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光风霁月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数年后会用阴谋害死她的人。
暂时信任他吧,至少是信任眼下这个常昀。
就在褚谧君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宫里传出一则消息,说常昀病了。
这……这在褚谧君意料之中。那天雪下得那么大,皇帝罚他直接跪了几个时辰,身子再好的人也会病倒。
褚谧君一点也不同情他,更谈不上心疼。他是该长点教训了,虽说褚谧君佩服他敢于任意妄为的勇气,但任意妄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安排了人去打听他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他病情颇有些严重。
再过了一阵子,褚谧君听说他被人从东宫送了出去。说是准他回清河王身边养病。
褚谧君在听说这件事后,不犹的拧紧了眉。
她不知道常昀究竟病到了什么地步,可将他移出东宫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深思。
褚谧君不知道做出这一决定的究竟是谁,移出东宫究竟算是对常昀的惩罚还是保护?他还有机会回到那里么?
亲自前去椒房殿探了探皇后的口风。皇后说:“这既是我的决定,也是陛下的。”
“阿邵那孩子,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看着没个棱角的人,往往才最是可怕。”褚皇后招了招手,示意褚谧君怀里的猫抱给了她,“云奴人在病中,我怕他继续留在东宫,会死得不明不白。”
褚谧君打了个寒噤。在她的记忆里,东宫三人的感情都不错,不会做出这样狠毒的事。但这句话她没办法信誓旦旦的说出口。
人心难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陛下这回难得的保持了和我一致的意见。”皇后轻柔的挠了挠黑猫的耳朵,“不过我猜,他应该是出于对云奴那孩子的厌恶。陛下那种沉稳的人,最是不喜云奴的性情。何况陛下一直觉得我与云奴走得过近了。”
“那他还有机会回东宫么?”
“谁知道呢。”皇后轻笑。
说话不爱说完,心里总藏着事让别人猜,这是褚皇后与卫夫人这对母女之间最相似的地方。褚谧君对此也无可奈何。
她见过数年后已经成为了皇帝的常昀,本不该再为他担心什么。可她又担心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说不定就因为某种小事的干扰、某些人的一念之差,最后的结果就会千差万别。
若是常昀不做皇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应该是好事吧,眼下的常昀看起来对权利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渴求。她特意命人去东宫打探过,服侍在常昀身边的宦官们都说,常昀离开东宫时,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感伤。
走出椒房殿时,难得雪天放晴,万里天穹明净。
褚谧君站在殿阶之上,忽然不是那么想要回去。
她想去看看常昀,听说他是真的病得很重。
然而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避嫌,真担心常昀的话,吩咐侍女去拜访清河王府就好。
回到家中时,她看见阿念竟然也要出门。
“又要去哪里玩?”阿念来到洛阳这么久,能玩的地方她都跑了个遍。褚谧君想不出她还能去哪里。
不过听说东安君已经来了好几封信催促阿念回琅琊,也许阿念也是想要趁着没走之前好好再回顾洛阳一遍吧。
阿念在牛车前停下,看向褚谧君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挑衅。
“怎么了?”
“我要去清河王府。”她仰起脸。
“广川侯病得那么严重,表姊你都不去看他。”她又哼了一声,“成日就知道使唤下人去各种地方打探和他有关的事,你明明可以直接去看他的。”
“我不能……”褚谧君摆手,正想说出那句她往日里对阿念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你不懂。阿念便直接打断了她——
“表姊做事瞻前顾后,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褚谧君现在深刻的怀念曾经那个乖巧安静的表妹,总觉得阿念养熟之后越来越没上没下。
“你这是在激我。”毕竟她才是年长的那个,很快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
“反正我要出发了,”阿念以扭腰爬上了牛车,“表姊你跟不跟我一起?”
