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君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父亲推行的《限田令》就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头, 霎时间便掀起了一阵巨浪。眼下忙于在田地间穿梭的不是农人, 而是负责丈量田地的胥吏。
与此同时,限田还引发了数不尽的纠纷矛盾。她望向不远处的田埂, 在那里正有一行人遭受鞭笞。胥吏在一旁冷冷的看着,胥吏身旁是战战兢兢意图奉上财帛作为贿赂的庶人。
《限田令》所限的不止是豪强, 还要寻常农户。一个人所持田地是否超出限额, 有时候并不在于他拥有多少土地, 而在于胥吏的一支笔。
“走快些吧。”东安君放下车帘,对驾车的驭者说道。
*
她就在距洛阳城半里之外的一座亭内等候自己的女儿。褚谧君素来守时,她并没有等太久。
牛车停下,侍女在车前列队排开, 而后车内的两个少女被人搀扶下车。阿念才落地站定, 便欢欢喜喜的朝自己的母亲扑了过去。东安君接住了她, 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浅笑, 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胖了。”
再一抬头,她看到了正向自己走来,而后恭敬行礼的少女。
“谧君见过姨母。”
原来,这便是弦月的女儿……
东安君看着少女的面容发了一会呆。不知不觉,弦月都已经故去那么多年了,过往的记忆在她的脑子里渐渐被模糊, 她见到褚谧君时,才惊觉自己竟已经忘了二姊的模样。
东安君朝外甥女冷淡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示太多的亲密。但这也怨不得她,实在是因为她与褚谧君之间没有多少情分,今日说起来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和姊妹的感情是一回事,和外甥女的又是另一回事,东安君一直将这分得很清。
就好比她的父母,他们对她的疼惜的确不容掺假,可他们对她孩子与丈夫的冷漠,也都是真的。
在被东安君打量着的同时,褚谧君也在观察自己这位姨母。
东安君的容貌,与她想象中的较为不同。褚皇后雍容华艳,东安君既然是她的妹妹,又早有孟浪轻浮之名,所以褚谧君不自觉的便将她想象成了一个妩媚婀娜的女人,就如同夜晚盛放的海棠,娇丽而魅惑。
可事实上东安君有着一张清丽端庄的脸,且因为眉目间的灵动而看起来颇为年轻。她的衣着也并不过分华贵绚丽,素色暗纹织锦裁成的窄袖襦裙,外披一件不算太厚的狐裘,长发绾成堕马髻,斜插一支温润的青玉簪子。她并不艳光夺目,更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看起来就如洛阳城内许多已为人母的贵妇一般无二。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吸引住了东安君的注意力。那是个从马上跃下的少年,白衣乌发,神清气朗,东安君见多了这世上貌美的人,可乍一看到这少年时,还是不免为这份丽色而晃神了片刻。
“这是广川侯。”阿念在常昀向东安君行礼的时候,附在母亲耳边说道:“是我和表姊的好友。”
阿念其实是有些担心的,自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楚得很,东安君素来喜欢年轻秀美的少年,且行事张狂,曾经看上过琅琊郡守的儿子,当着郡守的面就敢以轻浮的言语戏弄那个年仅十六的小公子。
东安君好气又好笑。眼前的少年虽然有一张很让她喜欢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倒是常昀在抬起头看见东安君的脸时,微微一愕。
“怎么了?”东安君问。
“没事。”常昀摇头,犹疑片刻后,笑了笑,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只是您给了晚辈一种亲切之感,让晚辈不犹觉得好像在哪曾见过您似的。”
常昀不是一个会主动向长辈套近乎的人,因此在听到他这番话后,褚谧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这位姨母脸上。
是的,她现在也觉得好像曾经在哪见过姨母,尽管这明明只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想起来了,清河王妃画中之人,有着与东安君相似的眉眼。
东安君不可能感受不到三个孩子异样的目光,于是疑惑的看着他们。
“阿母很像我们三个之前见到过的某人。”阿念是东安君的女儿,说话自然也不需顾忌太多,直截了当的将这事说了出来。
“哦?是谁?”东安君倒也不生气,而是好奇的询问。
“那人我们也没见过,只见过……画像。”阿念说。
“是什么样的画像?”
