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眼下在讨论的,似乎是有关赋税的事。
褚谧君能够大概知道而今朝廷所要征收的赋税分为哪几种,税率又有多少,但也仅仅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
屋子里的人似乎在为税制的更改而争执,有人提议重新划分征收赋税的户等,有人提议将所征谷物折变为绢帛,还有人说要征调冀州诸郡赋税缓解边关粮储不足。
这些事对褚谧君而言,都十分陌生。她茫然的听了一会后,看向了卫夫人。
卫夫人给了她一个平和从容的眼神,意思是,听不懂也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褚谧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大致能够听出近年税收递减,而边关军备整顿却需要大笔的拨款。
所争论的无非是两件事,开源,亦或是节流。
主张节流的认为应当从赋税征收上下手,但如何更改税制却又是个争执不下的难题。
而主张开源者,则说到了商税,且说的是有关边塞合市所需要拟定的税额。
合市之事,褚谧君是清楚的。那些西赫兰人才离去不久,她记得当时与西赫兰的合约之中,就包括了边关合市。
从商税之中抽调军费,似乎还算可行。褚谧君边听边思考着。
“不妥。”却有一个人这样说道。
这声音让褚谧君一怔。
“凉州之乱后,边关秩序几乎比破坏殆尽。而今重设合市,万事都需重新开始,与合市相关的许多事务还需要进一步详细确定,休说商税,我只怕合市能否是顺利推行都未必。”
她看向卫夫人,后者朝她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居然真的是她的父亲。
她一直以为父亲消沉颓废,且因为赘婿的身份与外祖父关系不是很好。原来,父亲竟然也是外祖父的幕僚之一么?
“合市的提议是旻晟你提出来的,现在对合市摆出一副丧气态度的也是你。旻晟哪旻晟,你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在下并非对合市前景持消极意见,只是边关局势错综复杂,容不得大意。”
“旻晟认为,合市要派上用场需要多久?”又一个声音问道。
徐旻晟沉默,过了一会,褚谧君听见他说:“诸位以为,在边塞合市设置‘监官’,是否合适?”
“以监官监察边塞官吏,以边塞官吏治理行商坐贾。”徐旻晟说。
“听起来,与监察御史颇为相似。”过了会,褚相幽幽道。
“监察御史已是古制了,我朝自开国以来,便废除了巡检八方的监察御史。”
褚相笑了笑,“旻晟哪,我倒是有个和你类似的想法。你想命人监察边塞合市,而我想要用御史打压地方豪强。”
细碎的议论声响起,过了一会才稍稍停歇,足见褚相给他们所带来的惊讶。
“恢复监察御史,顺带恢复‘六条问事’之制,监察州郡二千石高官之不法行径、监察地方豪强与官僚之勾结阿附。”褚相继续说了下去。
“去庆元三年才平定过中山王之乱,引起天下震动,君侯不……”
“我只怕耽误的时间越久,反倒越是给我的那些敌人反扑的机会。重设监察御史,乃是为了打压地方豪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土地与赋税之事。”褚相说:“近些年,财赋逐年不足,诸位都该清楚。与其在税率和征调上做文章,不如直接处理问题源头所在。”
“地方豪强。”徐旻晟的声音清冷。
“豪强侵夺田地,荫蔽逃户,影响到的是田租与户调。豪族与国家的关系,就如同是藤蔓与树木,藤蔓攀附巨木,也妨碍不到树木什么。可一旦藤蔓变得粗壮,数量增多,树木就会枯死。”
“所以,您打算?”徐旻晟问。
“颁《限田令》。”
颁《限田令》,再以《限田令》为基准处置地方豪强,而派往诸州郡的监察御史,则是执行他意志的尖刀。
他等于是要同整个王朝最根深蒂固也最庞大的势力开战。
站在窗后的褚谧君,隐约猜到了外祖父这一可怕的想法。
她于朝政之事了解的不多,却也曾在老师的督促下读过几本史书,知道每个王朝绵延数十年后,就会有各种矛盾在暗处悄悄滋生。功勋之家积累几世之后,便会丧失清廉之门风;官僚体系稳固之后,便会连接成一张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地立锥。怨恨累积到极点之后,便是民变、动乱,而后江山易主。
一个国家就如同人一样,有年富力强时,也有衰老腐朽时,什么时候老到一定程度了,便是病来如山倒,回天再乏术。
外祖父,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个王朝的一剂汤药。褚谧君意识到了这点。
可没有人会喜欢药的,尤其是烈性的药。
其实褚相本可以不用走这条路的,他已然位极人臣,大可以就此放纵自己享受浮华。大宣眼下还算是歌舞升平,他若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或许还可以平安老死,死后也能博一个谦和的美名。
