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不明白太妃说的是什么。”褚谧君涩然开口。
“孩子。”魏太妃握住她的手,善意的劝告她:“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帝都的浮华和阴谋,你该回到你的故乡去,再也不要理会这里的纷争,也不要再去管那死去的旧人了。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褚谧君默然。
不止一个人劝她放弃了。常昀警告她不要继续追查,魏太妃亦是如此。可她能够放弃么?十九岁的阿念,身体里住着的是十五岁褚谧君的灵魂。她害怕死亡,想要竭尽全力抓住哪怕一丝一毫能够让她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阿念呢?她不需要考虑阿念么?
在这个时间点上,她已经死了,她现在用着的是阿念的躯体。如果四年前她的死亡真的牵涉到太多不可言说的阴谋,那么让阿念去冒险,就会害了阿念。
你是想要留在洛阳继续为了我找寻真相呢?还是回到琅琊,去过属于你自己的平静日子?
她在心中问着这个问题。
次日,她便知道了阿念的答案。
次日醒来后,占据身体主导权的是阿念,这个而今年龄已经比褚谧君大了许多的表妹,仍满是固执的孩子气。她二话不说撕碎了蘅娘递上来的信纸,拒绝写信给自己远在琅琊的母亲请求回去。
“我要留在洛阳,无需劝我。”她对蘅娘,也是对褚谧君说道:“还有,为我召集我身边靠得住的侍婢来。”
她将自己带入洛阳的几匣金子打开,对心腹婢女们说:“你们带着这些,去西苑灵泉殿,找到那里的宫人,用金子买通他们,向他们打探我表姊的消息。我疑心,表姊生前是见过魏太妃的。就算没有见过,魏太妃那里应该也会有关于她死亡的线索。”
阿念的分析不错。
褚谧君也从昨日开始就觉察到不对了。常昀劝阻阿念还情有可原,魏太妃于褚谧君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她为什么也要阻止阿念探寻表姊的死因?
这个老妇人,好像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要从西苑下手也不是易事。
魏太妃深不可测,她身边的宫人们追随她已有多年,未必会被财物所打动,泄露不该说的事情。故而褚谧君对此并不抱太多期待。
没想到的是,不消几天,一名年轻的女人便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楼十一娘?”
第82章
褚谧君向人打听过楼家的情况, 得知楼十一娘的确是因为家族获罪, 而被没为了奴婢,之后又被调去了灵泉殿, 服侍太妃。
但问起楼氏为何而举族覆灭, 得到的答案却让褚谧君稍感惊讶。
她原本以为楼氏灭亡,与夷安侯掀起的那场动乱有关, 在她的猜想中,应当是楼氏协助夷安侯起兵, 最后夷安兵败身亡, 楼氏亦被牵连。
可是与她谈天的贵女笑着告诉她, 楼氏亡于夷安兵乱之前,是先帝亲自下诏铲除了这个家族。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在褚谧君的认知中,楼氏一直是她姨父的左膀右臂,她褚家则被视为乱政之根源。没想到的是, 到最后皇帝竟然亲自断了自己的臂膀, 反倒让褚氏存留了下来, 在新的一朝继续篡夺皇权。
楼氏的罪名是大不敬。但大不敬的概念本就模棱两可, 很多时候只被当做铲除眼中钉的借口。
“将她带过来吧。”褚谧君说。
片刻后, 楼十一娘被领到了她面前。她仍是一袭简朴的宫人装束,看起来是趁着出宫采买的机会来到了她这里。
在见到她时,楼十一娘或许是想起了少年时曾与褚家姊妹之间的矛盾,用力抿了抿唇之后,才朝褚谧君躬身一拜。
褚谧君朝她点头,没有多少与她客套的心思, 直接示意她将她知道的说出来。
“我曾见过平阴君。”这是楼十一娘开口的第一句话。
她保持着自己身为世家女的骄傲,在面对曾经与她身份相当的阿念时,她固执的不肯自称为奴。
褚谧君也顾不得为这么一些细枝末节就降罪与她,她更在乎的是楼十一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说下去,你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在灵泉殿前见过她,具体是四年前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总之,应当是临近她死期的时候。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听说她死了。”
接着她想了想,又摇头,“不对,不是不久后,是第二天。就在我于灵泉殿前见过她的第二天,她就死了。”
“她去灵泉殿,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很隐秘,灵泉殿内没有人能知道。”楼十一娘比起少年时要沉稳了许多,在叙述旧事时,有条不紊,“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正在于它的过分隐秘。太妃身子不好,无论是在何时,身边都需要有人伺候,可那日她身边只有平阴君一人。我不知道那天她与平阴君之间的交谈持续了多久,我那时我还只是个洒扫宫婢,需要忙太多的事。我只知道当太妃的那些心腹宫人被重新召回到她身边时,已经是深夜了。”