褚谧君:……
最终还是跟过去了。
没办法,阿念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表妹,她得跟过去照顾她。
牛车直接驶入清河王府,在庭院中央停下。
阿念做事还算周全,来之前已经让任递上了褚家的名刺,清河王在看到她时笑了一笑,并不意外。在见到跟在阿念后头下车的褚谧君时,才惊讶又意味深长的扬了扬眉。
褚谧君看到清河王,陡然从心底涌起了一丝心虚。
“广川侯如何了?”她清了清嗓子,拿出肃然的态度。
清河王笑意深了几分,“随我来吧。”他走在前头,亲自给两个晚辈带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空旷的院落,一直走到了常昀住着的屋子前。
屋内传来了压抑着的咳嗽声,可清河王并没有去看一眼自己儿子的意思,他朝褚谧君比了个手势,独自离去。
第70章
常昀的确是病着, 但病情也没有褚谧君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不至于要卧床休养。褚谧君和阿念赶到时,他正坐在一张长案前翻看着什么, 见到她们后, 微愕的眨了眨眼睛。
褚谧君站在门前没动,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阿念倒是直接奔了过去, “我们来探望你了。”那副熟悉的模样,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似的。
不过, 确实也是很久了。
“进来坐吧。”常昀对她说, 嗓子还有些嘶哑, 忍不住扭头又轻声咳了几句,但那声音被他极力压抑着。
“还好么?”褚谧君问。
“不算坏。”常昀揉了揉眉头,“就是前几日总昏昏沉沉,以及, 每天要喝的药太苦了。”
“离开东宫过得还习惯么?”褚谧君问。
“我在这里度过了十三年, 去东宫不过一年, 你说我习惯不习惯。”常昀安抚性的笑了笑, “好了,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担心我突然被人从东宫赶出去了,会心里很失落很没面子——你大可放心。”
褚谧君忍不住弯了弯唇,她就知道常昀会是这样的态度,现在的他看起来倒颇有几分像那些视利禄如浮云的古时隐士。
“看得出来,你离开东宫后过得很高兴。”
“从那样一个是非之地脱身, 当然值得庆贺。”常昀咽了一口温茶。
“假如你以后还得回去呢?”褚谧君在面对常昀时总有些“没眼色”,明知道他不想听什么,可偏偏就要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现在我不必回去。”老仆端上来了一盘点心,常昀将其往阿念所在方向推了推,继续和褚谧君说话,“现在回去,我怕我卷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中。”
褚谧君沉默了一会。
之前她就知道,褚皇后让他出宫,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她起初还以为是担心常昀被夷安侯暗算,但现在仔细想想,应当不止如此,这同时也是怕常昀被前朝的事所牵连。
就在几日前,《限田令》颁行天下,与此同时,监察御史作为一项早已被废除的前朝旧制,再度得到了恢复,成为了《限田令》的实行者。
这一举措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反对褚相,褚谧君不知道,但她清楚,一定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外祖父死。
常昀与她褚家没有多少瓜葛,但因为褚皇后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许多人都将他归入了褚家势力之中。他若是继续留在东宫那样一个地方,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能够离开东宫,对我来说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太多。只可惜我‘因病出宫’的‘病’是真的,好不容易从牢笼之中脱身,却只能成日闷在家里休养。不然我早出去四处闲逛了。”
“你要去哪,我也去。”阿念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
“洛阳上下,你还有哪里没去过。整日就知道在外头四处撒野,要是让东安君知道了我看你怎么办。”褚谧君轻轻瞪了阿念一眼,又对常昀道:“别管她,安心养病。近来局势动荡,少出门为好。”
“为什么呀,好不容易才出宫,去外头玩一会没事的。听说洛水畔的梅花开了,到时候咱们几人一块去赏梅如何?”
