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性情,其实从他们在赌场的初遇就可以窥见端倪。
当时常昀看起来是唯一能够向他施以援手的人,于是他便死死的拽住了常昀这根救命稻草。而常昀也的确救了他,不但替他偿还了赌资,还从刺客手中保住了他的命。
但在那之后,夷安侯甚至都没有问过当时从二楼跳下去, 又挟持了阿念婢女的常昀有没有受伤。他庆幸于自己得救,会礼貌的向常昀道谢,但在他心中,常昀的死活和他无关。
夷安侯语塞了片刻,但既然已经和常昀闹僵,他索性将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可你难道就真的对平阴君毫无想法么?在这里义正辞严的同我说这些,究竟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你自己心里清楚。再者说了,平阴君对我究竟是怎样一个想法,只有她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替她指责我?”
“你们两人,都不要再为此争执了。”济南王劝解道:“陛下身子还算康健,储位之事,也自有朝臣定夺。”
“这与储位和平阴君都没有多少关系了,是广川侯的态度实在太过傲慢了。”夷安侯冷笑,就连称呼都因此而改变。
他厌恶这种感觉,什么都无法为自己争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都指间流走。
尽管褚谧君也不是他的所有物,可……可也不是他常昀的,对么?
为什么他不能抢?
为什么昨晚他要眼睁睁的看着褚谧君离开,为什么他那时连喝退常昀的勇气都没有?
“广川侯方才说的话,我不能认同。”夷安侯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你让我别将平阴君当做攀登储位的工具,可、难、道、她、不、是、么?”
常昀紧抿着唇,一时默然无语。
“别说是她了,”夷安侯深吸口气,冷冷的扫视着自己的兄弟,“咱们三人,谁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你自己乐意自欺欺人,不愿看清事实,可这不意味着我和你一样。”
说完,他拂袖而去。
济南王看了看夷安侯的背影,又看了看常昀,长叹了口气。
这一天早晚要到来的,他本该有所预料。夷安侯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进入东宫那天起,就是敌人。
“云奴……”他想要说些什么。
原本盯着茶盏发呆的常昀抬眸看向了他。
“等会阿邵气消了,你还是找他好好谈谈吧。”济南王说。
常昀没吭声。
“我知道你也……但云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别记恨阿邵。”
“没什么好恨的。”常昀说:“他只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而已,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但说实话,云奴,平阴君的确很有可能成为皇后。只要那时候褚家的势力还没有倒,那么褚相便有可能将她送入椒房殿。”
“我知道。”很简单的三个字,近乎波澜不惊。
“你……要为了她而同阿邵争么?”
常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济南王,“我猜你一定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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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确不希望。大家都是兄弟,若真是为了女人、权势、地位而阋墙,那可真是……”
“但阿凇,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你的遗憾而中止。”常昀面无表情的指出这一点。
济南王想起了和常昀最开始认识的那段时光,那时的常昀因为和他们并不熟悉,所以不怎么笑,在对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也是这么冷酷而又尖锐。
“不过我并不想和阿邵争什么。”常昀又说。
他眼眸空茫,语气却是冷静的,“假如我真的为了一时之意气同阿邵去争去抢,也许我会在这一过程中丧失理智,做出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来。”
“可是,我心里真的很不好受。”顿稍作停顿后,他又轻声说道。
济南王注意到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是真的痛苦至极。
“我难受不仅仅是因为阿邵,要是我真想和他抢什么,他不会是我的对手。”常昀像是逞强一般轻哼了声,转而却又将脸埋进了双手之中,努力克制着某种情感,“我只是从阿邵这件事上,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夷安侯眼里只有丞相的外孙女而没有褚谧君,他则是只记得褚谧君,而忘了对方的身份。
