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上一回见到于美人,还是在听雨台上,那个女子舞如惊鸿,美的摄人心魄。然而一转眼,这就成了阶下之囚。可偏偏这个女子什么恶事都没有做。
褚谧君年纪还小,即便自幼便被教导要心狠心冷,却仍止不住的怜悯,以及歉疚。
同时弥漫在她心中的情绪,还有恐惧。若有朝一日,她也成了被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废子,她会不会也被轻易的推出来牺牲掉?
无论如何,因她受伤而引发的风波,就此而止。至于常昀同私会清河王旧奴之事,则被褚皇后以“误会”二字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皇帝为晋伯宁而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再为难这个侄儿,任由褚皇后处置了于美人。
褚谧君缄默沉思的这段时间里,褚皇后专心的逗着她的鸟儿,那色彩艳丽的禽类是她最新的爱宠,她看着它时,眼中笑意温柔。
“谧君先行告退了。”褚谧君朝褚皇后一拜。
“去吧。”褚皇后漫不经心一摆手。
褚谧君走出椒房殿后,脑袋晕眩了一会。
椒房殿内以花椒泥涂墙,常年浓香馥郁,那气息仿佛能缠入人的骨头里。褚谧君之前在椒房殿待了太久,出殿之后被凛冽的春风一吹,才稍稍恢复了嗅觉。
时值二月末,春暖还寒时。
椒房殿外冠绝天下的牡丹还没有到花期,倒是殿外两三株樱花早早吐苞怒放,或素白,或浅绯,堆积在枝头,远望如霞云。
霞云之下,站着一个褚谧君熟悉的人。褚谧君盯着那人瞧了一会,方缓缓走近,“你怎么来了?”
常昀拿掉发中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来找你……道谢。”
“我说过,你不需要道谢。”褚谧君紧抿着唇。其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不自觉的想要露出一丝微笑,之前在椒房殿内所感受到的压抑沉闷,在她踏出殿外看到明媚艳阳和繁茂花树下少年后,就不犹的消散了。
但她不喜欢笑,所以硬生生的压住了想要上翘的嘴角。
“你说不需要道谢我就偏要来找你道谢。”常昀慢悠悠的跟在褚谧君身后。于他而言,和褚谧君作对仿佛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没有出多少力。”褚谧君淡淡道。
常昀获释,是必然的结果。晋伯宁强占民田不是一时之事,褚相搜罗罪证也必定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也就是说,褚相早就做好了对付晋伯宁的准备。
常昀还不清楚楼贵人的事,所以暂时不能理解褚谧君的消沉,但他看出了褚谧君心情不好,于是也不再多话。
“广川侯……”褚谧君忽然轻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你是怎样,看待权力的?”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褚谧君只是因为心中憋闷,所以才不由自主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她身边的侍女虽然多,但没有谁能够陪她聊这个。
权力是什么呢?
褚谧君自生下来起,就距大宣手握至高权力的那些人很近很近。权力,似乎是这世上最美好又最恶毒的东西。
在听到褚谧君这一问后,常昀缄默不言,像是在沉思,又仿佛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忽然他轻轻一笑,问褚谧君:“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尧治理天下政绩显赫,但他若是登临姑射山上、行至汾水北岸,见到了四位在那得道的神人,他就会茫茫然而忘记自己治理天下的地位。
这句话褚谧君不能深解,只知其大概的意思是说,统御天下,不如参悟大道,为俗世穷尽心神,不如无为忘我。
“这是《庄子》中的话。”褚谧君一下就想了起来,她记性不算特好,但胜在勤奋,对古时的圣贤之言虽然做不到出口成章,却也能基本熟悉。
“嗯,语出《逍遥游》。”常昀点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原来君侯曾读过《庄子》。”在她的印象中,常昀不像是会碰道家典籍的人。
可在她印象中常昀究竟是怎样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
“褚娘子不也读过么?”常昀转头看向褚谧君,眼眸中似有澹澹水光,“我不爱儒家的汲汲营营,不爱法家的酷烈严苛。其实黄老中的守柔恬淡也不是我所喜欢的,我只是独爱庄子与天地相合的逍遥。”
“我幼时曾粗略读过《庄子》,但也仅止于内篇而已。”褚谧君不禁有些赧然,“自西汉以来,儒术独行,这世上还是钻营儒家经学的人更多。我的老师只教我读《庄子》,却不教导我怎么解,所以我并不能参透何为忘我齐物之境。”
“何需要人教导?”常昀点了点心口的位置,“凭这里就好。”
褚谧君先是一愕,继而一笑,“说的也是。”
两人不自觉的并肩而行,风中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花瓣,常昀伸手,恰好接住。但他并不拢紧五指,于是这片花瓣又转而向褚谧君飘来,擦过她的鼻尖。这时她才惊觉她和常昀之间的距离很近。
此情此景真是像梦一样啊。她现在居然和常昀心平气和的走在了一起。
一直以来压迫她心中的阴霾似乎被稍稍吹散了些,似乎又没有。她看着常昀,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十年后那个暴戾阴沉的帝王。
眼前的少年,和后来的君王,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真的就是他心中所想么?
