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掐紧了自己笼在袖中的手,心脏剧烈的跳动。她死死的瞪着常昀,而常昀却没有看向她。他提着未曾开锋的剑,垂头看着地面,也不只是在想什么。
年纪较大的宦官伸手摸了摸夷安侯的肋骨,脸色一变,“陛下,恐怕得请太医来。”
看样子怕是肋骨都折断了。
夷安侯疼得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哪里还有片刻前的风采。皇帝倒也不至于偏袒夷安侯,只是这样的事情陡然发生在他跟前,他不能不愤怒,“你——”他用手指着常昀,这个于他而言并不熟悉的堂侄今日算是给他留下了极其深重的印象。
常昀略微抬头,看了眼皇帝,“赢了。”在一片由哭号、惊叫、指责声交织的嘈杂中,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两个字。
第68章
腊日傩祭, 公卿贵胄皆前往皇宫, 却意外的发现,皇帝身边只有济南王, 而不见另外两名宗室。
心思多的人忍不住开始揣测, 夷安、广川二侯的缺席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是否意味着皇帝已经从这三人中选出了足以做太子的人选。
褚谧君猜, 大概很快就会有沉不住气的人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打探今日椒房殿内发生的事。
夷安侯没有出现在傩祭之上是因为他伤到了肋骨,眼下正在治伤, 常昀没有出现则是因为他在挨罚。
他被皇帝罚跪在了椒房殿前, 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宽恕。
“傩祭祛邪去晦, 在这样一个日子,你别绷着脸。”站在她身边的新阳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褚谧君对新阳笑了一下。
承宣门下,数百人的傩舞规模浩大而壮观。褚谧君没有心思去看精心排演的十二兽舞,而是仰起头, 专注的看着满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你在担心云奴?”在喧闹的乐声中, 褚谧君听见自己的表姊这样轻声询问道。
褚谧君微愕, 旋即若无其事的否认, “表姊在说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这雪下得真大,等会要是回去,一定不好走。”
“你就是在担心他。”新阳语气十分笃定,“我和你算是一块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得很。我只说你担心常昀,又没说你在担心什么, 可你却说起了眼下的大雪,可见你是在害怕他跪在雪中会生病。”
褚谧君用力抿紧双唇,最终也没再反驳什么。
“云奴那孩子……”新阳轻叹了声:“总是做出让人惊讶的事来,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时陛下那样生气,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在宣城姑母那也就罢了,没想到在帝后面前也……”
“胆大不是什么好事,看,这不就吃苦了?”
“我倒是挺钦佩他的。”新阳笑了笑,忽然往前走了半步,将褚谧君挡在自己身后。
“怎么了?”
“趁着眼下傩舞还未结束,你赶紧去吧。”
“去、去哪?”
新阳扭头朝她微微一笑,眉目间倒是恢复了些许少女时的娇俏灵动,“还跟表姊装傻呢,不放心某人就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他,记得在帝后接受朝拜的时候回来。”
“我……”褚谧君原本还在犹豫的,可那一丝犹豫就如同是滴入清水中的墨,起初浓郁,然而片刻之后,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朝新阳点点头,转身而去。
*
椒房殿前的积雪,已有四五寸深。
褚谧君身后只有一个侍女跟着,在风雪中颇有些艰难的为她撑伞。褚谧君走得很快,有几次险些扭到脚,但她没有办法做到闲庭信步,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她,她记着去见某个人。
一想到那人,心中便有千百种滋味涌出,说不上是喜是悲。
好在这里毕竟是中宫,常昀毕竟是一度深受皇后喜爱的广川侯,虽然是在罚跪,可自有宦官上前为他撑伞披衣,远远看去他并不十分狼狈,至少没有满头素白。
拐过某座亭台后,褚谧君停下步子,没有再靠近他。就这样维持着能够看到他,又不至于被他轻易发现的距离,静默的注视着他的侧影。
侍婢虽然疑惑,但褚家良好的训练让她不至于出声催促自己的主人什么,只是垂首无声的站在褚谧君身后。
忽然,褚谧君伸手拿过了她一直举着的伞,转而将她自己的手炉递给了侍婢,“去找个宫人,再让宫人将这个送去给广川侯。”