十九岁的她在死亡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仅从这一番话语中根本什么结论也无法得出。
上一次新阳说,她死前曾见过常昀,是常昀逼死了她。可眼下楼十一娘又告诉她,十九岁的她,在生命最后的关头,还见了魏太妃。
这很奇怪,在褚谧君看来,她是不该也不可能与一个久居西苑的老妇人有什么牵扯的。
“我表姊平阴君的死,有些奇怪,你知道的吧。”褚谧君打量着楼十一娘,在短时间内,她无法判断出十一娘对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平阴君韶年早亡,诚然可惜。”楼十一娘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怎么看?”褚谧君故意这样问。
楼十一娘颇有些意外,看得出来她为难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说说。”褚谧君催促了一句。
毕竟是曾经的世家贵女,即便做了宫人,楼十一娘也并不畏畏缩缩,在听到褚谧君这两个字后,她深吸口气,说:“平阴君之死,十分可疑。她死于庆元九年,暴病而亡。在她去世之前,几乎一点征兆都没有。她不是病亡,据我所知,平阴君一直身体康健。我有认识在御医署供职的医官,他们也都确定了这一点。但平阴君也不可能是死于褚相政敌之手。”
曾经高贵的出身使楼十一娘能够看清许多事情,并从容的进行剖析,她此前二十年的人生一直都停留在洛阳,四年前的旧事,她远比阿念要清楚。
“四年前,夷安侯之乱,当时的确在京中酿成大祸,不知多少公卿贵胄丧命,但夷安侯之乱很快便被平息,平阴君死的时候,帝都已经趋于安稳,手握禁军与京军虎符的褚相一手掌握了朝野上下,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有实力反抗他,即便是先帝都不得不屈服于褚相之权势,让位于当今陛下。杀平阴君,不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对褚相也并没有多少影响。”
“四年前,夷安侯之乱被平定时,我外祖父已经完全掌握了朝堂上下了么?”
“的确是这样的。”楼十一娘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了自己不复存在的家族,笑中带着几分凄凉的自嘲。
“我倒是认为,杀死平阴君的,可能是她熟悉的亲故。”楼十一娘又道。
“你想挑拨离间?”褚谧君皱了皱眉。
“不敢。”楼十一娘说:“这只不过是个猜测而已,二娘可以不听。”
褚谧君也有过类似的猜测,但她不喜欢这种猜测由他人之口说出。
若她死于某人的阴谋暗杀,那么的确是与她亲近的人更好下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真的有一阵子怀疑过常昀的原因。
但这些人有杀死她的能力,却没有这样做的原因。
除非到后来,褚谧君选择了一条和自己的家人完全相悖,甚至会妨碍到他们利益的路。
“或者,二娘有没有想过,平阴君可能是自戕。”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楼十一娘冷不丁又道。
“不可能。”褚谧君不假思索。
她本人就在这里,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旁人,她绝不会做出自杀这样的蠢事。她也不是什么脆弱的人,不会因为外物的影响而意志消沉,从而放弃生命。
“这也只不过是个猜测而已,二娘勿怒。”楼十一娘平静的为自己辩解道:“只是逝者已矣,平阴君生前的经历,生前的心境,您又怎么会知道?”
十五岁的褚谧君久久无言。她实在想不通后来的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事。但又不能否认人的性情的确会随着时间推移改变,做出的选择也会有所不同。
“你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还尽职尽责的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她换了个话题。
“飞黄腾达。”
“什么?”褚谧君被她毫不掩饰的言辞吓了一跳。
“二娘也看到了,如今我已成了这幅模样。”楼十一娘比阿念只年长些许,但憔悴之色难以遮掩,“我楼氏满门男儿,不是被杀便是流放西南,女子籍没为奴,四年的时间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活着。我想要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有什么不对。”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你会是皇后。”楼十一娘看着褚谧君的眼睛:“我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女官之位。”
“只是女官之位?”