自欺欺人,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还真是再正确不过。他不是不知道褚谧君和他的未来将是什么样,他只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若干年后,她将会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而他不一定会是皇帝。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自己要做皇帝。
他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皇帝是什么?皇帝不是什么所谓的上天之子,也不是金殿之上发号施令的孤家寡人。
皇帝需要肩负万民,需要维系苍生。皇帝在登基那一刻起,便被奉上这个王朝最高的地方,一生都在他人的目光之中。
眼下皇权暗弱,这注定了下一任君王要走的是一条极其艰辛的道路。要么是甘为傀儡,一生困于笼中任人摆布,若是权臣心慈手软,或许能得到一个善终,崩后还能有个不褒不贬的谥号,若是运气差些,那或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然也可以选择抗争。
现今的皇帝,他的叔父走得便这样一条路。那人坐在御座之上耗尽了一生精力同自己的恩人兼死敌斗争着,竭尽全力想要从对方手中夺回被侵夺的权力,结果是怎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并不无能,更不庸碌,他是个睿智而博学的人,对于治国颇有见解——这点常昀能够从之前几次和皇帝的接触中感受到。
常昀不敢确信自己的智慧能够胜得过眼下这位皇帝,更别说从臣子手中重振皇权,统御天下。谋求皇位为的是私欲,而得到皇位之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个问题谁又能回答。
外戚与皇权相伴而生,却已经成了妨碍皇权的障碍,褚谧君姓褚,若是真的到了两方不能相容的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这些事常昀不愿去想,却不得不面对的事。
可明明他的心愿不过是去做个周游九州的画师而已。
***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卷,疲惫的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他看的是一卷记载农事的典籍。帝王与儒者不同,需要通晓的不止是诗书,还有农商百工之事。
“陛下歇歇吧。”楼贵人轻柔的声音响起。
这个陪伴了皇帝十余年的女子挥手示意宦官退下,上前用皇帝所熟悉的手法为他轻轻按摩头颈,力道掌握的恰到好处。皇帝合上了双眸,陷入了放松的状态中。
“陛下近来好像有挂心的事情。”楼贵人用闲聊的口吻问道。
“朕近几日,在想新阳。”皇帝说:“那毕竟是朕唯一的女儿,就这样嫁出去了。朕感觉朕好像失去了什么。”
“新阳公主并未远嫁,若是陛下思念她,随时都可以见到。”楼贵人宽慰道。
“朕已经是个老人了吧,中年所得的女儿,都已经出嫁。说起来,新阳那孩子从小就和朕不亲近,朕似乎都没好好看过她。”
“女孩出嫁是好事,有了夫君便有了依靠。”
“只可惜是嫁给了杨家人。”皇帝睁开眸子,神情中透着淡淡的厌恶。
楼贵人心知自己不便说什么,于是保持了缄默,聪明的人一向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
“但也只能由着她了。”皇帝说:“新阳太亲近皇后,朕总不能指望她为朕去笼络哪个臣子。嫁给符离侯的孙儿,也算意料之中的事。”
又对楼贵人道:“她是朕的女儿,朕自然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好。既然她已经嫁给了符离侯之孙,那就另外再为陌敦选一位宗室吧。这事就交给你了,不过,倒也不急。朕记得陌敦那孩子也才十三四岁而已。”
“是,陛下。”楼贵人说。
皇帝的头疼,因为楼贵人的按摩已经好了许多。他摆手示意楼贵人退下。楼贵人明白,他这是到了真正想要“放松”的时候。
恭谨的行了一礼后,楼贵人步步后退,年轻美艳的于美人上前,填补了她的空位,娇笑着坐到了皇帝的怀中。而楼贵人则轻手轻脚的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第65章
皇帝其实还是心疼新阳这个女儿的。楼贵人一边走下殿阶, 一边想着。
新阳出嫁, 皇帝增添了她的食邑,并赐下了大量良田与庄园作为嫁妆。只可惜新阳虽说是皇帝唯一的孩子, 却出自中宫, 帝后之间长期的貌合神离,致使新阳这孩子基本上没有多少机会同自己的父亲近距离接触, 也就猜不透做父亲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新阳嫁给了杨家七郎, 皇帝心中无疑存有遗憾。不止皇帝, 就连楼贵人都觉得可惜。在为新阳择婿时, 明明还有好几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可供其挑选,可新阳倒底还是顾忌着皇后的意思,嫁入了符离侯家。
在注重门第的那些人眼中,就连褚相都不值得被他们尊敬, 更何况是因兄长发迹而起家杨氏兄弟。堂堂公主, 竟然嫁给这样出身的人家, 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但她想, 皇后应当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那个女人从来只看重眼前的利益。杨氏一族掌握了宫禁戍卫之权,皇后将自己的女儿嫁入杨家,为的是更好的扼住了天子行动的命脉。