手炉内的木炭是新添的,摸起来还有滚烫的温度。侍婢将其接了过去,褚谧君不放心的叮嘱,“别叫他知道是我送的。”
侍婢点头。
褚谧君看着婢女离去,片刻后一名中宫的宫人将手炉给常昀送了过去。
褚谧君紧张的盯着常昀,却发现常昀并没有收下手炉的意思。宫女和他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劝他什么,常昀置之不理,忽然抬头四下张望,而后看向了褚谧君所在的地方。
这时候若是躲躲藏藏未免也太掩耳盗铃了。褚谧君索性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朝他微微一颔首。
怎么说他们都算是有几分交情,她路过这里顺便给他送点什么,倒也不算过分,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常昀与她对视了片刻——说是对视或许有些牵强,因为在这样一个不算近的距离,他们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神。
然而他看得那样专注,使褚谧君不犹的面颊微热,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便打算就这样离开。
宫女却在这时朝她走了过来,将手炉毕恭毕敬的奉还与她,并说:“广川侯请您前去叙话。”
若是不去,是否算是一种心虚?褚谧君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
她的反应或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褚谧君看见他轻笑了下。
常昀周围的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在他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白狐裘,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冻得脸色煞白,走近时可以看见他在微微发颤。
褚谧君一时也不知该和这人说什么比较好,默不作声的将手炉又递给了他。
这一次他倒是痛快的接了过来。
“还好么?”褚谧君开口问道,声音略哑。
不是说教他也不是责怪他,比起这些,她更关注他眼下是否安好。夷安侯诚然伤的不轻,可在他受伤之前,一直处于被攻击状态的是常昀。
“没事,不用担心。”他说。
“我不为你担心。”褚谧君说:“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你这是,将椒房殿当做了中宫,将夷安侯当成了杨八郎?”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过来看我。”常昀答非所问。
“你弄伤他,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挨罚,然后引我过来?”
“倒也不是。”常昀错开与她对视着的目光,“阿邵近来越来越讨人厌了,我实在是想找机会让他长长记性。”
“哪怕为此遭到陛下嫌恶也不要紧?”
“不要紧。”常昀浅笑着摇头,“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我最多是在陛下那里留下一个不好的记忆,再被阿邵记恨一阵子而已。”
他将自己可能会面临的结果都考虑了一遍,并且对他可能会面对的下场报以轻蔑的态度。常昀是褚谧君所认识的,为数不多可以做到少欲少求的人,因为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并没有多在乎,所以他自然也就不曾小心翼翼。
“倒是你,可别被人算计了。”常昀这样对她说:“阿邵对你有所图,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这样的人,可以做点头之交,却不能做挚友,更不值得托付终身。”
这些话他应当是在心里想了很久,所以才能够于此时流畅的说出。没有遮遮掩掩与忸怩迟疑,他目光坦荡澄澈,褚谧君看着他,分不清他对她说这些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是单纯的只是为了她好,还是……出于私心?
褚谧君很多时候都是猜不透他的,他们俩的性情完全不一样,而她最初被吸引也是因为她猜不透他。
“夷安侯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褚谧君这样说:“只不过……”
常昀眼睫颤了颤。
褚谧君稍稍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将声音压低,“只不过,若他将来会成为帝王,我也没办法拒绝他。你明白么?”
明白么?
她期待着常昀的回答。
“明白,却又不明白。”他说。
“你这话,倒是让我不明白了。”
“我想到了几个人。”
“谁?”
