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不需吩咐,一面偷着笑,一面自觉地将琴又抱到了褚谧君面前。
但褚谧君一点也不想笑,她抬手,却在触到琴弦之前又缩了回去,“我弹得如何?”她问道。
众人自然是纷纷称好。也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客气。
褚谧君的目光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常昀那。
方才只有他一直不曾开口。他撑着下颏懒懒散散的坐在一旁,好像游离世外。
褚谧君倒也不是那种凡事争强好胜的性子,不会因为常昀没有夸她,她就非得逼着对方改口。
她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常昀意识到她在看着他之后,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当然看得出褚谧君是在等着他的答案。常昀长这么大,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明白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
他也不是一直都那么耿直的,如果几句谎话能够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的话,他不介意鬼扯几句。
可是……
他看着褚谧君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犹豫了会,他说道:“的确,你弹得不好。”
“请赐教。”褚谧君朝他肃然一拜。
“褚娘子知道《广陵散》的别称是什么吗?”常昀问。
褚谧君想了一会,答:“《聂政刺韩王曲》。”
聂政刺韩的故事,褚谧君也曾读过,不同书上有不同版本,但那总归是一个慷慨悲凉的故事。
“曲通人心,下等的乐师,弹奏时注重技巧,次等的注重情绪,而最好的乐师,应当与这一曲融二为一,在他们那里,最重要的是意境。你的技艺已经很好了,可你缺了其中意气。你的《广陵散》,没有杀伐之意。”
他这一番话说的很是认真,脸上也收敛了从前常挂着的散漫。
“杀伐之意?”褚谧君迷惑不解。
她知道,常昀说的没错。聂政刺韩之曲,本就不是一支平和的曲子。可杀伐之意是什么,她却无法体会。
“看好了。”常昀起身,将腰间佩剑豁然拔出鞘。
王孙公子的佩剑,并不算太锋利,很多时候都只是作为装饰而已,褚谧君心里清楚这点,可是当常昀剑锋出鞘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心中一悸。
剑刃折射着雪亮的光,凛冽夺目。褚谧君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却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目光追随着剑,和手握着剑的人。
常昀看着褚谧君,在对上他的目光后,褚谧君霎时懂了他的意思,她抬手,拨动了《广陵散》的第一个音。
她试着以一种全新的心态去弹奏这支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常昀和乐舞剑,以剑舞引导着这一曲。
握住剑后,他便不再是那个褚谧君所熟悉的少年,而是数百年前那个怀揣着复仇之心的刺客。
他一步步潜入韩宫之内,带着与亲故诀别的悲怆和满腔的孤勇。
那日韩宫之上的天穹,应当是阴沉的,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劲风飒飒吹过,如同刀一般。
他来到了大殿之上,那殿堂辉煌无比,韩王坐在高处,灯下的影子如同山峦一般。
这时他心中是在想什么呢?
不,这时他心中应当什么都没有想。
他已经到了这里,无路可退,唯一的同伴是手中的剑,他必需要握紧它,他只能握紧它。
终于,利剑铮然出鞘,他以义无反顾的姿态扑向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从前褚谧君奏《广陵散》时未感知到的东西在这一刻陡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好像能够通过手中的曲调,跨越百年的时光,去见证聂政刺韩王的瞬间。
一瞬间的情绪太过复杂激烈,她来不及品味,就随着本能,将情绪宣泄到了琴声中。琴声越来越急,常昀的舞步亦是越来越快,到了这时他,放弃了对这支曲子的掌控,放心的将这一切交给了褚谧君,任自己沉浸于乐声之中。
褚谧君不经意间抬眸,恍惚了一会。
她想到了十年后的常昀。
十年后的常昀也在她面前舞过剑,烛下深黑的影、绛色的宽袍、雪亮的剑光,以及泼洒一地的鲜红血液——这些都刻在了褚谧君的记忆里,难以忘却。
在那支舞中,褚谧君感受到的是绝望,一种激烈而苍凉,恨不得摧毁万事万物的绝望。
