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向陛下谢罪。”她说。常昀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她只能维持着伏跪的姿势,额头贴着粗粝的地面。
“你不需要谢罪。”他再一次弯弓,箭矢飞扑向前方木耙,“因为朕不会原谅你什么。放你出来是情非得已,之前你走近时,朕是真的想要一箭射死你。”
褚谧君缄默无言。她捉摸不透眼下这个常昀的性情,因而也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的告诉她某件事实。
“以后不要轻易靠近手持凶器的人。”常昀语调温和,如同谆谆教诲,“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将武器对准你。”
他似是话里有话,每一个字眼都透着危险的意味。
“起来吧。”他说。
褚谧君抬起头时,常昀已经放下了那把乌木弓,但指间却夹着一支纤长的羽箭。
“会么?”他问。
褚谧君善于箭术,但阿念……阿念似乎一直准头不是很好,何况在这种情况下,褚谧君不认为阿念还有同常昀比箭的胆子。
她用力摇了摇头,避开常昀的目光。
“那还真是可惜了。”常昀说:“你走吧。”
褚谧君说不上心中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多,遗憾是她没有机会与常昀再多些交流,也就无法更多的了解他;庆幸则是因为可以赶紧远离这样一个充斥着杀气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常昀却又唤住了她,“你何时离开?”
褚谧君微愕,旋即反应过来,常昀问的应该是,她何时离开洛阳。
“不知。”褚谧君道:“一切但听家中长辈的意思。”
“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常昀说。
褚谧君记得在这之前,常昀是希望阿念能够在洛阳停留一阵子的。
“看在你死去的表姊的份上提醒你,洛阳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仿佛忽然间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致,神情萧索淡漠,“不仅我偶尔会想要杀你,这里还有许多人想要你死,信不信?”
“信。”褚谧君说。
记得她第一次离魂附体在阿念身上时,阿念便遭到了刺杀,不知道想要她死的人是谁,但那个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应当不会轻易放弃。
“那你何时回琅琊?”常昀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就像是个固执的孩子似的。
褚谧君不是阿念。自然不知道阿念想要什么时候回去,因此只能敷衍道:“该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了。”
常昀嗤笑,笑中满是讥诮,“我知道你为什么待在洛阳,我还知道,你一直在偷偷的追查她的死因。”
“那陛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褚谧君仰起脸看着他。
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她的话语和说话间的神情,都可以算是对帝王尊严的挑衅。
“朕不知道。”常昀说:“朕也想知道。”
他给了一个更为敷衍的回答。
褚谧君对此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退下。
常昀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再一次引弓拉弦,褚谧君离开校场时,所见的的最后一幕是遮天蔽日的箭雨。
*
“母亲让我来洛阳,为的究竟是何事?”褚谧君学着阿念的口吻,询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傅母蘅娘。
“娘子忘了么?东安君让您来洛阳,自然为的是后位。”蘅娘压低声音回答。
“只是为了后位?”褚谧君不信。
东安君极其爱惜自己的女儿,就算为了利禄将女儿推入帝都的火坑之中,也至少该为女儿多准备些人脉与财物。
就这么简单的将阿念丢来洛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阿念凭什么封后?就算阿念姓褚,可到底是个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的私生女,太后和褚相也并不赞同阿念进入掖庭。东安君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她将阿念送来洛阳的目的,应该不是后位。
蘅娘犹豫了会,道:“东安君想要来洛阳。”
“她想要来洛阳?”褚谧君愕然的看了蘅娘一眼,“她不是曾经发誓,再也不踏入洛阳城么?”
“誓言立下之后,也不是不能打破。”蘅娘斟酌着词句,“她之所以不直接赶来洛阳,是因为……”
“因为什么?”褚谧君停下脚步。
“洛阳于东安君而言,是个充斥了太多不解之谜的城池。”蘅娘与东安君相识已有多年,许多事情她都能一清二楚,“她的两个孩子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再后来,平阴君莫名暴病。”
“阿母想要查清这些人死亡的真相?”
