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褚谧君吸了吸鼻子,垂首走了过去。
  “你的外祖母,在去世之前,一直记挂着你。”
  褚谧君能感受到老人宽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她凝视着卫夫人的墓碑,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
  “她走时还算安详,你不必如此难过。”褚相叹息了一声,安慰道。
  “外祖母多年来,一直备受病痛折磨,她去时……”
  褚相黯然无言。
  看样子,外祖母应当是病故的。褚谧君依照着褚相的反应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卫夫人的坟茔修建的颇具规模,褚相毕竟是有封爵的人,他妻子的埋骨之地,自然也得按照万户侯的等级。更何况——
  “不等几年,我也会埋在这里了。”褚相抚摸着碑前矗立的石像,喃喃。
  褚谧君很想说几句好听些的话,比如说外祖父福泽深厚,可长命百岁。然而注视着眼前明显比十年前更为衰老的长辈,所有的言语都梗在了喉头。
  褚谧君活了十四岁,她记忆里的褚相永远都意气风发,虽是七旬老者,却仍然如出鞘的利剑一般无坚不摧。他时而和蔼、时而为老不尊、时而跳脱豪迈,可他永远也不会露出如此颓丧疲惫的姿态。
  他脊背佝偻着,好像随时会倒下,一头长发干枯苍白。
  “到时候,我就又能见到你的外祖母了。”褚相又道:“几年前为她修墓时,我就让人提前准备好了我的位子,棺材抬入墓穴的路线,都设计好了。”
  “外祖父,朝堂之上可还顺遂?”褚谧君问道。
  “不顺。”褚相在外孙女面前倒没有粉饰太平,“阿念你不大清楚朝政,我也只能告诉你——不顺。”
  褚谧君掐紧了笼在袖中的手。
  “这诸多不顺,是因陛下的缘故么?”
  褚相没有直接回答这一问,只是说:“陛下不能容我。”
  褚谧君故意似是欷歔一般道:“要是当年外祖父没有让他登基就好了。”
  她希望能用这样一句话试探出当年常昀之所以能够即位的真相。
  “时也命也。”褚相亦是感慨万千,“常凇因罪被诛,常邵兴兵作乱而身死,昔年东宫三位宗室,最后只剩下了他。”
  原来是这样么?
  济南王、夷安侯,他们两人最后的下场,原来竟是这样。褚谧君回忆起自己不久前见到的他们,她所认识的这两人,还都是纯白无瑕的少年。
  “外孙女等会,还想去看一看表姊。”褚谧君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褚相的神色,“外祖父要一同前往么?”
  褚相波澜不兴的双眸中,陡然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
  褚谧君还未来得及弄清他的痛苦从何而来,便听见他问:“怎么,你竟还愿唤她一声‘表姊’?”
  褚谧君愕然。
  阿念、阿念为什么会不愿唤她表姊?
  她难道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褚相的态度十分古怪,让她心中极度的不安。她垂下眼,极力掩饰着此刻的震惊和疑惑,却不知道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褚相将一只手按在她肩头,说:“难得你们感情深厚。”
  褚谧君忍不住转身一把攥住了褚相的衣袖,“外祖父……”
  “怎么了?”
  褚谧君心中有很多疑问想要说出口。她想要知道曾经的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为何自己死后只能葬入城南?为何……外祖父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可褚谧君不敢问。
  她既害怕被外祖父察觉眼下在这具躯壳里的人不是阿念,也害怕得知那些太过残忍的答案。她隐隐有预感,她死去的那一年,也就是常昀登基的那一年,一定发生了很多不简单的事。
  十年的时间,仿佛很多事都变了。她熟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只留下一地的苍凉。
  再三犹豫之后,褚谧君问得只是:“外祖父愿意和阿念一同去看望表姊么?”这句话她说的小心翼翼,带着沉重的期许之意。
  “她不会想要见到我的。”褚相别过头去,不让晚辈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他稍稍一用力,扯开了褚谧君攥着他衣袖的手。
  “表姊是怎么死的!”褚谧君终于吼出了这句话。
  褚相的动作一顿。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那日我一如往常一般在尚书台处理公务,忽然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我的外孙女死了。我匆忙回去,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大夫说她是突发急症而亡的,我便将她葬了。”
  褚谧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空茫的盯着褚相。
  褚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山路难行,他由仆人搀扶着,走得一瘸一拐。
  “咱们还去城南么?”身后的婢女早已觉察到了主人情绪的不对,却又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上前问道。
  “不去了。”一座孤坟,看了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去东市。”
  “东市?”