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
“怎么了?”常昀注意到了她长久出神的目光。
“没什么,这只是想起了一个梦。”褚谧君轻描淡写的解释道。
她没有详说梦境的意思,常昀也就不问。
过了一会,他听见她轻轻道:“庄周梦蝶之事,君侯怎么看?”
“梦蝶之事,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议论不休了。”他沉吟一会,又用了《庄子》中的一句话来作为回答:“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褚谧君蹙眉思索了一会,一笑,“懂了。无论身在梦中还是梦醒之时,人皆有悲欢离合,梦中不知是梦,醒时未必是醒。是梦是醒,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常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想着什么心事,长睫低垂如鸦羽,忽然抬头一笑,对褚谧君道:“褚家娘子,商量件事。”
“什么?”
“咱们和解吧。不管之前有什么仇什么怨,和解吧。”
第25章
皇后下令将美人于氏削去位分贬入西苑的消息, 第一时间传到了清光殿楼贵人这。
罚得比她想象的要轻,所以她也就继续心平气和的坐在案前练她的字。纸上抄录的是一卷《道德经》,她每一笔都娟秀端正, 望之使人赏心悦目。
直到有宦官进来通报, 说于氏求见, 她这才搁下了笔,起身亲自赶到殿门,将于氏迎了进来。
“贵人救我!”果不其然,于氏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双纤长秀美却因狱中折磨而满是血污的手揪住了楼贵人的衣摆,楼贵人搀住于氏, 扶着她一同在榻上坐下。
“我已竭尽全力。”楼贵人遗憾的叹了口气, “我在太和殿前为你向陛下跪了一天一夜, 才终于求到了陛下对你的特赦。原本皇后……是想要杀了你的。”
于氏泣不成声, 本就是绝艳的一张脸,因眼泪而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可我分明没有做下那些事。那日我只是去了听雨台,为陛下跳了一支舞, 我什么都没有做!陛下为何不信我, 陛下为何不——”
“慎言。”楼贵人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于氏的双唇,“你可以怨恨这世上所有的人, 就是不能怨恨陛下, 哪怕心里想想都不行。”
“陛下明明那样宠爱我,他竟然会……”于氏想要止住哭泣,可眼泪怎么抹都抹不完, “我这样的卑微之身,怎么敢怨恨陛下,我按照贵人所言,全心全意的侍奉陛下,然而却不能换得陛下哪怕一点点的怜惜,实在是——”
楼贵人拿出帕子,细心为于氏擦拭着泪水,如同一位温厚的长姊,“不必心有不甘,这世上,哪个男人都是这样的。”
“是么?”
