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不再年轻,皇后褚亭依旧是个美人, 如盛极的牡丹,如经年的醇酒, 她的头发尤其漂亮, 长有五尺, 光可鉴影。
只是这世上无论是谁,终究也不能抵抗时光。她年轻时浓如墨色的头发之中,每天都会有新的白发滋生。宫女灵巧的双手穿梭在她的发间,将藏在深处的白发找出, 每当这时, 跪在另一侧的宫女便会递上剪子, 用它将白发剪断。
褚皇后从镜中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伸手取过一根被剪下后搁在漆盘上的银丝, 在指间反复绞着,以此打发时间,眸中无悲无喜。对于自己的衰老,她既没有过多的感伤,也缺乏足够的豁达。
很多时候,人们都猜不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差不多将白发剪完——至少暂时无法找出新的白发之后, 剪发的宫女躬身退下,一旁捧着兰膏和梳篦的宫女上前,准备为皇后打理那头长发。
而就在这时,莺娘走了进来,“广川侯及陌敦王子求见。”她说。
褚皇后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稀客。”
天色已经不早,能在这样一个时候匆匆赶来,想来,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让他们就站在屏风后头和我说话吧。”她又道。
宫女不徐不疾的为她梳理着长发,动作未曾受到丝毫影响。褚皇后慵懒的半阖眼眸,过了一会她听见了少年人的脚步声,以及衣袍窸窣的声音。
“拜见皇后殿下。”两个少年的声音合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云奴总不来瞧我这位叔母,我还以为云奴是不喜欢我这椒房殿。怎么今晚,却忽然来了呢?”褚皇后笑着问。
“皇后殿下冤枉,云奴明明时常会随两位堂兄一道来探望您的。倒是皇后殿下总关注着两位堂兄,倒顾不上我了呢。”屏风另一侧,少年顺着褚皇后的调笑之语说道。
“云奴是觉得我偏心,所以这回趁着阿凇、阿邵不在,带着陌敦一块来了?”褚皇后睁开了眼睛。
陌敦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常昀打断了他,“请皇后殿下屏退众人。”少年的语调比方才低沉了些许。
褚皇后转头看了眼屏风所在的方向,道:“不需要。在我的椒房殿,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赖的。”
她素来御下有方,能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女,没有哪一个不是对她忠心耿耿。
常昀沉默了一会,但很快便思考出了答案:“好,那云奴便说了。此事,与陌敦王子有关。”
“嗯。”想想也知道与陌敦有关,不然常昀也不必将陌敦带过来。
“有人想要刺杀他。”常昀言简意赅,说完就闭嘴。
“今日黄昏之时,我与广川侯一同去了天渠阁。在我与侍从走散了的时候,有人突然从我背后扑出来,勒住了我的脖子,想要杀了我。”陌敦接在常昀后头说了下去,他脖子上的确这时还有一道淤青的勒痕,一旁站着的宫女都能够清楚的看到,“我当时拼命挣扎都没能挣脱,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面前站着一位中年儒士。”
“哦?”褚皇后对这样的转折颇感意外。
陌敦看了常昀一眼,继续说道:“那人是,褚娘子的父亲。”
“徐、旻、晟?”褚皇后忽然不笑了,常昀虽然看不到褚皇后的表情,但他听得出,就在那一瞬间,褚皇后的声音中所有的情绪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她以一种极致的冷漠说出了这三个字。
“徐先生说,刺杀我的是个小宦官,那人本想勒死我,但正好徐先生路过,他因为害怕,松开我就逃了。所以徐先生他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在那之后,他便和这位徐先生聊了很久。
徐先生看到了他碧色的眼睛后,好奇的问他是不是赫兰人,他在点头之后,他看见这位救过他的先生露出了怅惘的神色。后来听这位先生的叙述,原来先生曾去过塞外,游历过西域,造访过他故乡的草原。
刺客显然是追不上了,受到了这样一番惊吓后,即便是敢于射狼博虎的赫兰王子也不禁心有余悸,不自觉的救命恩人说了许多话,这一聊才发现这名看似寻常的瘦弱儒生,竟然有着不凡的见识,甚至精通赫兰语。
他才经历过与族人的分别,不自觉的便和这位先生聊了起来,直到常昀过来找他。
皇后有一会没说话,过了会,他们才听见了屏风后传来她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受惊了,等会好好歇会吧。”她好像已经从方才的失态中恢复了过来,说话的口吻一如往常那样慵懒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会下令让人为你增添护卫与侍从。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常昀抬头。
皇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眼下的她并未盛装华服,披着一件素色外衫,长发直垂过膝,然而周身的气韵,依旧让人不自觉的折服。
“只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去找陛下呢?”她微笑,来到了常昀的跟前。
常昀抬头,迎着她的目光,回答:“云奴和皇后殿下更为亲近些,所以就来找您了。料想陛下日理万机,未必会见我,皇后殿下对我们一向关怀有加,故而我贸然前来打扰殿下,因为我想,殿下一定不会不对这件事坐视不理。至于陛下那边,也请皇后殿下代为转告。”
“聪明的孩子。”皇后弯眼轻笑,爱怜的摸了摸常昀的头发。
常昀并不喜欢被人这样对待,这让他想起了褚谧君养着的那只猫。但他半垂着眼眸,什么情绪都不曾表露出来。
不就被摸两下脑袋嘛,忍忍就过去了。只是这帐他等会得算到陌敦身上。
等到两个少年离去之后,莺娘走到皇后跟前,“这件事,要不要婢子这就让人去查?”