卫夫人扯了扯站在窗边已经陷入怔忡之中的褚谧君,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和自己离去。
来的路上和去的路上,卫夫人的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褚谧君用余光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外祖母一阵,最后不得不无奈的放弃。
上了年纪的人,有不少仿佛从岁月磨砺中得到了一张假面,一切悲喜都隐藏在淡然从容之下,阅历尚浅的人根本就猜不到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卫夫人不说话,褚谧君便也不开口。即便心中有复杂的情绪汹涌不定,也不能暴露于人前,这是卫夫人长久以来教给她的道理。
“方才你外祖父同那些人的谈话,你听懂了多少?”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卫夫人问褚谧君,态度和考校褚谧君功课没什么区别。
“懂的不多。”褚谧君老老实实回答:“从历年州郡上计的结果来看,地方豪强侵夺田地的行为的确日渐严重,但我不知道监察御史若是真的设下,会有多大的作用。西北边关那里的许多事,我也理不清头绪。还有……外祖父若是真的与举国的世家大族作对,胜率有多大?”
卫夫人看着远处,也不知是在深思,还是在发呆。总之她没有回答褚谧君这个问题。
“你的外祖父,是个极其不安分的人。他心里藏着太多的抱负,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年轻时他是如此,到了年老时,还是如此。”卫夫人感慨:“所以胜算有多少并不重要,反正他决定要做的,一定会去做。”
“哪怕一旦走出这一步,便难以回头?”
“他十四岁入仕,而今年近古稀,用了六十余年的时光才好不容易攀上了今日的位子。若六十年的筹谋与准备,都不足以实现我的夙愿的话,那他这一生,还能做成什么?”卫夫人轻嗤,“我不是很赞成他的一些想法,但我阻止不了他。包括他身边的幕僚也阻止不了他。他向来以言辞见长,曾以一人之力于漠北之上合纵连横,也曾鼓动人心,使洛阳士人纷纷臣服于他,与之共同废帝另立。身为他身边的人,要做的事很简单,追随他,为他铺路。”
“一定要这样么?”褚谧君问。
她不担心自己的家族会因外祖父的决定而陷入万劫不复,至少几年之后,褚相依旧身处高位,她只是不甚明白,为何外祖父要走这样一条路,为何他身边会有这么多的人愿意追随他。
“有些事,若不趁着他还活着的时候做完,等到他死了,还有谁有他这样的魄力,又有谁能达得到他眼下高度?”卫夫人在说出这句话时,神情中带着淡淡的傲气,顿了顿,她收敛了下外露的情绪又道;“当然,人的一切行为,还是得归结于利益,若是没有好处,哪怕再怎么热血激昂,追随之人也只会寥寥无几。”
侍女端上了新熬好的药,卫夫人接了过来,皱着眉却不喝,转头耐心的同外孙女解释着一些事,“你外祖父必需与世家为敌的原因很多,一则是因为他的出身。他是寒门细族出身,注定和那些世家走不到一块去。就算他能,为他效忠的寒士也不会允许。二则,是因为边疆。”
“外祖父之前也说到了边疆。”
“无论是与西赫兰媾和,还是合市、商监、整军,为的都是边疆安定。而打压豪强,稳定内政,为的则是使边疆有朝一日能够进一步安定。”
“进一步安定……”褚谧君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但出于谨慎,她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就如你所猜想的那样,”而是继续同外孙女说道:“他想要在有生之年扫除这个王朝的积弊,更想要对西北兴兵。”
“为什么是对西北?”褚谧君猛地想起了她离魂之后的见闻。
多年之后西赫兰是什么情况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东赫兰与大宣处于交战状态,且战事严峻,使许多人都束手无策。
“原因很多,于公于私都有。”卫夫人说着,将碗中药一饮而尽,动作豪迈的如同是在饮酒。
褚谧君很想问“公”是什么,“私”是什么,但看起来卫夫人并不想就这方面分的话题与她多说。而卫夫人不想说的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我认为,比起用兵西北,东边的局势才更值得人警惕。”褚谧君犹豫了会,说了出口。
前一次离魂所见若都是真的,那么未来大宣与东赫兰将有一场苦战。
眼下她暂时没法查清楚杀了她的人是谁,但要是能够改变未来的战局,这比救她一个人的性命更有意义。
“为什么这样说?”卫夫人饶有兴致的问。
褚谧君说不上来,因为她对于边疆的事其实并不熟悉,只知道若干年后东北边境将战火漫延,却不知道为何会开战,开战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卫夫人摸了摸她的头,“要想说服一个人听从你意见,你就要拿出足够打动对方的东西。”
