“我的老师亦供职于太学,听说了申博士会教你们《左传》。”
“哦。”常昀应了一声,说:“他教的不好,于是我就从东宫出来了。”
“东宫近来都教了些什么?”褚谧君为了表示自己没有监视东宫,故意提了个这样的问题。
“还不就是四书五经,都无聊得紧。对了,申博士前日还让我们写一份策论,今日得给他过目,我不在东宫,他现在大概都想要拿戒尺打死我了。”
常昀说是这么说,可脸上并没有多少不安,满不在乎的口吻,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这样吊儿郎当,好像全然忘了自己要和两个人争抢帝位,对此褚谧君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策论是什么内容。”
“论我朝立国以来,与北边赫兰人的战和之事。”
北疆之事么?褚谧君不犹回想起了出门前从褚相和卫夫人那里听到的话。
大宣之北,是大漠与荒原,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的赫兰人便居住在那,时不时会南下侵扰长城一带。
自大宣立国后,汉人与北边胡人的争端便愈发激烈,数十年前赫兰人还一度兵临洛阳城下。后来因为单于之位而生出纠纷,分裂成了东西二部,大宣又嫁出了公主与之议和,北疆这才稍稍安定了些年。
东西赫兰,东赫兰与大宣长年僵持着,西赫兰因为迎娶了大宣公主的缘故,与大宣结盟,但十五年前,边疆上出了一些事,于是自那之后,再无西赫兰的使节踏足洛阳。
“大宣,是打算与西赫兰议和么?”褚谧君猜测道。
褚相与卫夫人谈到了边疆之事,太学博士在教导东宫的宗室时,也提到了北疆。看来即将有大事发生。
“据说是的。”常昀撑着下颏,从褚谧君那拿了块糕点,“夷安侯的兄长北海王,与陛下身边的某位侍中有姻亲,夷安侯便能打听到不少前朝的事。近几日,好像的确有人在朝会时提到了西赫兰。”
褚谧君点头,打算回家后再详细的问一问外祖父这事,“那申博士要你写的策论,你动笔了么?”
“自然是写了。”
“你写了什么?”
常昀皱眉,“我逃出东宫就是为了自在,为什么你还要追着我问这些烦心事?”
好吧,她多事,她闭嘴。
褚谧君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茶碗往常昀面前一送。
常昀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褚谧君。
“既然逃出了东宫,那就不是广川侯了。现在我面前的是不知名的内侍某,我让一个内侍为我倒茶,有什么不妥么?”褚谧君慢条斯理道。
常昀站起,“我先走了,下次见。”
“站住。”褚谧君拽住了他一角衣袖,“去哪呢?”她目光凛然的在他身上扫过。
常昀将自己打扮成宦官,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为了躲一时半刻的懒。
“我打算回家一趟。”常昀她面前倒也坦率。
“回家?”
“嗯。”回家和那个人好好谈谈。
常昀复又在褚谧君身边坐下,“被我顶替的这个人,原本今日未时有出宫采办的差使,我打算借这个机会回家看一看。谁知这时皇后身边的女官却说褚娘子这缺少了伺候的人手,我来不及逃就被带到了这……”说到这里,他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我就被你发现了。”
褚谧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常昀又道:“你不会出卖我的吧。”
不,我会。
褚谧君心想。
“私自出宫,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知道呀。”常昀还是那副散漫的模样,“但这都是陛下的错。我才到东宫时,说好的一个月至少能允许我父亲探望我一次,可到现在我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这很正常,毕竟常昀是被当成皇帝未来的儿子养在东宫的,皇帝想必也不希望自己的嗣子还记挂着从前的父母。
血缘上的牵绊,越早断掉越好。
褚谧君其实不该劝常昀的,就这样任常昀违反宫规好了,常昀哪怕为此受罚甚至被皇帝厌弃都和她没关系。
可褚谧君还是没忍住,说道:“你这样偷偷出宫,是坏了规矩。”
“规矩是什么?”常昀一本正经的问。
他过于认真的样子,让褚谧君陡然想起了阿念。
“规矩……就是约束着每个人言行的东西。你可以不喜欢规矩,但不能没有规矩。”常昀不是阿念那样的孩子,三言两语糊弄不住,褚谧君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常昀端起案上的漆盏,盏中的茶汤随他的动作晃晃悠悠。
“你想说,人如盏中之茶,所谓的规矩,便是盛着茶的盏?”
褚谧君想了一会,颔首。的确是这个理。
常昀手腕一转,“可是将茶汤从盏中倒出,它虽然不再是茶,却还是水。人若脱离了规矩,虽然算不得是好人,但依旧是‘人’哪。而所谓善与恶,从来都是相对的。正所谓《老子》中所说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褚谧君下意识握住了常昀的手腕,阻止他倾倒茶汤的动作。
她暂时想不出该怎么反驳常昀,因为她并不擅长这些需要思辨能力的东西。她害怕说着说着,这就成了一场关于善恶、人生、天地万物、名教自然的讨论,那她肯定说不过常昀。
“你将水这么倒出去,会弄脏自己的衣裳。”想了想,又道:“茶离开茶盏泼到地上,再过一会就会被晒干,那便也不再是水了。”
常昀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褚谧君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对方肌肤的温度,松开手,若无其事的坐直身子,等着常昀的回答。
“所以我并不是打算将水倒在地上,”常昀轻笑,拿了个大些的漆盏,将茶汤缓缓注入其中,“只是换个盛水的容器而已。”
“你看,水从来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
第30章
“可就算换了个大些的盏, 水也还是在盏中。”褚谧君深呼吸,竭力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可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常昀晃动杯盏的幅度大了些, “但是水就没那么容易洒出来了。也就是说——”他放下漆盏, “作为广川侯, 我当然不能出宫。可我现在是个无名小宦官,不受东宫的规矩约束。”他看着褚谧君,眉眼舒展,笑得愈发开心,“你以为我想要将茶汤泼出来么?我才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要真是个不讲规矩的人, 我就不会穿这身衣裳了, 我直接大摇大摆的从东宫闯出去。”
“诡辩!”褚谧君不犹的拔高了音调, “陛下不许你出东宫,你出去了,无论以何种身份,都是坏了规矩。”
“坏了又如何呢?”常昀还是笑。
褚谧君语塞。
能如何?