阿念看向褚谧君,后者朝她摇了摇头。今日出门是为了送阿念出城的,她怎么可能将常昀临摹的画像也随身带过来。
“不要紧,我现在也能将那幅画重新画出来。”常昀道。
阿念赶紧转头吩咐侍女,“快,准备笔墨纸张,设案。”
东安君看起来对有人模样像自己这件事并不在意,在常昀作画的时间,她坐在一旁品茶,时不时与阿念和褚谧君闲聊几句,偶尔也会同常昀说话。
然而等到画像完成并被送到她面前时,坐在距东安君不远处的褚谧君,清楚的看到东安君脸上的闲适与淡然,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其实清河王妃遗作上的那个少年,也只是五官与面容轮廓与东安君略有些相像而已,若非如此,阿念也不至于一直觉得少年眼熟,却迟迟不能将其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
寻常人若是知道有人与自己容颜相似,豁达些的会一笑置之,性情古怪些的,也不过是背后耿耿于怀而已。可在东安君看向画像的那一瞬,褚谧君从她眸中看到了肃然之色。
就好像交到她手上的不是一卷画,而是一把出鞘了的刀。
但那份肃然,只存在了不过片刻,很快她便又轻轻笑了起来,“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常昀以一个画师的目光打量着画中少年与东安君,道:“或许有些冒犯,但画中人的眉眼与唇形,东安君您的确十分相似。”
“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偶有相似之人不足为奇。你见我觉着面熟,我还觉得你似曾相识呢。”她满不在乎的又看了眼手中的画像,显然不欲将这一话题继续下去。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这日褚谧君将阿念送到东安君手里时,天色已晚,看起来不适宜再赶路。东安君便带着阿念附近的驿馆住下,只等第二日稍作休整后再离去。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进城去见一见自己父母的意思,只是在褚谧君告辞之前询问了二老的身体状况,之后再不言语。
回洛阳城时,褚谧君与常昀结伴而行。她坐在车内,而常昀则策马走在车外,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
“你有心事。”褚谧君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了他此刻的情绪。
“一会觉得东安君真是像我母亲画中的那个人,一会却又觉得不是。”他说:“询问过府中老仆,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母亲曾有过那幅画。后来我索性一咬牙将这事同我父亲说了,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当年我母亲闲来无事的练笔之作成百上千,他早就不记得了。然后他将我打了一顿,因为我随意乱动我母亲的东西。”
褚谧君没忍住笑出了声,但马上又板起脸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你在笑我,我听见了。”车帘外,常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褚谧君挑起一条缝隙,从缝隙中往外看,正好对上常昀的目光,他朝她看了过来,眼波在夕阳下有细碎而耀眼的光彩。
“我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他说,语气听着有些激动。
“什么?”
“东安君与画中人相似,可又不是十分相似。毕竟男女有别。可是……”
“可是穿着男装的,不一定是男人?”褚谧君霎时理解了常昀的意思。
“假若东安君年轻个十多岁,再换上一身男装。看上去,和我母亲画中的人还真是颇为相像。”
“难不成姨母她年少时还有个女扮男装的荒唐经历,然后又恰巧被你母亲撞见,入了她的画中?”褚谧君顺着常昀的话往下说下去。
不对,东安君和画中人还是有些区别的,但褚谧君忽然想起了一个容貌同样很像东安君的人。
她的母亲,褚相次女褚瑗。
褚皇后曾经说过,她们姊妹三人,她身为长女最为肖母,剩下两个年幼的类父,也就是说,褚家二娘、三娘的五官或许很是相像。褚谧君没有见过母亲的画像,这一猜测陡然冒出时,自己都觉得心中一悸。
“云奴。”她朝着车外的人影低唤了一声。
“我在。”
“我心里有个猜测……你告诉我,王妃遗作上的那个人,是不是轮廓异常柔婉,类似女人?”