“当然。”楼贵人轻轻拥住纤瘦的于氏,在她耳畔低声呓语,“于这世上的男人而言,女人是闲时用来逗趣的玩物,是劳累时抚慰心灵的解语花,是他们在落魄凄寒时的陪伴,是功成名就时的点缀。”
可唯独,不是人。
“所以——”楼贵人的嗓音沙哑,带着些许悲叹,“你要足够聪明,陛下希望你是什么模样,你就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且永远不要期待他会给予你对等的回报。”
“真是不公。”于氏喃喃。
“别哭啊。”楼贵人将帕子塞入于氏的手中,“不是还有我么?我会帮你。”她对上了于氏含泪的眼眸,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我会帮你的。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可你要知道,掖庭之内永远只有秋与冬。在寒冷的时节里,人们只能相拥着取暖,否则就会冻死。”
人前永远娴雅温淑的楼贵人,难得露出了空茫寂寥的神情,这些话不知是她想说给于氏听的,还是自己。
“我十五岁那年进宫,比现在的你还要年轻许多。那时楼家往宫里送进来了三个女孩,我在其中排行第二。后来她们都死了……”她温柔的以指为梳,打理着于氏那一头略有些蓬乱的乌发,“你总让我想起她们,所以我得帮你。”
“我……妾身知道了。”于氏总管平复了情绪,楼贵人已经为她打理好了仪容,她起身朝楼贵人一拜,“妾,去西苑了。请贵人……”尽管竭力隐忍,她的语调还是不犹微微发颤。
“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楼贵人说道。
***
上巳是古时即有的节日,先秦之时,人们在这一日祓禊,以求消灾去厄,还有年轻男女于这一日幽会……
咳,那都是先秦时的事了。
到了后世,幽会也就被踏青游春所取代,风雅些的会邀一群人,列座于河水两畔,将酒觞放于河水之中,任其顺流而下,羽觞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赋诗一首,此为流觞曲水。
褚谧君不是很懂其中乐趣在哪,毕竟她此前十四年的人生里,几乎很少迈出褚家大门。
她更加不懂的是,她为何要和东宫这几个少年一块流觞曲水。
上回常昀提出要和褚谧君和解,褚谧君心想自己本来就和这人没仇,只是想要弄死他而已,于是爽快的点了头。
在那之后,她好像就莫名其妙的和常昀熟络了起来,并且在上巳这日不知怎的就和这几人一块附庸起了风雅。
之所以说是附庸风雅,那是因为,这几个少年人骨子里其实都不是什么风雅人——包括看起来最有谦谦君子风度的济南王。
所谓诗才大概是天生的,无论再怎么努力,写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忍入目,更别说收起来辑成册了。常昀倒还好,他笔下的词句虽不经雕琢,但自有一番灵性,其余几人……不说也罢。
于是这四人的流觞曲水几乎成了比酒大会,好在之前侍者为他们准备的都不是什么烈酒,饮上那么几觞,倒也不会出事。
褚谧君是这么想的,但当羽觞停在她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她不喜欢喝酒,咳,酒量不好。
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常昀直接将酒觞取了过来,一饮而尽。
“多谢。”褚谧君朝他一点头。
“酒我帮你喝了,诗你得自己做。”常昀只用这一句话就让褚谧君又一次表情僵了一下。
能不能不要再纠结诗作了,反正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会作诗的,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吧。
褚谧君接过夷安侯递上来的笔,久久不曾落下,表面看上去镇定,实则脑子里一团乱,该写什么?定什么韵脚?四言五言还是六言?
完全想不出。
褚谧君现在宁愿当场抄写《尚书》、《周礼》、《春秋公羊传》一百遍,也不想思考这些。奈何另外三个人好像根本不知何为仁慈,完全不打算放过她。
褚谧君一把将笔放下。
她就不写,怎样。
好吧,不写就不写吧。在场这几人都是好脾气,也就常昀是个爱惹事的,明明方才还在众人面前维护过褚谧君,转而却又想着给她添堵。
褚谧君搁笔之后,常昀四下看了看。济南王在这之前原本是在抚琴,常昀将他的七弦琴搬了过来,摆在褚谧君面前,“不会作诗,琴会吗?”
当然是会的,琴是君子之物,贵胄之家,谁人不学琴。
再推拒就显得她矫情了,褚谧君点头,将十指按在弦上。相比起诗赋,她琴上的技艺算是精湛。触碰到琴弦后,她略一思索,奏了一曲广陵散。
这是她最熟悉的曲子,自五岁那年开始学起。皇后将乐府最负名望的琴师派来给她做老师,她学这支曲子学了将近九年,别的不说,至少对这一曲已是烂熟于心,能够当得起旁人一声夸赞。
抚琴时,余光掠过一旁的济南王与夷安侯,不出意外的看到他们微微颔首。
然而在看向常昀,她发现对方秀美的双眉竟是蹙起的。
褚谧君分心了一霎,弹错了一个音。
原本侧耳专心听曲的少年疑惑的转头看了褚谧君一眼。
褚谧君慌张之下按住了琴弦,“就弹到这了,这曲子可不短。”
羽觞被重新放入水中,慢慢悠悠的飘荡,然而这一次,它又停在了褚谧君面前。
褚谧君暴躁得想要抓起羽觞往地上砸。
最终还是顺水推舟,拿起琴,将未弹完的广陵散又奏了一部分。
她弹得小心翼翼,确保没有任何疏漏,可她注意到了,这一回,常昀似乎还是不满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三次,羽觞又停在了褚谧君跟前。
褚谧君已经认命了,今日大概运势不佳,不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