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如果真如九岁的小阿念解释的那样,她来到十年后,是魂魄暂时离体,那么她总要回去的。她和这个十九岁的阿念,又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阿念,小心。”她定定神,之前被抛下的理智又重新回归。
现在阿念十九岁,而她虚岁十四,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以表姊的口吻叮嘱道:“阿念,要小心。”
毒死她的鸩酒,很有可能来自皇宫。
这不是寻常的□□,褚谧君只在掖庭的厮杀之中听说过这种毒。
而上回,想要刺杀阿念的人也来自皇宫。
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褚谧君暂时不清楚。只是这两件事情,拔高了褚谧君对皇宫的警惕。她幼时数度被接入宫内居住,有时候会忘了皇宫是这天下最残酷的博弈场,而下意识的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常昀说没有查到刺客是谁,但褚谧君怀疑,有人对阿念起杀心,是为了后位。
且不管她褚谧君生前卷入到了什么是非之中,才来到洛阳的阿念之所以会招来刺客,或许是因为皇后之位。
“知道了。”她听见阿念清脆的声音响起。
接着,失重感陡然袭来。褚谧君猛地闭上眼。
再醒来时,她又见到了熟悉的景物。
这里是她的闺房,窗外天光熹微,正是卯时。她准时的醒来,侍女们正准备为她洗漱,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她回来了,还是褚家的大娘子,被视若明珠的丞相孙辈。她享有着众人的簇拥和明媚的韶年,足以让许许多多的人艳羡自怜。
“娘子怎么出汗了,是做噩梦了么?”侍女好奇的询问。
褚谧君擦干额上冷汗,“是啊,噩梦。”
第28章
庆元四年, 盛春。
正逢牡丹花期,而洛阳的牡丹,雍容华艳冠绝天下。
阿念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当然喜欢新奇, 好凑热闹, 哪怕她并不懂得赏花之趣,可既然到了洛阳,自然想要见识见识盛名在外的洛阳牡丹。
听说宣城公主府上养着名品牡丹数十株;高平侯喜欢朱红牡丹,园中花开可成海;骠骑将军府上,不久前育出的新品, 见过的人都惊叹不已……类似的传闻阿念每天都挂在心上, 且心向往之。
相比起来, 褚府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褚相不是个风雅人, 卫夫人也没有侍弄花草的爱好,故而即便是在春时,府中放眼所见,尽是清冷的色调。
“表姊, 我们去赏花吧。”阿念一路蹦跳着走进了褚谧君的书房, 抱住了对方的胳膊。
然后毫不意外的被推开。
褚谧君正专注阅读着一卷史书,根本没有搭理表妹的意思。
她生来是有些清冷孤高的外貌, 眉色偏淡, 下颏偏尖,双目狭长而上挑,不笑的时候, 看着冷冰冰的有些吓人。
若是从前的阿念,或许会畏惧这样的表姊。可近来褚谧君不知何故,待阿念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俨然将她当做了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因此阿念在褚谧君面前也不自觉的放肆了许多。
“表姊在看什么呀——”被推到一边去的阿念毫不气馁,不折不挠的又凑了过来。
褚谧君将手中的竹简往阿念所在的方向挪了挪。
“《后汉书》中的皇后纪?”东安君也曾请过儒生教自己女儿识字读书,阿念很快便认出了褚谧君所读的是什么,“表姊为什么看这个?”
因为若是几年后我不死,我就会是皇后,若是我死,你就可能是皇后。褚谧君心想。
总结一下历代的皇后是怎么死的,也许对她有帮助。
“读这些书好无趣,”阿念胆子越发大了,一把按住竹简,“表姊我们去赏花吧。”
褚谧君终于转过脸来。
“前几日我找来了人教你射箭,”她开口第一句话便让阿念变了脸色,“你学得怎么样了?”
“……尚、尚可。”
“是么?练给我看看。”
“表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褚谧君直接捉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拖了回来。
“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啊?”
褚谧君指了指阿念系在腰间的佩玉、香囊、丝绦,因为之前她走得太快,这些东西都缠作了一团。
“练完箭,我再找人监督你练习仪态。”褚谧君拧着眉将那些打结的饰物一一解开,“身为丞相的外孙女,活得如同乡野村妇一般怎么行?”