  “对。去东市。将马车上的褚家徽印拆了,将护卫的人数裁剪三分之一,那被裁去的三分之一秘密跟随在我身后,以防我被人跟踪。你们这些婢女也最好脱下锦缎换一身不起眼的装束,总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褚家的二娘子去了那里。”
  “去那里,是想要做什么……”婢子仍不放心,却在见到褚谧君的眼神时,吓得闭紧了嘴。
  “今日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你们不要问;见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你们也最好别说出去。我知道我平日里对你们太随和了些,以至于你们都忘了你们的身份。”褚谧君冷冷的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侍婢,“若是你们违了我的命令,我就杀了你们。”
  褚谧君去东市,是为了联络混迹于市井之中的亡命之徒。
  洛阳不仅有公卿贵胄文士美人,还有数不清的庶民以及栖身于黑暗之中的游侠、盗贼、刺客、逃犯。
  常昀曾和褚谧君说过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经历,而今褚谧君就是要雇佣这些危险的人物去为她办一件事——
  盗平阴君墓。
 
 
第27章 
  五天后。
  褚谧君带领着少数可以信得过的侍女和卫兵中的精锐, 秘密前往了洛阳城郊一处不起眼的逆旅。
  黄昏时分,褚谧君终于等到了自己要见的一行人。
  她藏在房间的屏风后,并不和那些人直接碰面, 却能够透过屏风的雕花看到他们。
  进来的是七名黝黑精瘦的男子, 一身破旧衣衫, 佩戴着刀剑,每个人的举止神态间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戾气和精明。
  “您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为首的男子朝着屏风抱拳行礼。
  他身后一人将一只包袱送了上来,褚谧君身边的侍女上前将其接了过去,刚想要拆开检验, 褚谧君却伸手阻止了她。
  她不开口, 看了眼她身边一名较为年长的男性仆役, 对方立时会意, 代为发话,“你们去盗平阴君墓时,没被人发现吧。”
  为首男子轻蔑的笑了笑,“绝无可能。”
  褚谧君低声对仆役说了句什么, 仆役犹豫了会, 还是按照褚谧君的意思将这句话转述给了这几个盗墓贼,“平阴君墓中, 随葬之物多么?”
  “平阴君生前虽然显贵, 但毕竟只是个未嫁的女封君,墓中陪葬并没有多少。”若不是因为这座墓规格不大,他们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成功潜入墓穴之中。
  “比之其余的封君呢?”这是在褚谧君授意下又问出的一句话。
  “也……也显得有些寒碜。”男子回想了一阵子, “不过四年前,正碰上夷安侯作乱,平阴君死得又突然,所以才有很多东西来不及备下。”
  是这样么?
  褚谧君朝仆役点了点头。
  仆役对这些亡命之徒道:“按约定说好的,墓中随葬之物,只要你们拿得走的,都可以带走,我家主人还可赠你们百金。我们之前提的条件——记得吧。”
  “记得记得。我么这就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男子朝屏风后的褚谧君一拱手,接过了仆人递上来的黄金。
  待他们走后,褚谧君先是坐着发了会呆,而后开口:“你们出去。”
  屋内一直屏息等待着她吩咐的众人皆是一愣。
  “都出去。”褚谧君咬重了这三个字的音。
  她知道自己眼下的行为和平日里温柔好性子的阿念相差甚大,可眼下她顾不了许多。
  当最后一个侍女也轻手轻脚退下并将门关上后,褚谧君打开了盗墓贼送上来的那只包袱。
  里头装着的,是一堆骸骨。
  她自己的骸骨。
  这是何其荒诞的一件事哪,她竟然能看到自己死后的模样。
  这是大宣元光三年,这年她本该二十三岁,可早在四年前,名为褚谧君的人就已经死了,化作了泥地中的白骨。
  褚谧君不可控制的伸手缓缓触碰了下自己面前的遗骸。
  骷髅空洞的双眼与她无声对视,褚谧君本该觉得恐惧,可又觉得无比的悲怆。最终她伸手,缓缓抱住自己的头骨。
  用了很长的时间,她才平复好了心绪。窗外一片昏黄,夕阳西下,很快便是宵禁的时候了。她得抓紧时间了。
  “把人带上来吧。”她对外头守着的人说道。
  在今日之前,她已经收买了一位颇有名望仵作,侍女将那领了进来,褚谧君又藏入了屏风后。
  “先生请看。”侍女虽然有些惊骇,但还是指着地上的白骨,按照褚谧君事先的叮嘱说道。
  “这是……”仵作还有些摸不出头脑。
  “先生不必管这是谁的遗骸,我家主人想要知道,先生能否凭借这具骸骨,判断出这人生前是被何人所害。”
  仵作粗略的检查了下地上白骨,面露难色,“死者故去大概已有三年以上,要查明真凶,有些难度。”
  “先生尽力即可,我家主人绝不会吝惜对先生的酬谢。”
  仵作无奈,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着的工具,先是将地上足有数百块之多的白骨按照次序摆好,再细细查看。
  这事漫长而又复杂,看着窗外的天色,婢女忍不住走到屏风后,想要劝褚谧君先回去。
  但褚谧君回绝了,反倒让那个侍女又添了几盏灯为仵作照明。
  她并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她必须得抓紧时间,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
  差不多到了戌时,仵作才道:“这人死于毒杀。”
  “被人投毒而死么?”