其实十年后的常昀,才是真正适合舞这支《聂政刺韩王曲》的人。眼下这个常昀虽然用他的剑告诉了她什么是杀伐之意,可他并不真的就是那个被逼到绝路的刺客。
此时的常昀,尚是清朗无忧的少年,他的舞有如初春天地间流淌的风,纵然带着料峭寒意,也是轻快的,洒脱的。
褚谧君目光追随着他,在不知不觉中奏完了一整支曲,最后一个音节从她指尖飞出时,她恍如身在梦中。常昀以一个直刺作为这一舞的收尾,剑尖裹挟着风,只扑褚谧君的眉心——
褚谧君一愣。
常昀收剑回鞘,朝褚谧君一眨眼。
褚谧君其实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剑招给吓到,她自己就学过剑,知道那一剑的剑势将尽,杀不到她面前来。
她心跳之所以急剧加快,是因为常昀望过来的眼神。
那时她已然懵懵懂懂的意识到这个少年有着多么惊心动魄的美,只是那个年纪的她,还不愿承认自己为那样的美所吸引。于是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端起自己面前的羽觞,一饮而尽。
***
那夜褚谧君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穿行于一片密林之中,有个少年一直走在她的前方,那背影让她觉得熟悉。
她很想知道她是谁,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褚谧君加快了步子,抓住了对方的一角衣袖,然后梦就突然醒了。
醒后褚谧君迷迷糊糊的回忆了会自己梦到了什么,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虽然梦中的很多东西醒后便会忘记,但她还记得,梦里少年纤细的背影有些像某人……
暂时无法入睡,她索性披着衣服在自家庭院里胡乱逛着。头顶的月光白得瘆人,她踩着自己月下的影子,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有种诡异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她越往前走,那种不安感便越发的强烈。
这条长廊,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奇怪,她为什么要走在这?她记得明日自己还需早起背诵功课,外祖父命她写的策论她也还没有完成,她该早些去睡才是。
她想要回到自己房间内,可是回头一看,却忘了自己来时走得是哪条路。
这时眼前的景物又变得虚无了。
她竟又是在做梦。
睁开眼,她首先见到的是刺目的日光。已经是早晨了么?
身子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沉重,她想要起身,却感受到了一阵剧痛。
“娘子,您怎么随意起来了。”一旁的人赶忙上前。
褚谧君只看了这人一眼,就不犹僵住。
她的梦,还没醒。
“娘子快躺下,快躺下。”十年后面容已经苍老的蘅娘细心的扶着她躺了下来。
褚谧君知道自己这是又来到了十年后,并且附身到了阿念身上。
和蘅娘说过几句话之后,她得知现在距她上回附体到阿念身上已过去了两天。
阿念无疑是从刺客手中活了下来。
是太和殿的卫兵救了她。
谁也不知道常昀是怎么知道阿念在去东宫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但他就是及时的派人赶来救下了阿念。
只是阿念还是伤到了右臂,虽然这也不算什么重伤,但对于一个贵女来说,实在是桩大事了。
蘅娘希望阿念能够多休息一会,但褚谧君感受了下,觉得阿念精力还算好,于是回绝了蘅娘的建议。
梳妆之时,她看着镜中阿念的眼睛,朝她无声的问了声好。
她知道阿念也在这具躯壳之中,她们虽然无法交流,却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情绪的波动。看样子,这一次又是阿念主动将躯壳让给了褚谧君。
用膳之时,宦官来报,说陛下来看她了。
身边的侍者们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之色,熟门熟路的准备着接待皇帝的事宜。
看样子常昀不是第一次来探望受伤的阿念了。
褚谧君明明记得上次见面时阿念和常昀的关系还不是很好,而且就常昀那种脾气,褚谧君实在不相信他为何会来看阿念。
就算是被架空的傀儡,也不至于这么闲吧。
褚谧君不是很想让阿念和常昀这样频繁的接触。
但就算不愿意,既然常昀现在是皇帝了,她就得乖乖起身迎驾。和一众侍从一同走出殿外,远远看见銮驾,她便在侍女的搀扶下俯首叩拜。
先到她面前的是披甲执锐的卫兵,再然后是宦官,最后才是从肩舆上下来的常昀。
好大的排场呢,褚谧君暗自挑了下眉。
常昀没有允许跪着的这些人起来,褚谧君等人就只好继续维持着稽首的姿势。
通过余光,褚谧君看到了一抹绀色,那是常昀衣裳下摆的颜色。
他还是不曾穿帝王的常服,一身绀青长袍。十年后的这个常昀,似乎格外偏爱浓郁深沉的颜色。
“手还疼么?”