“我就算活得像个乡下丫头,可也是外祖父的外孙女呀。”阿念半点也不客气的还嘴。
“你愿意做乡下丫头还是相府千金,我都不管。只是阿念你得记住了,人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就得守与之对应的规矩。你不要问我这些规矩是谁定的,也不要抱怨什么,因为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守着规矩的人。”褚谧君用力将阿念随身的香囊重新束好,“对了,顶撞表姊,漠视长幼尊卑,罚你抄《孝经》一篇。”
阿念:“……哦。”
她为什么要腿贱,为什么要跑来找表姊,她是不是太闲了日子过得太顺了。
*
不过褚谧君倒底还是没有对阿念太过严苛。阿念说想要赏花,她最终也同意了。
换了身较为正式的衣衫,又清点好了仆婢,她牵着阿念的手走出了房间。
“我们去哪?”阿念显得兴致勃勃。
不去哪家的园林,也不去谁的府邸,在这洛阳,牡丹开得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中宫。
“去姨母那。”褚谧君说。
阿念还是有些怕皇后的,毕竟与她没见过几面,“能不去么?”
“当然不能。”
十年后的阿念和褚皇后的关系,实在是太过疏远了。但无论如何,那时的褚皇后已经是太后了,若阿念出了意外,她能够给予庇护。褚谧君想来想去,只有从现在开始慢慢改善阿念和褚皇后的关系。
虽然不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但尽可能将她们多拉近一点,或许会有益处。
路过庭院时,她看见了卫夫人。
卫夫人今日难得身子不错,褚相也难得有空,两人正在庭院对弈。阳光不算太炽烈,淡淡的洒在两位老人身上,藤萝沿着古木攀援,又如同帘帐一般垂下,他们的身形在帘后时隐时现,褚谧君不犹驻足,看着他们。
她记得自己十年后所见到的景象,卫夫人已经不在了,褚相守在妻子的墓前,喋喋不休的说着琐碎事。
不过,走近才发觉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一点也不美好。
“你嫌自己命长么?嫌命长的话我帮你了结。”这是卫夫人对褚相说的话。
“你少说风凉话,我要是走了,一定带上你一块。”这是褚相的回答。
褚谧君:……
这俩老人就不能珍惜一下为数不多光阴么?
还有,外祖父是真的命长,死在前头的是您,外祖母。
“十七年前你提议在边疆屯田,最后闹出了什么事,你难道忘了么?现在你又是提出整顿军屯,又是要重开合市,真的不想活了?”卫夫人毕竟也是活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见惯风浪,哪怕说出这样的话,语调也还是波澜不兴的。
“还不至于到了要被人碎尸万段的地步吧。”褚相说。
“检括军屯,势必会得罪边疆大将和巨贾,与胡人合市亦是同理。”卫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分析棋局。
“就算如此,他们也没那能力杀我。”褚相轻笑。
“是是是,你有本事,你百毒不侵,你智谋无双。”卫夫人也不知是揶揄还是夸赞,“但你越是站得高,越是招人恨,越是行事凭心所欲,越是破绽百出。”
褚相落子的手一顿,“是么?”
“是。”卫夫人点头,“九卿之中,你褚淮的门生亲故占据其六,地方郡守刺史,亦不乏你的人。听说你还打算恢复前朝旧制,广设巡检御史,监察四海八方?”