“不止是他们。在东安君看来,就连故去的卫老夫人身上,都有种诸多谜团。”蘅娘说:“她将您送回洛阳,实际上是希望我们这些奴婢能利用在洛阳的这段时间为她打探些有用的东西。”
说完这番话后,蘅娘又忍不住道:“不过陛下有句话说得很对,洛阳的确不安全,娘子……还是找机会写信给东安君,告诉她您遇到了刺杀,想要回琅琊吧。”
“不急。”褚谧君道。是否要回琅琊,这件事得交由阿念来考虑,她不是阿念,无法替阿念做出什么决定。
而且褚谧君疑心阿念来到洛阳,也有她自己的目的。
她能感觉到阿念心里藏着什么事。
上回常昀与新阳公主在重明殿内对峙,阿念竟然也偷偷潜伏在殿内。褚谧君原本以为阿念是为了查找她的死因才会潜入那里,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阿念显然是提前就进入重明殿了,她并不知道常昀之后会来到那里,也不知道常昀会和新阳发生争执并且在争执中吐露出与当年褚谧君之死有关的旧事。
阿念来到重明殿,为的是藏在她自己心中的那件事。
褚谧君一边出神,一边往前漫无目的的行走着,直到侍女唤了她几声,她才惊醒过来。
“娘子,咱们要回去么?”
此行为的是向常昀谢罪,可常昀的态度已经摆在那里了。他放过阿念,但不会宽恕她,看起来是想要等着有朝一日褚家倾覆之后,在找阿念算这一笔账。
既然如此,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不如去求仙问道,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让褚相长命百岁,永远手握大权。
褚谧君没有回应侍女,她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这一带的景色略有些眼熟。
“这里是灵泉殿了。”负责为褚谧君领路的宦官及时的开口。
灵泉殿,这三个字听着耳熟。
想起来了,是魏太妃的居所。
那位身为惠帝妃嫔,已经活了很长一段岁月了的老人。
这回阿念能够从牢狱之中脱身,还得谢谢魏太妃以长辈的身份为她求情。蘅娘是个深知人情世故的圆滑之辈,于是问褚谧君:“要不要去拜谢太妃?”
“去吧。”褚谧君说。
她自己十四岁时也曾见过这位老太妃,同陌敦、夷安、济南,还有常昀一起。
当年一同造访灵泉殿的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永远合上了眼睛,而太妃却已然活着,如同一株见证了世事沧桑却沉默坚毅的古树。
灵泉殿的布置还是老样子,简朴干净又不乏精巧,在荒凉的西苑,这里为数不多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褚谧君被灵泉殿的宫女引入了偏殿,太妃毕竟是个老人了,精神不好,此时正在休息,需要褚谧君稍等片刻。
她无意打扰魏太妃,于是连忙起身意图告辞,却在见到眼前捧茶宫女的面容时,狠狠一愣。
这是,楼十一娘。
第81章
目光与十一娘对上之时, 褚谧君一时间忘了收敛目中的惊讶, 就这么直直的盯着对方的脸。
这的确是楼十一娘,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 但眼前的女子依旧有着褚谧君所熟悉的秀丽容颜, 她与生俱来的清贵使她即便身着一袭简素的襦裙,看起来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女。
可比起褚谧君所认识的那个十一娘, 眼前女子已经彻底敛去了锋芒,就如同在溪水中被打磨了千百年, 变得圆润光滑的石子。
世家贵女也有入宫为女官的, 但十一娘这番装束, 显然不是有品阶的女官。
她这是沦为了罪奴。她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楼氏曾与夷安侯有过来往,可无论是夷安侯还是济南王最后都成了败者,那么楼氏之所以获罪,是因为储位之争的缘故么?
眼下无疑不是向楼十一娘打听消息的好时机, 她们两人也没有熟悉到可以叙旧的地步。楼十一娘给她端上茶汤后便随着其余宫女一同退下, 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褚谧君一眼。
不多时, 褚谧君看到帘帐之后出现了一名老者佝偻着的身影。
在看到这个老人时, 褚谧君心中涌起了淡淡的怀念, 她朝魏太妃行了一个叩拜礼,老人含笑着让她起身,“二娘来拜访老身,所为何事?”
“来向太妃致谢。”褚谧君道:“之前身陷囹圄,多亏太妃相助。”
“老身年事已高,许多小辈的事情都无心也无力再管。能见到你平安无事从狱中出来, 老身深感欣慰,但也好奇一点——”
褚谧君紧张的攥紧了双手。
“二娘你出身权贵之家,老身虽与你交往不深,但料想你也并非那等胆大包天之狂徒,缘何这回竟犯下了行刺君王的重罪来?”