“我不去。”褚谧君提前回绝,要不是因为常昀还在场,褚谧君真想管教管教自己这位表妹,“最近在随老师读《潜夫论》,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胡闹。”
“那我们去。”阿念朝表姊哼了一声,起身坐到了常昀旁边。
“他也不会去的。”褚谧君挑眉,替常昀也顺带回绝了她。
倒不是对洛水之畔的赏梅之旅不心动,只是实在想要气一气越发无法无天的阿念。
“你不是病得不严重么?”阿念满脸委屈的看着常昀。后者憋着笑,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象征性的咳了好几句,“我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大概不躺个十天半月没力气出门。”
阿念恨恨的看了这两人一眼。
接着她的目光又被案上放着的书籍给吸引住了视线,“这是什么?”总的来说,阿念是个识礼的孩子,不至于会做出乱动他人物件的事来,只是帛书上的内容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褚谧君不犹的也顺着阿念的目光忘了过去,“赫兰文?”她看着帛书上扭曲的笔划,辨认了一会。
“嗯。”常昀点头,“最近正在学,这还是我从天渠阁带出来的东西,记载的是一支记叙了赫兰起源的歌谣。上头说,赫兰人的先祖是狼与神女的孩子,生下来就力大无穷,是上苍注定的漠北之主。”
“你看得懂?”阿念盯着如同蝌蚪一般的文字,眉毛皱在了一起。
“正在学。”常昀挪开帛书,被遮挡在下面的,是这首歌谣的汉文译本。
“前些日子,有臣子弹劾你与西赫兰质子陌敦走得过近,说你心怀异望。”褚谧君面无表情的将自己在外祖父那里看到的上书说了出来。
“那些人还真是听风就是雨,无风也能起浪。”常昀倒也不慌,甚至还顺口调侃了几句。
“你频繁去找陌敦,是为了学他的语言?”
“不,是为了联合他一块造反。”常昀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我还打算串通胡人劫掠中原呢。”
褚谧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赶紧将笑收敛好,“真是乱来,不知道那是质子,不该随意靠近么?还记不记得上回陌敦遇刺,差点给你也惹来麻烦的事?对了,刺客是谁至今也没找到。”
“他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常昀说。
“对胡人的事很感兴趣?”褚谧君想起了不久前被常昀借走的《西域方物志》。
“你难道不是么?”常昀记起了褚谧君也想要借那卷《方物志》的事,“为什么?”
“因为忧国忧民忧社稷。”褚谧君说。
听着两人说话的阿念不禁笑了出来,心想自己的表姊果然是和常昀相处久了,都会说笑话了。
“我觉得边疆迟早会有一战,可又不知道如何证明这点,所以打算多了解了解国境周边的胡人。”褚谧君用一种半是认真半是胡扯的语气说道。
“不愧是丞相的外孙女。”常昀也顺着她的话夸道。
“你好奇胡人的事,甚至想要学他们的语言,还是因为你那个心愿么?”褚谧君知道常昀愿望是做个游历四方的画师,想要去江左,还想要去塞外。
“出塞的可能性不大,我也就是好奇,所以才学一学他们赫兰的文字罢了。”接着语气又上扬,“但我认为,我成为一个画师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能否让我品鉴君侯的丹青?”褚谧君问。
常昀难得的露出了一丝赧然。
“竟然怕了?”
“这几天我找到了不少我母亲的遗作,你要是看了她的画,就知道我为何自愧不如了。”他半是郁闷,半是骄傲的对她说。
褚谧君专注于经史之学,对书画的品鉴能力并不算高,但既然常昀这样说了,她也就表达了自己想要见一见清河王妃墨宝的意愿。
“随我来。”还在病中的常昀一下子精神好了许多。
褚谧君和阿念一起跟在了他身后,顺着铺着积雪的小径前行。
清河王府诚然荒芜,但也的的确确的占地广阔,走了好一会,常昀才带着她在一间似乎已经被弃置了很久的屋子前停下。
“我母亲的遗物,就放在这里。”
“我们进去……合适么?”褚谧君牵着阿念的手。
“自然合适。这里又不是什么严肃庄重的地方,不过是放着些我母亲遗作罢了。就算她魂魄有灵,会徘徊故地,大概也会很喜欢你的。”
房门是落了锁的,但常昀从身上摸出了一把钥匙,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无人后,用其打开了门锁。
这间屋子显然不常有人造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尘光飞扬轻旋。不过走入屋中才发现,这里倒也不是那么脏,应当偶尔还是会有人清扫,屋内的陈设上,都只不过有一层薄灰而已。
常昀利落的搬来了几个箱笼,想要去够高处放着的某只匣子,却不慎手一抖,将其摔了下来。匣子在坠落的过程中打开,匣中之物洒出,竟是成百上千片碎纸,它们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的落下,在三人错愕的目光中铺了一地。
“这是……”褚谧君不解的看着常昀。她拾起其中一片,泛黄的纸张上残留着柔软的笔触,应是某一幅画曾经的一部分。
常昀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从高处一跃而下,捡起地上的碎片细细查看了会,“不知道,我之前找出来的,不是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