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信。”年轻的皇帝如是说道:“朕没看见她。”
方士解释道:“鬼神游离于世外,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有上苍庇佑,但也终究……”
“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常昀将他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方士讪笑,他不笑时还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笑起来便显露了几分属于市井的油滑。
“可朕……我上回看到她了。”常昀喃喃。
额角上的磕伤还未痊愈,他按住,稍稍用力,“我见到她了,就在那天。当时血顺着额头滑下,滑过眼睛,从血色之外,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不远的地方看着我,神色茫然。”
方士听他说过那段经历,“陛下,听说人在虚弱的时候,神魂不稳,容易见到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当然,也容易出现幻觉。”
“你的意思是,朕若想见到她,就得再体验一把濒死的滋味?”
方士敷衍的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敷衍付出了代价。常昀铮然拔剑出鞘,寒光闪过的一瞬,殿内所有人都被他吓得不轻,纷纷跪下。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皇帝疯疯癫癫已经有好几年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做出挥剑自刎的事。
常昀看着惊慌失措的他们,反倒噗嗤笑了。
他只是虚绾了几个剑花,继而将剑尖指向了方士,“要不,你试试濒死之时能不能见到亡者?”
方士因剑刃上的寒意而往后一缩,“陛下说笑了。”到了这时他反倒严肃了起来,生怕玩笑开大,自己会被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顺手斩杀。
“所以,你适才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常昀收剑回鞘,话语中既有期许,亦有危险的意味,“你说,她来了?”
方士苦笑,“若她没有来,陛下会治我欺君之罪?可若她真的来了,陛下也还是会杀了我吧。”
“知道就好。”常昀冷冷的看着他,“所以谨言慎行,以后别没事在朕面前妖言惑众。”
之前的劲风渐息,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细长眉眼的宦官从殿外走了进来,“魏太妃遣使求见陛下。”
“魏太妃?西苑里那个糟老婆子还没死呢。”常昀绕过伏跪在地的方士,抱起在一旁打瞌睡的黑猫,“这些天频繁的命人求见朕,是为了褚家二娘吧。”
“恐怕是的。”宦官说:“褚二娘在牢中已经关了半月有余,陛下想好该怎么处置她了么?”
“你说该怎么处置?万安。”常昀看向宦官。
名为万安的细眉宦官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想起常昀一向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于是谨慎的答道:“一切自然听陛下圣裁。”
第79章
“杀了她?”常昀尾音略扬。
万安谨慎的缄默不言。
“杀戮过多, 有损阴德。”方士忍不住出口提醒。
常昀微微一笑, 右手搭上了佩剑。
方士和宦官都不敢再说话。常昀这时却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朕也杀不了她, 你们一个个摆出一副担心的模样做什么?”
“朕要是敢动褚二娘, 明日金殿说不定就得易主。”他说。
“陛下可别说这样的话。”万安赶紧劝道。
常昀不理会他们,径自说道:“褚相膝下伶仃, 褚二娘要是死了,可就连能为他送葬哭坟的人都没了。皇太后与褚相的态度其实一致。与其说是魏太妃不希望朕杀了褚二娘, 不如说是太后希望朕放过她的外甥女。”常昀低头专注的梳理着黑猫并不柔顺的皮毛, “太后精明的很, 她知道若是她亲自出面为外甥女求情,说不定朕会因为对她的厌恶,直接自己动手杀人。”
“那陛下的意思是?”