褚谧君也不知道阿念在那种情况下为何要对常昀动手。
她记得那时新阳与常昀谈到了她的死,新阳认为是常昀害死了她,而常昀予以否认,在情绪激动之中拔剑指向了新阳。
然后阿念便从重明殿内的隐蔽处跳了出来,狠狠推了常昀一把,致使常昀磕伤。而阿念这一行为亦被视作行刺君王。
仔细回想,当时阿念的反应未免过激了些,就好像她已经认定了常昀就是害死表姊的人,所以急着冲出去给表姊报仇雪恨。
但阿念心中到底是怎样一个想法,褚谧君也不知道。她附体在阿念身上掌控了阿念的行为,便无法再与阿念交谈。
于是褚谧君只好在短时间内胡诌了一个借口,“听说重明殿内设有平阴表姊的灵位,我心中思念表姊,前去拜祭。后来撞见陛下与新阳表姊之间起了争执,陛下盛怒之下想要杀她。我出于保护表姊的意愿冲了出去,不慎伤到了陛下。”
也不知这样一番说辞帘幕后的老人究竟有没有信。
短暂的安静后,褚谧君听见魏太妃说:“二娘在牢中,可曾吃苦?”
应该是不曾的,阿念毕竟是褚相的外孙女,即便因行刺君王而下狱,在狱中依旧衣食不缺,“谢太妃挂心,不曾受苦。”
“你来到洛阳也有段时日了,洛阳与琅琊有许多不同。这里是帝都,是整个王朝的枢纽,处处藏着危险。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不要再为自己招惹上麻烦。”
老人虽贵为太妃,但很容易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和感。听她这么絮絮叨叨的叮嘱,褚谧君险些将她当成自家的长辈。记得当年她和少年时的常昀等人一同来到灵泉殿时,太妃也是这样同他们唠叨了许久,嘱咐了一堆的话。
“谨遵太妃教诲。”在老人说完之后,她朝她一拜。
“你好像有心事。”魏太妃说。
“太妃和蔼慈祥,使晚辈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褚谧君说:“也想起了早亡的平阴表姊。”她现在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能够在人前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提起她自己。
“平阴……那孩子当年我是见过的。”魏太妃喃喃。
“记得那是庆元四年的事,表姊随驾前往西苑,与当时还是广川侯的陛下一起,受到了您的邀约——这段往事我曾听她说过。”
“庆元四年……很多年前的事了,可好像又近在眼前。时光易逝,韶华难留。”魏太妃说,又笑了笑,“年纪大的人总爱感慨光阴,莫要见怪。”
“不会见怪。”褚谧君说:“谁人不想留住时光呢?”
“可时光就如同流水,从不为任何事物所停留。所以活着最重要的,便是珍惜眼前。耽溺于过去,是最愚蠢的。”魏太妃的话语中含着深意,“你应当见到皇帝了吧。”
“见到了。”
“他便是执着于过往之人。”魏太妃欷歔,“病由心生,痊愈无望。”
褚谧君思考着魏太妃这句话的涵义,接着便听见老人又说:“你也是。”
褚谧君一愣。
“人生无常。”太妃说。
“晚辈知道。”
“所以不必执着于平阴君之死。”魏太妃说。
褚谧君沉默良久,最后说:“平阴君是我表姊。”
褚谧君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魏太妃竟缓缓从帘幕之后走了出来。
“太妃,您……”褚谧君慌忙站起,她记得魏太妃患有眼疾,是不能出现于强光之下的。
从重重帘帐后走出的是个干枯瘦小的老人,走路时颤颤巍巍,看起来很是虚弱,但比褚谧君料想的要有精神。在年轻人眼中看来,不少老人的面容都是相似的,皱纹爬上了他们的脸颊,侵蚀了他们原本的容貌。从帘幕后走出来的太妃,和天底下所有年迈老妇人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太妃。”褚谧君站起,想要搀扶她。
患有眼疾的老人眯起眼睛,迎向门窗外撒入的阳光,“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光亮了。”
“太妃当心。”褚谧君往她跟前站了两步,想要为她挡住刺目的午阳。
“无事。”魏太妃的声音沙哑苍凉,“我的眼睛既然已经坏了很多年了,也就不在乎这一瞬的痛苦——你看到了么?”她伸手点了点窗外,窗外是繁茂的花木是、涓涓的流水、是灼目而温柔的阳光。
“看什么?”
“今日你我之所见是这样一幕,明日你再来,还能见到相似的场景。岁月匆匆,可匆匆岁月便是在日复日的相似之中度过了。”老人说:“这样的安逸日子,我已经享受了很多年了。这样的安逸很是枯燥,但也是种幸运。若是有一天你的生活突然巨变,若是你再也无法维持这份平静,你有想过你该怎么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