  “不,是被灌毒。”仵作指着被拼好的遗骸对侍女道:“这人的腕骨、足踝、下颌骨皆有损伤过的痕迹,生前曾遭人钳制,死时亦经历过激烈的挣扎。”
  “是什么毒?”
  “应是鸩毒。”
  “……知道了。你走吧。”这句话是褚谧君亲口说出来的。
  神志恍惚之下,她已经顾不得由侍女为她传话了。
  仵作听到屏风后年轻的女声时,有些惊讶。但他不敢多说什么,收下侍女递上来的黄金后,他悄无声息的离去。
  “娘子?”侍婢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她原是极其熟悉自家主子的,但主子最近这几天却变得性情阴沉不定,她不敢再拿从前的态度应对。
  “回去吧。”褚谧君扶着墙,强撑着自己一步步往外走出去。
  可是该回哪里呢?
  她不敢回宫,也不知该不该回褚府。
  她不是阿念,却也不是褚谧君,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褚谧君了,只剩一堆枯骨留在泥里慢慢朽坏。
  “这个时间,城门怕是已经关了。”
  褚谧君应了一声,却还是木然的从出门去,恍恍惚惚的自己爬上了马车。
  “去城西的庄子吧。”侍女只好无奈的吩咐驭者。卫夫人生前是久病之身,常需前去城外养病,褚相便为她在城西购置了一片山庄作为她的养病之所。
  卫夫人走后,那处庄园便闲置了下来,但作为褚家娘子眼下的暂时落脚之地也是好的。待到明日有皇后或褚相的人问起,就说是二娘子在城郊踏春,不慎误了归时,所以只好在庄园歇了一夜。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西而行,褚谧君将所有的侍女都赶出了车厢,不许她们贴身侍候。自己则蜷缩在车内,努力平复此刻的情绪。
  她以为自己会哭的,可实际上过了很久都没有半滴眼泪流出来。
  她是真的很害怕,哪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能够坦然平静的直面自己的死亡?
  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幕幕不断在她脑中浮现,她好像又看到了长信宫内,那个欲言又止的常昀,看到了卫夫人墓前漠然推开她的手的褚相,看到了自己的头骨,跨越数年的光阴,与自己冷冷对视。
  为什么她会死?
  她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她身边没有别人么?就没有谁可以救救她么?她为什么没能成功逃走?
  为什么……她死了四年,都没有谁为她复仇?
  她用力咬着衣袖,被这一个个的疑问折磨得痛苦不堪。
  忽然间,她感受到了心底涌起的一股温暖。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摩挲着她。
  “阿念?”
  她无法听见她的声音,无法真切的感受到她的触碰,但她知道,阿念是在安慰她。
  “谢谢。”她说。
  虽然她还在阿念的躯壳之中那个,用的还是阿念的嗓音。
  阿念是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但心底那种温柔的触动犹在,阿念在试着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她。闭上眼,她好像能感觉到一双柔软的双臂环住了她。
  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会在她绝望之际给她一个拥抱。
  褚谧君伸出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妹妹,但却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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