“剩下的事情,我会自己做。”楼十一娘淡淡说道。
大宣内廷之中,自太.祖之时便设有女官,其中最高品阶为女侍中,负责随侍皇后身侧,协理掖庭。女官有俸禄有尊荣,曾经跟随在褚皇后身边的赵莞,便是因皇后器重而一度执掌后宫生杀,甚至能够影响到前朝。
“你想要重振楼氏?”
楼十一娘没有否认。
“这很难。”褚谧君说。
“即便艰难,也要试试。”楼十一娘面色不改,“家族之中所剩的人已经不多,我若不试试,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我若失败了,也正好从这人世辛劳之中解脱。”
“这份胆识气度倒是可敬。”褚谧君感慨:“只是,我不一定成为皇后。”
确切说来,是成为皇后的几率很低。只是话不能说得太满,以免让眼前的女子更添一分失望。
“陛下最迟今年年末就会选出皇后。”楼十一娘眼波沉静,看起来愈发像她的姑母,“所有人都认为,你最后可能封后。”
“我只是一个私生女。”褚谧君说:“而且太后与相国都还没有发话。”
楼十一娘双唇嗫嚅了下,她承认褚谧君的话没有错。于是她眸中的神采稍稍黯淡了些许。
“那就当我是与你结善缘了吧。”她这样说道。
“好。我答应你,承下你这份人情,有朝一日我会报答。”褚谧君说。
等到楼十一娘走后,褚谧君陷入了深思之中。
“陛下果真今年要选后?”
“自然。掖庭空虚已经太久了。”侍女们都这样说道。
就连十一娘那种困在西苑的宫女都觉得她可能会成为皇后,这说明她……不,是阿念的处境很不妙。
几日后,从太和殿传来常昀的口谕,召阿念入宫觐见。
褚谧君不知道常昀心中到底是在想什么,可皇帝的命令总不能违抗。而就在她前往太和殿的半路上,她心中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她又一次遭遇了刺客
第83章
遇到刺客是在离开褚府的时候。
牛车才驶出大门, 接着道路边就忽然窜出了一个持着利刃的人影, 恶狠狠的朝她扑了过来。
褚谧君因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惊诧,但并没有恐惧, 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时间, 那人便被护卫制服,摁倒在了地上。
“送去廷尉处审问。”褚谧君丢下了这句话后, 牛车继续往前行驶。
来到太和殿时,常昀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被刺杀了?”
“嗯。”褚谧君有些疲倦的点了点头, 继而又想起此时的自己是在以阿念的身份同他说话, 而常昀也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清朗少年,于是她又用恭谨的态度说了一句:“谢陛下关心。”
常昀低头为自己怀里的黑猫顺毛,懒懒的瞥了她一眼,“没死没伤, 可喜可贺。知道是谁要杀你的么?”
“不知。但已经令人去审了。”
常昀轻嗤。
“敢问陛下召见所为何事?”褚谧君问。
她并不善于和眼前这个常昀打交道, 虽然心里想要和他多接触一会, 从而更多的了解过去的往事, 可每每站到他面前, 褚谧君便下意识的想要逃离。
从表面上看起来,这个常昀和她所认识的常昀并没有什么分别,最多是个子比从前要高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但容颜仍和从前一样好看,让人望着他时, 偶尔会忘记挪开目光。
甚至当他怀抱着黑猫时,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与纯澈,会使褚谧君恍惚间以为他还是自己所熟悉的少年。
可是一旦靠近他,就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同样是一个微笑,少年时的常昀笑起来如云开雾散月朗风清,而这个已经成为了帝王的常昀,笑中藏着压抑的血腥气息。
“你放心,朕就算再怎么闲,也没有兴趣找你谈天说地。”他说:“朕不过是想问你,还记得不久前被人在长信宫一带追杀,险些毙命的事么?”
“陛下找到凶手了?”
“找到了找到了——”他松开手,任不安分的黑猫跃上玉案,“掖庭狱审了这么久,总算审出了个结果。”
“是谁?”
“想听么?”他如同是在诱哄孩子一般问道。
褚谧君反倒不想知道了。
见她保持着沉默,常昀也不再卖关子,道:“有人以为朕打算让你做皇后,所以想要杀了你。”
这在褚谧君的意料之中。
“敢问陛下,幕后主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