“放了吧。”常昀说。
这三个字他说得如此轻而易举,和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
“杀了她对朕没多少好处, 还会给朕带来麻烦, 放了吧。”他说。
***
阿念从牢中丝毫未损的离开, 重新回到了褚府。
褚谧君在阿念的躯壳中, 借着表妹的眼睛观察着故地的一切。
和庆元五年的褚府比较起来, 眼前的褚家府邸明显要荒凉许多。许多院落因为长年无人居住而废置,许多角落里的草木都已经悄然枯萎,行走在庭院中,有时会感到彻骨的寂静,偶尔远处的鸟鸣声,都能惊吓到已经习惯了寂静的人。
偌大的府邸之内, 除了仆从之外,往日里就只有褚相一人居住,有时褚相忙于政务甚至会顾不得回来,不那么重要的奴婢也大多被褚相送走,府中只剩下了无边的冷寂。
褚谧君生长在这座府邸,可这座府邸现在让她觉得仿佛是一座孤坟。
她曾于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几次莫名离魂前往未来,每一次她到达未来的时间点,却都相隔不远。这是她早就摸索好了的规律。
要利用好停留在未来的这段时间,好好弄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样当她回到那个属于她的时间线时,才能做出最适宜的判断。
褚谧君记得自己在又一次离魂之前,被人暗算了。暂时无法查明她十九岁那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但她可以试着弄明白她十五岁时,也就是不久之前,她所经历的那场天渠阁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得知的消息是,天渠西阁大半的文书,几乎都毁在了那年的大火之中。
由此所造成的影响无疑是极其严重的。
寄居在阿念躯壳中的褚谧君想要知道当年放火的人谁是,她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火油,可见天渠阁的大火并非偶然乃是一场阴谋。然而以阿念的身份,想要打听到真相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褚相一连数日都因军国政务繁忙而直接宿在了尚书台,偶尔回到自家府邸,也是子夜三更,褚谧君根本没有机会和他多说几句话,更别说在谈话中打听出八年前的旧事。
只好以阿念身边所认识的一些人为突破口。= ̄ω ̄=棠芯= ̄ω ̄=最帅= ̄ω ̄=城城= ̄ω ̄=整理
阿念来到洛阳的时间并不算长,也没有多少认识的朋友,好在洛阳的贵女素来喜欢交际,一年十二月,月月都能让她们找到宴饮的借口。春日花开可一聚、夏日泛舟可一聚、秋高气爽可一聚、冬日赏雪又能一聚。
褚谧君参与了洛阳城内某封君的赏花宴,在宴上趁机同几位公卿之女攀谈了起来,借机套话。
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不热衷于政事,也能通过父兄的关系了解许多的隐秘。
同她们问起八年前天渠阁之火时,她们一个个果然点头,说清楚那件事的始末。但当褚谧君佯作漫不经心的问起大火背后的主使时,得到的答案却五花八门。
“听说庆元五年天渠大火,与那位故去的平阴君脱不开干系呢。”某位千户侯的女儿这样说道。
褚谧君扬了扬双眉。
那名贵女身旁的女伴拽下了她的衣袖,她这才猛地想起眼前的褚家二娘是那位平阴君的妹妹。
于是赶忙又换了个答案,“不过后来又查明白了,纵火之人,是常邵。”
常邵,夷安侯常邵。
“是他?”褚谧君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名字,但她也不敢全信这几个女人的话语。
“似乎……也不是。”又有人支支吾吾的这样回答。
看来,这桩纵火案,即便时隔八年也没有被彻底查明。
“怎么不是了?”有人反驳,“当年不是就已经查清了么。那年陛下还是广川侯,听说是他亲自作证,这才……”
“正因是陛下作证,所以才不值得信哪。”又有人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诸人都不再说话,多年前的是非真假,哪是那么容易分辨清楚的。
那晚回到宅院,她久违的看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他坐在庭院之中,月色洒在他干枯的银发上,如同苍凉的白霜。他盯着天穹瞧了许久,像是在赏月也像是在沉思什么。
褚谧君坐到外祖父身边,祖孙两人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难得有机会同自己的外孙女一同坐一坐。”片刻之后,褚谧君听见老人轻声感慨。
“需要操劳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么?”褚谧君问。
“并未。”褚相摇头,“我只是忙里偷闲。”
他是真的已经很老了,垂垂老矣的身躯已不能支撑着他如从前那样昼夜不息的将精力投入进家国大事之中。许多他从前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政务,而今再摆到他面前时,他已是力不从心。
“今年开春后,与东赫兰的战事在短暂停歇后又再度开始,前线千百种繁杂事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战况如何?”
“几天前送来了军报,战线稳定在云中、雁门一带。眼下的关键不在于如何战胜东赫兰,而在于如何在僵持之中保存实力。”
的确是这个道理,两邦交战,往往最难的不是反击,而是如何撑到能够反击之时。在相持的这段时间里,比拼的不仅仅是双方士兵的英勇,更是双方国民与官僚的较量。
“外祖父……”褚谧君在迟疑中开了口。
“怎么了?”