难道她现在要冲出去向陛下皇后告状不成?
这样做也不是不行, 可……
可现在的常昀拿她当朋友, 他在她面前笑得无辜而狡黠,她真的狠得下心去出卖他么?
“好了, 别这样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了。”常昀放柔了语调, “你既然撞破了我的预谋,那么这一次我就不出宫了,等会我就老老实实回去。”
顿了顿, “只不过,下回找到机会,我还是要设法逃出去的。”
“你就不能安分些?”褚谧君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常昀歪头,认认真真的看着褚谧君的眼睛,直到后者觉得不妥稍稍偏头挪开了视线,他这才开口道:“我以前很讨厌你。”
这点褚谧君当然知道。
只是她活了差不多十四年,作为褚相外孙女,她自小众星捧月,除了她的父亲外,还真没多少人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我那时觉得你为人死板又无趣,就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一样。”
“……哦。”褚谧君尴尬的应了一声。
和常昀为了这种小事而争执是无意义的,但要大大方方的表示自己毫不在意,褚谧君又实在做不到。
“但我觉得,比起做石头,人不如做水。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打的那个比方么?人,如同水一般。会因不同的容器而改变形态,可也总能适应新的容器。”
“……我还是觉得你在诡辩。”褚谧君憋了一会,说出了这句话。
“你觉得是就是吧。”常昀毫不在意的笑,“不过,我原本没打算和你争辩什么。比起输赢,我更想说的是……”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到褚谧君脸上,“以后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你是丞相的外孙女,就算你板着脸面对所有人,也没有谁敢说你的不是。”
褚谧君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从前一直以为她在人前露出的笑容虽然虚假,但至少看起来很自然。
“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常昀说:“至少现在,我看得出你心里压着一桩很沉的事。”
褚谧君不由自主的在他的目光下点头。
“是件很难解决的事么?”
“嗯。”关系到生死存亡。
“急么?”
“……倒也不是很急。”
“那就慢慢来。”常昀说:“必要的时候行事大胆些,别那么瞻前顾后。”
褚谧君看着他,不由自主的牵动了下唇角。
她忽然心中一动,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既然你说要我大胆些,那我便听你的吧。”褚谧君理了理衣袖,站起,“走吧。”
“嗯?”常昀还没反应过来。
“我带你出宫。”
***
洛阳城中的贵女,往往喜欢乘坐装饰华丽,且垂有厚厚帷幔的牛车。
褚谧君将常昀藏在了自己的车内。
未婚女子邀请一个男人共乘一车,传出去无疑有损清誉,哪怕他还不是男人,只是同龄的少年。
褚谧君与常昀一同坐下时,心跳比平时要急促了很多。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可她还是这么做了。鬼使神差,莫名其妙。
看得出常昀也有些拘谨,他和褚谧君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一路上目光都死死的盯着帘帐上的卷草纹。
在还未出宫门之前,两个人都不敢说话。牛车驶过宫门时,他们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的不安,但两个人都竭力不使自己表露出太多的不安。
好在宫门的卫士还没有胆子掀开帘帐盘查,褚谧君和常昀二人得以顺利出宫。
距皇宫有一段距离后,耳边隐约传来了街上行人的喧哗,他们两个才不约而同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
“多谢。”常昀小声说道。
“等会你找个偏僻的地方下车,然后自己回清河王府。我先回家了,等到你什么时候记得要回宫了,就来褚府找我。”
常昀点头。
说话时,他们正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这里并没有多少人,褚谧君正想让常昀趁此机会离去,却听到了前方忽然有嘈杂之声传来。
“有一行车队,正迎面而来。”侍婢凑到帘边对褚谧君道:“咱们是否要避让?”
褚谧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另一名侍婢说:“哎呀,那好像是咱们自家的车驾。”
褚谧君挑开帘子看了一眼,一眼之后,她短暂的沉默了会,从车上跳了下去。
她领着众人一同在道路之侧站定,而后,她朝那驾驶来马车一拜。
这是晚辈遇上长辈该行的礼节。
然而那驾马车却径直驶过,车内的人看都没有看路边站着的褚谧君一眼。
褚谧君面色如常,从地上起身,由侍女帮着整理了下衣装,又重新回到了车上。
常昀之前一直待在车里,但车外发生的一切他都通过帘帐缝隙瞧见了。褚谧君回来后,他能敏锐的发现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虽说之前她也是面无表情,但至少眼中还藏着淡淡的光华,哪像现在这样。
“方才那位是……”
“家父。”
“哦。”这个答案并不难猜,褚相这个时间应当还在尚书台,卫夫人是出了名的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所以车上的人,只可能是褚家次女的赘婿了。
“他……”常昀当然看出了这对父女之间关系似乎不是很好。他犹豫着想要询问,却又觉得这样太过唐突,可若是什么都不问,让褚谧君将心事都憋着不说,又怕她会郁结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