“汉朝孝昭帝的上官皇后,孝元帝的王皇后,以及,平帝的皇后、王莽的女儿黄皇室主。”
“她们?”褚谧君读过史,知道这三个女人的命运。
“上官皇后作为上官桀的孙女、霍光的外孙而被送入宫禁,可她既没能挽救祖父的死亡,也无力在霍光去世后改变霍家的悲剧;王政君母仪天下,王氏家族的的确确是因她而兴,然而在她晚年时,面对咄咄逼人的晚辈,她能做的不过是愤然掷玺,无可奈何的看着王氏篡夺刘氏天下,而后又旋即覆灭;至于黄皇室主……她不过是其父大业上的牺牲品罢了。”
褚谧君听懂了他的意思。
真是奇怪啊,他们两人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奇异的默契,有些话他还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猜到。
“她们都很可怜。”她用一种涩然的语气说道。
这三位皇后,哪怕再怎么尊荣,都始终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她们的家族,显赫不过数十年,最终都还是衰亡凋零。
“人活着,便如同一只小舟,随水漂流。”褚谧君开口,话语间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几分沉重,“去往哪里,最终是搁浅还是沉没,都未可知。”
“水流的确不可逆。”常昀说:“但是还有风,张开船帆,便能借助风的方向改变航道。”
“比起接受命运,我想你或许可以考虑下,你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69章
褚谧君暂时没有给与他任何回答, 她注视着常昀的眼睛, 他眼波好似永远清亮澄澈,远处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 让褚谧君忽然想起了夜间山林里盛满了星辉的泉涌。
她自幼老成, 在同龄的孩子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琐屑事情向长辈撒娇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能够为自己的家族做些什么。
常昀的话却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无力与寥落, 世事变更的太快,而她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不管是再显赫的权贵公卿, 若干年后都只剩一捧黄土及史册上的寥寥几笔。人生短短百年, 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记起了自己所看到的未来, 褚相在没有送皇后入宫的情况下依旧手握大权,可见一个女人在政治上能起到的作用也就那么多,东安君一心想要使女儿获得尊荣,已经成为太后的姨母对阿念表现出了排斥的态度, 掖庭就这么空置着, 身为皇帝的常昀沉迷于神仙方术, 而她……
她已经不在了。
“不要紧, 可以慢慢想。我所希望的, 只是你能够为你自己而活着,成为他人的踏脚石或是牺牲品,都是可悲的。”
“那你呢?你希望我走什么样的路。”鬼使神差一般,褚谧君将身子更为俯低了些许,迫近他。
原本站在常昀身后撑伞的宦官早就被她挥退,执伞站在他身边的人现在是她。她强迫自己死死的盯着他, 不肯错过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假如她选择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他会作何反应?
常昀迎着她的目光,眼眸深沉复杂,“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了。”他说。
“起初我觉得,我应该会生气,会觉得这无法接受。就好像那天在杨家,我看见你和阿邵站在一起,本能的就想要上前将你和他分开。只是后来,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样的情绪,实在不对。”
“哪里不对?”褚谧君抿了抿干燥的唇。
“说不上来。”他轻笑。
他曾指责夷安侯对褚谧君的靠近别有用心,可难道他不是这样的么?不同的地方在于,夷安侯想要的是褚谧君背后的权势地位,而他想要的是这个人。
他们靠近她,都怀揣着私心。但私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该强加于他人之身的。
“总之你脚下有很多条路,只要你愿意去选、去走。”
也许其中一条路上她可以与他并肩而行,也许他们就只能相逢之后错过。但这没什么好遗憾的,从小常昀就知道,人这一生会有许多场相逢,也会有许多场离别,就如天穹之上云聚云散。
于这时的常昀而言,褚谧君的确很好,他会因她而心中悸动,会因她而欢喜忧愁。
但少年时的爱恋有如朝露,滴在掌心时微凉,却还不足以深入骨髓。所以这时候的他,还能够承受她的离去。
褚谧君也说不上来自己眼下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常昀总是能给她出乎意料的答案。
别的路……她真的能走别的路?
而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其实……一直以来并没有谁向她许诺过皇后之位。
她只是恰好处在了最适合做皇后的位子而已,但外祖父并没有表露过要将她送入帝王家的意思,外祖母更是说过,只要她愿意,她大可以嫁给贩夫走卒。
倒是褚皇后在她童年之时就有意无意的暗示过她中宫之位,可褚相若是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褚皇后也拿不了主意。
而她想要的,难道不正是走上另一条路么?摆脱五年后注定死亡的命运,好好活下去。
“多谢。”她朝着常昀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
这个与自己性情迥异的少年,身上有着她所无法拥有的魄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那个能够支撑着她走下去的人。
***
那日雪中谈心过后,褚谧君的心境不觉改变了许多,全然放下心结暂时做不到,但至少她不会再一味躲着常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