“东赫兰兴兵之前,难道一点征兆也没有?”褚谧君问。
“有。”褚相缓缓颔首,在久远的回忆中沉沦了一会,说:“那时也有人劝我未雨绸缪,不过我没有听从。”
“为何?”褚谧君下意识的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解释起来很复杂,涉及到军政与商贸以及朝野各方势力分布。”褚相看着最年幼的外孙女叹了口气,“你听不明白的。”
“外祖父若是说给我听,也许我能明白。”
“还是不知道为好。”褚相说,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长久的默然,最后他说:“阿念哪,,你从前对这些事并不好奇的。”
褚谧君心中一惊。阿念与她的性情与喜好有很大的不同,她急着了解她想要知道的东西,倒忘了自己现在是“阿念”。
“表姊……”她喃喃。
“她生前对闺阁之中小女儿的事情从不感兴趣,倒是常常着眼于朝堂,是个很有见识的孩子。”褚相说。
褚谧君眼眶微润。
“但我不希望你学她。”褚相又说:“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安稳。我从前对我的儿孙辈们都没有多少要求,但现在,我想要你能够一世无忧。”
“表姊她……因为知道的东西多,所以活得也很痛苦么?”十五岁的褚谧君问道。
褚相思考了很久,最后用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但,至少她求仁得仁。”
***
从牢中被放出后大概有三五日,有人劝褚谧君去找常昀谢恩,顺便请罪。
她也该去见一见常昀,阿念之前犯下的是弑君的重罪,能活命就已经万幸,可常昀非但放过了她,甚至都不曾借题发挥牵连其他的人。
若褚谧君面对的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常昀,她一定会认为常昀这样做是出于他一惯的大度豁达,可这个已成为帝王的常昀,却让褚谧君难以摸透他的心思,他莫名其妙的仁慈,反倒更使人畏惧。
“要见他么?”她看着铜镜中阿念的脸,轻声询问。
镜中人的眼中,分明满满都是抗拒。
“还是得见一见的。”褚谧君说。
于是阿念眼中的抗拒变成了担忧。
“放心,会没事的。”褚谧君对着镜子说道。抬头将门外的侍女唤了进来,为她更衣梳妆。
常昀并不在太和殿。他去了西苑。
听人说,这几年常昀的身子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好,去西苑围猎可以说是他又一任性的行为。
“他病了么?”在去往西苑的路上,褚谧君问褚家的侍从。
“二娘子或许不大清楚,陛下在登基时便大病了一场,当时几乎丧命。之后四年病情也时常反复,太医都说让他静养,可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
第80章
常昀看起来并不像病中之人, 他身上并没有那种属于病人的虚弱与无力感。
褚谧君到达西苑后见到了常昀, 他站在灿灿金阳之下,一身简练的胡服。乌木弓在他手中被拉成近乎满月的形状, 接着箭矢离弦, 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他看起来那样意气风发,恍如少年之时。
但他的确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褚谧君心想。
西苑是皇家围猎之地, 眼下正是适宜出猎的时节,但他放弃了骑马围追猎物, 而只在平坦宽阔之地瞄准不会移动的箭靶。
褚谧君曾见过常昀亲自提剑击杀刺客, 但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 他更多的是借助巧劲与刺客周旋,而不是与刺客硬碰硬。当时褚谧君赞叹他剑招的精妙,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硬碰硬的体力。
在他那一箭之后, 他身后众多侍从亦各自执起弓箭, 在同一时间弯弓齐射, 其声震天, 其势惊人, 数百支羽箭紧跟着扑向前方,百步之外的成排的箭靶在巨大的冲力下接连倒地,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群阵亡的士兵。
褚谧君暗自皱紧了眉头,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褚谧君在宦官指引下朝着他走过去,在这期间, 他懒懒散散的将一支羽箭再次搭在了弦上。
弓弦拉满,这一支箭,他对准了褚谧君。
褚谧君停下了脚步,遥望着箭尖冷锐的寒光。
片刻后,常昀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引路宦官长舒了口气,赶忙带着褚谧君继续往前。
“陛下。”褚谧君向他叩首行礼,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的想要平复狂跳的心脏。
“来了。”常昀瞥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