“当务之急是保护好陌敦那孩子,他不能出事,眼下的西北还需要一个稳定的局势。”皇后说道,神情半是冷漠半是肃然,“以及弄清楚,徐旻晟那厮为何会出现在天渠阁。弦月死后,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踏入靠近太学那一带了。”
***
新阳的婚期定在庆元四年冬初。
皇帝下令为这唯一的女儿增添了三百户食邑以作嫁妆,而趁着这个机会,褚相也为自己另外一个外孙女,也就是褚谧君讨到了一份封赏——平阴君之爵。
褚谧君知道自己会获封平阴,但没想到她居然不满十五岁就成了封君。
她对这个爵位含着隐隐的排斥,很多年后城南会有一座坟墓,墓碑上会刻着“平阴君”这三字。
“我不想要平阴这块封地。”她这样告诉自己的外祖母,又问:“能换么?”
卫夫人颇为诧异,毕竟褚谧君这孩子一直很好……很好打发,近乎无欲无求,她长这么大,几乎很少向主动提出些什么。
“平阴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不喜欢。”
“一时半会要找出如平阴一般富庶的膏腴之地,恐怕有些难哪……”
“那我干脆不要封爵了吧。”
“为什么?”卫夫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外孙女,“是担心你年纪轻轻便得到了封爵,太招摇了?你这孩子打小便谨慎持重,我知道的。”
“谨慎些,不好么?”
“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心思太重的人,容易白头。你看见你外祖父的满头银丝了么?想事想太多,所以成了这幅模样。”
可是外祖母您的头发差不多也都白了。褚谧君很想这样说道。
“爵位,你真不要?”卫夫人低头啜了口茶。
“外祖父的三个孙辈,我怎么觉得,好像就我最受重视。”褚谧君想了会,说道。
她记得哪怕是阿念到了十九岁的时候,也没有封爵。新阳为了丈夫之事苦苦奔走的时候,外祖父好像也不曾想过帮她一把——虽说这也有可能是他帮不了什么,因为杨子铨已成为了常昀的眼中钉。
卫夫人仿佛忽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怔怔的发呆。
褚谧君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从小到大自己一直受两位老人重视的原因不是很简单么?因为她一直养在他们身边,因为……她失去了母亲。
两位老人倾注在她身上的种种感情,恐怕也是为了弥补他们失去一个女儿的遗憾。
“既然是外祖父为我讨来的爵位,那我一定要收下。”褚谧君忙道。
“收下就好,平阴的供赋,好歹于你而言算是一笔可以完全属于你的钱财。你也不必担心你年纪轻轻即被封君会遭人妒恨,想当年西汉大将军卫青,其子尚在襁褓便能封侯。你外祖父眼下还被陛下倚重着,朝野不能没有他,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
“那……”
“怎么了?欲言又止的。”
“那我若是有朝一日横死,最有可能杀了我的人会是谁?”在庆元四年这个阳光微冷的午后,她这样问自己的外祖母。
第62章
老人在秋日刺眼的阳光下睁开了半睁半阖的一双眼睛, 看向了坐在身边陪自己一块晒太阳的外孙女。
“你这孩子, 怎么又……”
“谧君知道这话听着不吉利,谧君只是想和外祖母随口聊一聊而已。”褚谧君用平静的, 漫不经心的语气同卫夫人说道, 为了让外祖母不要担心,她还努力学着阿念的模样, 让自己说话时尽可能的眸中带上些许好奇与天真,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个喜欢伤春悲秋, 爱杞人忧天的女孩。
卫夫人伸手, 狠狠的戳了下外孙女的额头, 但也还是沉下心来好好思考了下这个问题,最后说:“你若是有朝一日横死,最有可能是因为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你这孩子虽说算不得八面玲珑,但也至少不是那种招人恨的性子, 假如哪天有谁想要杀你, 那一定是因为你外祖父和你姨母的缘故。”
“因为他们……”
“是啊。因为那两个做事不讲分寸的人极容易惹来麻烦。他们自己倒没什么, 一个个见惯风浪, 也没谁奈何得了他们。就怕你沦为了风浪之中的牺牲品。”
褚谧君默然无言。