之前说画中人可能是女扮男装,还只是一句不负责的随口猜测,眼下问出这句话,则是真的开始怀疑,不,确切说是近乎确认了这点。
第75章
所有未经验证的猜测, 都只是猜测而已。
褚谧君疑心自己的母亲与清河王妃曾经相识, 王妃收在匣中又被撕了个粉碎的数十幅画像使她萌生出了无数种猜想,可没有哪一种猜想是可以站得住脚的。
这倒是在无形中将她和常昀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两人拥有同一个疑惑, 并为了解开这个谜团而合力行动着。
那阵子他们的书信来往颇为频繁。褚相在京中有一套完善的情报网,为他搜罗并传递各式各样的消息。褚谧君动用了外祖父的这些人为她联络常昀, 在尽可能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大约每过两三日, 她便能在自己案前见到一份常昀写来的信笺。
他说他正在尽力将被撕毁的画卷悉数拼凑完全, 但这显然是需要耗时耗力的一件事, 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还说,他仍在设法从府中老仆及清河王那里打听点什么,只可惜一无所获,实在不行他打算写信给他远在江左的外家问问。
有时他也会在信中说一些题外话, 比如说他母亲在丹青这方面的天赋, 再比如他的小字“云奴”的由来。
常昀在信中同褚谧君抱怨过“云奴”这个小字听起来像是个女孩, 却又告诉她, 他之所以叫云奴, 是因为他母亲的名讳为“霓”——出于避讳的缘故,他并没有将这个字写完整,而是缺漏了几笔,但褚谧君还是认了出来,这是“云霓”之“霓”。
可褚谧君对于自己的母亲,却所知甚少。她受到常昀启发, 也打算偷偷潜入自己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去寻找些线索。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母亲曾住过的地方几乎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不曾留下,干干净净。
*
但比起那些先辈之间的隐秘恩怨。更重要的事还是东赫兰。
褚谧君站到了外祖父面前,向他提议增加东北边防,或者,如果东北驻军势力足够的话,最好直接对东赫兰开战,用战争来摧毁东赫兰的元气,使其短时间内无力再战。
“理由?”褚相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乐意听取旁人的意见,不管那人是自己的幕僚还是外孙女,只要那人能够以充足的论据说服他。
褚谧君按下心中的忐忑,对外祖父说道:“原因有三:其一,东赫兰与大宣宿怨已深,数十年内,断无和解之可能;其二,大宣东部多为平原,少山地屏障,若无重兵与坚壁,待到胡人南下之时,将难以抵御其兵锋;其三,我大宣东北,不仅仅有东赫兰窥伺,更有扶余、高句丽虎视眈眈,相比起来,西边的局势反倒稳定许多。西赫兰才与大宣议和,西域三十六国形同散沙不足以威胁中原,羌人势力衰减,年年臣服纳贡。比起西北,东边才是真正的隐患,也许,近十年内东北就有战火燃起的可能。”
“你能说出这些话,可见你已经对边塞之事有了一定的了解。”褚相赞许的颔首,“这很好,将视线望远些,不是坏事。然而你说的加强东北边防之事,我暂时无法做到。”
“请外祖父明示。”褚谧君虽心中焦躁不解,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
“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于敦煌、张掖的一场变乱么?”褚相仍是微笑着的。
凉州之乱?褚谧君点了点头。她已经有很多次,听不同的人提起过这件事了。
“去弄懂这件事背后的来龙去脉,你就会明白我的选择。”褚相说。
***
凉州之乱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褚谧君从前以为她知道,现在她不敢确定这一点。
所谓凉州之乱,即是十五年前由屯田不均所引发一场边疆动乱。常昀在信中是这样同褚谧君解释的。
褚谧君也以为凉州之乱应该就是这样了,但从褚相的话语来看,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而就在这之后没多久,当褚谧君为了凉州之事苦心查找过往的文书记载时,常昀给她递来了另一个使她满心疑惑的消息。
卫贤。褚谧君盯着纸上这个人名发呆。
清河王妃被撕毁的画作共有十三幅,当最后一幅也被常昀拼好之后,常昀发现那张画上有一行楷书小字——赠卫贤。
褚瑗小字弦月,若她要为自己起一个化名,采用母姓“卫”也并不奇怪。所以卫贤,应当就是她的母亲吧。
记忆又在此时扰乱她的心神,她看到“卫贤”这两个字时,并不觉得陌生,反倒隐约觉得曾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在外祖父的书房中,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她曾见过一份,不,不止一份署名卫贤的策论或者文书。
那时她以为这个卫贤不过是外祖父身边某位她不熟悉的谋士,毕竟褚相广收幕僚,并不是每个人褚谧君都能够认识。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在意太多。
现在回忆起来,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若这不是简单的重名,那么……
褚瑗身上有太多疑云笼罩,褚谧君这时甚至开始怀疑,母亲的死是否真的那么简单。
但这些事她无法从家中长辈那里得到答案,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她只能一个人慢慢探索。
不对,不是一个人,常昀会帮她,这一点她无比确定。
她再一次来到了外祖父的那间书房,想要寻找“卫贤”留下来的东西。之前她见到那几分文书时,还不知道卫贤可能与自己存在的联系,所以几乎都只是匆匆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