“不这样,那些地方官在职上待久了,便会萌生懈怠之意,会与豪强勾结,会……”
“不用你解释,你想做的事,我都懂。我只是提醒你一声——”卫夫人落下一子,“你的所作所为,都会给你带来麻烦。此外,我劝你多留心太学和州郡官学的事务,那些士子才是你的立身根本。你不是世家出身,所能倚靠的便是门生。然而控制不好他们,就终究会招来反噬。变革太学官制、插手今古文之争的事,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去做,至少暂时不要。”
褚相摇头不语,只专注的观察棋局。
“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我近来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我怕我说了,你又要唠叨我许久。”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褚谧君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几步。
她不算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只是因为自小接受的教育,从而对朝政之事习惯性的上心。
但卫夫人说的是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或许卫夫人其实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事太过机要,不能轻易出口。
褚谧君只看到卫夫人收起了之前漫不经心的表情,慎重的思考了一会,而后感慨道:“这事牵扯到的,不仅仅是我朝,还有周边四夷。甚至还有可能关系到百年的运势。”
“无需多言,我自会慎重。”褚相说道。
“我信你。”卫夫人颔首。
*
“表姊,怎么不走了?”阿念拽了拽褚谧君的手。
褚谧君看着庭院中坐着的二老,想要上前去与他们聊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此刻,坐在那里的人不仅是她的长辈,更是手握着这个国家命脉的人。
她还实在太过年轻了,即便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无法站在这两名老人的高度,去俯视整个天下大势。
真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久一些,这样才能见到、学到更多的东西。
然而想到自己的死亡,想到那具四分五裂的白骨,想到十年后褚相复杂古怪的态度,褚谧君不犹心中沉重。
自从回来后,她便无意识的和家人疏远了许多,只亲近阿念一人。这也是为什么她自三月以来,就一直待在房中读书,不肯外出,甚至连带阿念去踏春都不肯的原因。
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自己可笑。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现在她的亲人依旧还是她的亲人,她不必自寻烦恼。
有时她也想过,要不就将一切和盘托出算了,可又担心没人会信。
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得试着以她浅薄的阅历和对皇宫内外的了解,推断出哪方的势力最有杀她的可能。
“我们走吧。”她对阿念道。
她们姊妹俩站在一旁听了这么久,褚相夫妇不可能没察觉。但他们没有理这两个孩子,只专心的说着那些对她们来说还很遥远的事情——边疆战和、徭役赋税、民生疾苦,以及天下兴亡。
“我赢了。”突然,她听见外祖父轻呼了一声。
听他们讨论朝政听得太入迷,都忘了这两人其实是在弈棋了,还以为他们是在朝堂上论政呢。
“你赢了?”卫夫人垂眸看了眼棋枰,之前还一直很平静的语调,忽然诡异的上扬了几分。
褚相深吸口气,立时会意,抬手挪动了几颗棋子。
“是你赢了。”
“嗯,我赢了。”
旁观着这一切的褚谧君:……
真该让那些畏惧褚相如畏虎的人好好瞧瞧这一幕。
第29章
赏花这种事, 褚谧君是真的……没多少兴趣。
世人喜爱牡丹,说它雍容华贵如花中帝王,可在褚谧君看来, 牡丹和杏花、桃花乃至墙角的野花一样, 都只是花而已。有人赏花能赏出诗情画意, 有些人就只能看出,啊,这花颜色真艳,花瓣真嫩,没了。褚谧君无疑是后者。
褚谧君带着阿念来到中宫后, 先是拜见了褚皇后。
这时的褚皇后, 在对待阿念时, 还持着长辈该有的亲切温和, 比起十年后态度不知好了多少。但她既然是皇后,也就没有多少时间陪两个小辈闲聊,因此两人没坐多久,褚谧君就牵着阿念告退, 来到了椒房殿之外的牡丹园。
然后阿念在一群宫女的陪伴下赏花, 褚谧君坐在牡丹园中的一处凉亭内喝茶、看书。
阿念为此很是忿忿,好不容易说动表姊能陪陪自己, 结果褚谧君就只是换了个地方看书而已。
但是阿念再不满也没用, 褚谧君不为所动,甚至为了阿念别打扰她,发话让宫女将阿念带远些。
《皇后纪》她还只看到和熹邓皇后的部分, 这位后汉开国元勋的后裔,如她的祖父邓禹一般是个传奇人物,值得在史册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读完她的传记,褚谧君不犹心中激荡,但看到汉和帝第一任皇后阴氏之死时,又不觉心中戚戚然。
先有阴氏的被废身死,然后才是邓氏的扶摇直上。成王败寇,从来都是这样惹人欷歔。
就是不知道未来会是谁踩着她褚谧君的尸骨,爬上顶峰。冷不丁想到了这个,褚谧君握着竹简的手微微一抖。
她放下书卷,想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一旁的侍女极有眼色,即刻命人前来添茶、准备茶点。一群内侍躬身列队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点心瓜果和才煮好的茶汤呈上。
亭内搁着博山炉,炉中吐出的烟越来越薄,一名宦官手捧着新的香料,走近炉子。
褚谧君看了那名调香的内侍一眼,忽然开口:“是龙脑香么?”
“是。”内侍低着头回答道。
“我不爱用龙脑香。”褚谧君道。
内侍一愣。褚谧君性情不算好,但从不为难下人,这是中宫许多侍者都知道的事。
然而一愣之后,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这就为褚娘子更换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