褚谧君听见冰冷低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当然疼啊。
但褚谧君斟酌了会,答:“谢陛下挂心,臣女无恙。”
“疼得话你就起来,不疼就继续跪在这吧。”常昀说。
褚谧君:……
十年后的常昀,脾气真不是一般的古怪。
由几个侍女搀扶着站起后,褚谧君跟着常昀走入了殿内。常昀在主位上坐下,而褚谧君站着。
相较于十四岁的常昀,此刻的他个子更高了些,眉目精致而冶丽,比起少年时更多了阴冷。上回褚谧君见到这个常昀时,就觉得这人含笑的眼底藏着坚冰,现在他不笑了,便更是让人感到害怕。
十三四岁的常昀,在面对不喜欢的人时,也会死死板着一张脸,可那倒底只是少年人的自我伪装而已。二十三岁的常昀敛去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更为可怕的倦漠。
什么都不值得他在乎,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你看着他,会觉得他下一刻便可以搂着你载歌载舞,也可以瞬间拔刀砍下你的头颅。
“听说,你打算去拜祭你的表姊?”常昀开口问道。
第26章
褚谧君愣怔了一会。
想来是她不在的这几天里, 养伤的阿念曾经向人提出过这一请求。她大老远从琅琊来一趟,总得去看看死去的表姊。
在褚谧君发呆的这会,身后的侍婢代为答道:“明日娘子打算先去城东拜祭卫老夫人, 然后再去城南祭奠平阴君。”
怎么, 外祖母也已经故去了么?褚谧君心头一沉。
是病故, 还是……
卫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她的死亡褚谧君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陡然得知这件事,她不可避免的感到悲恸,周遭所有人的话她都听不见了, 好像是暂时性的失聪了一般, 她垂眸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嵌金镂花的地砖, 一阵晕眩。
常昀和阿念的侍女交谈了几句, 说了些什么褚谧君都不知道。
但很快常昀便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他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敏锐。
“身子还没恢复?”
他清冷的嗓音让褚谧君猛然惊醒,她定定神,对常昀道:“谢陛下挂心。”
“坐吧。”常昀摆手。
伴随着他的动作, 一只老迈的黑猫从他袖中钻出, 颤颤巍巍的攀着他的胳膊,爬到了他肩头。
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 褚谧君现在心情极坏, 笑不出来,但也不自觉的稍稍舒展了眉宇,在侍女挪来的榻上坐下。
“那日刺杀你的贼子, 朕命人去审问了。”常昀说。
“结果如何?”褚谧君忙问道。
“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
褚谧君:……
“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嘴硬,什么也问不出。”常昀道。
褚谧君小心而又仔细的观察常昀的神色,想要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可惜以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不足以看透常昀。
“总而言之,你出门尽可能小心就是了。上回只带着几个侍女就出门,实在是太冒失了。”常昀蹙眉,冷笑,“你还以为这个洛阳,是你当年熟悉洛阳么?”
“对了——”常昀又道。
“怎么了?”
“你要去拜祭你的表姊是么?”他又提起了这件事,“见到她后,为我向她说一声……”
说一声什么?
褚谧君屏息等待着常昀的接下来要说的话。
“就说……”
可常昀却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罢了。”
***
次日,在众人簇拥之下,褚谧君出宫前去城东褚家家墓。
死者的坟墓建于山上,远眺着洛阳城内还活着的亲故。据说这里是一片宝地,也据说此地风水不利生者。但褚谧君知道,褚相挑选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外祖父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不管什么生前死后名,也不理会子孙后辈的福荫,他只做自己觉得没错的事。
说起来,阿念来到洛阳这几日,都还没有与褚相正式的见上一面。她先是被褚皇后直接召入了宫中,然后是遇上了刺杀,留在宫里养伤。
褚谧君原以为,要与十年后的外祖父见上一面,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在外祖母墓前见到了褚相。
这日褚相换下了官服,一身半旧麻衫,褚谧君见到他时,大宣万人之上的相国正站在自己妻子的碑前,像个孩子一般絮絮叨叨的抱怨着一些琐事,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失去了言语,只怔怔发呆。
“外祖父。”褚谧君用阿念的嗓子喊了褚相一句。
褚相年事已高,眼花耳背,是他身边的仆从出言提醒,他才意识到外孙女来了。
“是阿念哪……”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的盯着眼下唯一还活着的孙辈看了一会,缓缓笑了,朝她一招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