“……明白了。”褚谧君说。
用过药后,卫夫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好,这时褚谧君应当要主动告退才是。
但在走之前,褚谧君却是忍不住提出了一个问题,“咱们今日在门外偷听外祖父和谋士之间的对话,不会被他怪罪么?父亲他,为什么……”
“我不是偷听。是光明正大的听。那样的场合,今日若不是带着你,我原本是可以直接参与其中的。”卫夫人说。
“至于你的父亲……他虽然不算听话,但很好用。”
“好用?”这个形容词让褚谧君有些吃惊。
“没错,好用。”卫夫人说:“他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若非如此,怎么可能入你母亲的眼。只可惜他他已经废了。”
对上外孙女探寻的目光,卫夫人叹息了声:“十五年前,你父亲犯下了一桩重罪,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哪怕他是什么惊世的人物,都再也无法出仕。尽可能别他面前提他过去的事,也不要提你的母亲,他们之间许多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
黄昏之后,卫夫人自己独自用过了晚膳,又过了好一会,才见到了褚相。
她的神态看起来颇有几分疲倦,然而目光却是明亮的,“今日我和他们说的那些事,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的宏图伟业。”卫夫人顺手递给了他一盏茶。
“虽然已经筹备了数十年,但还是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褚相看向远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你说我能赢么,阿琢?”
卫夫人轻笑了下,“我又不是会占卜巫师会看相的术士,而今我身子越来越差,你的许多事,我都无法参与,你哪些决意是错的,哪些正确,我也说不清。不过……在我看来,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卫夫人长久的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浅笑着摇头,“罢了,不和你说了,反正我猜你也改不过来了,就这样吧。”
第66章
“夷安侯送来的信。”侍女将一只纹饰精美的匣子呈到褚谧君面前, 匣中是写在云锦上的书信。
褚谧君才默写完《孟子》中的一篇,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并没有打开檀木匣的意思。
不需要打开这只匣子, 也猜得到匣中书信是什么内容。
倒不是她和夷安侯之间有多么熟悉, 而是因为这已经是夷安侯送给她的第七份信。
前几份她读过,信中倒没有什么让人不悦的言辞, 夷安侯只是规规矩矩的在信中向她请教学问,与她探讨先秦哲人与诗书礼乐。
但这信接二连三的送来, 就不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别的了。
夷安侯打的是什么主意, 褚谧君不是猜不到, 所以这七份书信,她没有提笔回复过一个字。
别说她已经知道了未来的皇帝是谁,就算不知道,她也不会让自己的行为干扰到外祖父的判断。
不过她也并没有因此就对夷安侯心生厌恶, 向上爬是部分人的本能, 若是往上爬的手段足够聪明漂亮, 褚谧君甚至还会赞赏这样的人。
眼下的褚谧君, 充其量只是有些怜悯夷安侯罢了, 如此努力的想要追求什么,可最后他的下场,并不算好。
记得曾几何时她还有过改变未来的念头,想过要暗杀常昀,因为那时的她觉得常昀与她的外祖父为敌,应当被提早铲除以绝后患。
现在她已经不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了。
就算未来做皇帝的人不是常昀, 对褚家的影响也极其有限。无论将来的皇帝是谁,褚相的地位都决定了他难以有善终。其根源不在于皇帝是谁,而在于他选择了一条与太多人为敌的道路,在于“家天下”的体系无法容忍凌驾于皇族之上的存在。
比起东宫储位,褚谧君眼下更为关注的还是东赫兰。储位之争她无力影响什么,但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够用自己的设法加强东北边境的防御。
若干年后东赫兰才对大宣开战,但在这之前,总会些许迹象会显露出来。东赫兰与大宣断绝来往多年,故而这群人现在是什么状况,褚谧君也不清楚。她只能暂时先找来往年与东赫兰有关的记载,先了解这个民族。
到后来,她竟然渐渐的觉得赫兰人的许多事,还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