皇帝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这样无奈,可即便身为帝王、身为父亲,他也无力更改什么。而她, 作为皇帝身边的宠妃,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的失意和无奈也影响到了她,只不过楼贵人从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无力感表露在人前。
眼下看来,褚家的确步步占尽优势,但这没什么,她素来善于隐忍。
保持冷静,伺机而动,这是她早就于宫闱之中摸索出来的道理,这道理适用于世间所有的事。她有的是耐心和精力慢慢等待,等待一个适宜出手的时机。
***
褚相有好几个书房,分别有不同的用处。其中有一个专门充作他处理军国要事的场所,存放着大量与朝政之事相关的文书,除了他的妻子卫夫人外,哪怕是近身的仆从都不得轻易入内。
褚谧君自十二岁后被允许进入其中,但不允许将里头的东西带出去。褚相默认外孙女对朝政的窥视,有意无意的培养着她在这方面的敏锐程度。
但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为外孙女解惑,群臣的上表又不是什么浅薄的书籍,看几眼就能懂。因此褚谧君虽然有机会接触到这个王朝的机要,却也只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
她只知道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并不是那么好当的,生杀予夺什么的听起来是很威风,可实际上很多时候,丞相要处理的事情枯燥而无味。褚谧君看完了一沓有关近年赋税的上书后,揉了揉眼睛,又拿起了一份与西北马政相关的奏表。
这些东西很没意思,褚谧君囫囵吞枣的读着,只是希望能借此尽量多的收集一些信息——有关她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模样,有关褚家在朝野的地位。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那么说不定眼下就是她了解未来凶手的机会。
虽然她还是不怎么能看得懂自己手里的东西……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褚谧君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卫夫人。
“你最近好像对你这些东西越来越感兴趣了。”卫夫人凑近来看。
“只是好奇。”褚谧君说。
“实际上,真正与军国大事有关的东西,你外祖父是不会随随便便放在这里的。”卫夫人随手拿起一份帛书看了看,又放回原处。
卫夫人应当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那便是——身为女子,她即便对朝政了解得再多,也是没有机会真正踏足朝堂。
褚谧君有些沮丧。她并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也缺乏与男儿一同争雄的壮志,她只是遗憾自己生而为女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太少,难怪只能沦为“牺牲品”。
卫夫人定定的注视着外孙女,过了会忽然道:“你随我来。”
*
她没说要去哪,一路慢行,褚谧君忐忑而后期的搀扶着她,最后跟着她以停在了褚府某处偏院之外。
“进去吧。”
“这里……”褚谧君认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儿只是褚家某处不起眼的无名院落,但实际上却是褚相与幕僚的议事之地。因为了解这里的重要性,所以她几乎从来没有靠近过这。
卫夫人朝她轻轻一点头,牵住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往前。
这里较之褚家别处来看略显荒芜,没有花木没有廊庑,只庭院中间一座两层高的朱漆阁楼突兀的耸立着,四面有人工开凿的水渠环绕。一座朴素简易的木桥横在水上。
阁楼外理所当然的有重重护卫把守着,这些人披坚执锐,神情肃然。褚谧君四下环顾之后,意识到无论是这里荒芜的景致还是绕阁的水流,亦或是森严的戍卫,都是为了防止有人靠近阁楼而存在的。
可卫夫人牵着褚谧君,直接就这么走了进去。守在阁外侍者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拦她,对她的造访习以为常。
这间阁楼的采光很好,屋内的陈设简单,简单到近乎空旷,但房屋的构造却很复杂,褚谧君紧跟在卫夫人身后,脚步不自觉的放得很轻很轻。
顺着阶梯往上,褚谧君隐约听到了人声。这么说来她的外祖父应当正在这里。
卫夫人熟门熟路的走近某间屋子,然后就这么站在了窗外。
眼下还是朗朗晴日,卫夫人就敢于这样光明正大的听墙角。
可卫夫人朝她无声的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褚谧君便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她听到了外祖父的声音,听到了她所熟悉的外祖父身边几个幕僚的声音,还有一些人的声音,则是她所不熟悉的。不过既然能够来到这里,那么想来也是褚相的心腹之一。
这些人,是在商讨与治国有关的要事。褚谧君明白了卫夫人的意思。光在书房翻看那些奏疏死无法理解真正的朝堂的。而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是王朝的中枢,那些左右了王朝万万臣民的政见法令,大多是在这里由褚相及幕僚们商议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