“又或者, 你是妨碍了谁的利益,不得不死。”卫夫人说这话时声调有些冷。作为一个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那些残酷血腥的纷争她实在见得太多。这一刻她从一个慈蔼温和的长辈,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能与自己的丈夫谈论国家兴亡,淡看世事沧桑的女人。
褚谧君久久不曾言语。
卫夫人亦不言,深秋阳光灿灿, 却不再炽烈,只洒下一地绚烂的华光,祖孙二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最后卫夫人伸手,摸了摸少女被金阳笼罩着的长发,“但这样的事,发生的可能性很低很低,我虽然只是个不顶用的老妇人,但也不会任人欺负我的外孙女。在我还没老到快死之前,你大可将心放宽,学着阿念那样无忧无虑。雏鸟在年幼时,只管安心待在巢穴被成年的鸟儿庇护就好。以后啊,有的是时间让你去面对风浪。而总有一天,你也会有想要庇护的人。”
褚谧君轻轻靠在了老人的肩上,与她一同看着天穹之上,秋阳晕染着的风起云涌。
***
新阳出嫁那日,算不上高兴,也算不上不高兴。
褚谧君差不多是全程陪着这位表姊,看着她更衣梳妆,看着她登上马车,再看着她来到杨氏府邸,在众人簇拥下与杨家七郎一一完成缔结两姓之好所需要的礼仪。
自始至终,新阳都在微笑,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像上用彩墨绘出的脸谱。
新阳对杨七郎始终不是很满意,杨氏底蕴不深,杨七郎论才论貌,也都不算出众。新阳嫁给他,只是因为在她适宜出嫁的这个年龄段,杨七郎是最适宜娶她的人。
不过并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新阳的心情。褚相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同母弟弟的孙子,这意味着褚氏与杨氏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加深,这两个家族将和从前一样,在朝堂之上同进攻退。
杨氏算得上是人丁兴旺,与褚相同母的杨氏三兄弟,共有子辈十五人,孙辈三十七人。今日聚在一块,不少较为年幼的表弟表妹,褚谧君根本认不全,只能靠着身后经过专门训练的婢女时时提醒。
虽然对比那些绵延百年的大族来说,起家不过三代的杨氏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同褚相较,杨家实在是热闹。
婚宴之上,好些个杨氏子弟都壮着胆子上前拜见褚相,并向他敬酒。年纪小些的,索性肆无忌惮的凑到了他跟前撒娇扮痴。看着弟弟家的儿孙满堂,褚相倒是表现的很淡然。对待那些孩子时,他和颜悦色却又不过分亲近。
也不知外祖父是否会羡慕他的弟弟?褚谧君心想。
大抵是不会的。她又想道。
褚相和卫夫人的感情一直很不错,听说即便卫夫人接连为他生下了三个女儿,他也不曾想过要纳妾。而且褚谧君时常能感觉到,对于自命中无子,孙辈稀少的事,褚相似乎,还有些庆幸?
就仿佛是一个行走在荆棘之中的人,对于自己的孤独非但没有感伤,反倒还会庆幸跟在自己身后走一同这条艰难苦旅的人不多。
新阳也是他的外孙女,但不论是褚谧君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会无意识的将新阳所遗忘。这大概是因为褚谧君和阿念都姓褚,而新阳毕竟是常氏的公主,皇族长久以来,都与褚氏处于相互对立的状态。褚相来参加自己最年长的外孙女的婚礼时,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新阳出嫁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在众人觥筹交错的时候,褚谧君忽然有些想念新阳。她和新阳是一块长大的,若真要比较起来,她和新阳的感情,其实应当比和阿念的要更深。
最亲近的人就这样出嫁了,就算再怎么压抑,心中到底也还是会有一丝不舍的。
她没忍住中途离席,去找新阳,想要和她说会话。
新阳在行完礼后,便被人搀扶到了房内休息,等候自己的夫婿。外人是不该来见她的。
褚谧君到了房门前时,才意识到了自己好像冒失了。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听见房内传来新阳的声音,“是谧君么?”
“……是我。”
“进来吧。”新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