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护卫你们的主子么?”常昀扭头对她们道。
这些人如梦初醒一般,但还是在看了看徐旻晟之后,才慌慌张张的向褚谧君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不是你该多管闲事的时候。”徐旻晟神色阴沉。
“人在比较闲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常昀一边说着,一边挪动了几步,彻底的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她带走的是天渠阁内的机要文书,你这样帮她,会害了她。”
“没事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从这拿走了什么呢。”常昀笑着回应。
同一个严肃阴沉的中年人抬杠在他看来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褚谧君都遇到了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在徐旻晟那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
黑色的猫儿轻盈的从角落中跃出,在褚谧君身边焦躁的转了几个圈,又拱了拱她的手。
就连它都知道自己的主人出了事,并为此不安。
可惜褚谧君仍然紧闭着眼睛,没有一点点的要醒来的迹象。
“它可是你最喜欢的小家伙,你再不睁眼,它就要伤心了。”常昀用略有些沙哑的嗓子说道。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常昀将黑猫抱在怀里,坐在她身边发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但一开口便觉得喉咙干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天渠西阁二三层几乎被烧了个干净。”过了会,他低声说道:“你被发现时,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有人趁乱拿走了你抢到的那份文书。”
一片静默。
他等了一会,又自顾自的轻声说道:“他们说你是被大火困在了第二层,没有办法脱身才只得从高处跃下。可我不信,你哪有那么蠢。”他悄悄伸手,勾住了她的小指,“快醒来。”
第85章
徐旻晟站在木门之外, 犹豫了片刻后方走入屋内。
满头银发的老人正伏案处理庶务, 在他进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同他说话,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好像是故意将他晾在了一旁。
徐旻晟垂眸无言。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老人, 他猝然抓起手边的镇纸,对着徐旻晟砸了过去。
徐旻晟狼狈的躲开, “君侯。”
“去看过她了?”褚相问。
“去见过谧君了。”徐旻晟颔首:“她还没有醒。”
褚相看起来想要抓起手边的东西再砸他一次,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真是没想到, 你竟狠心到了如此地步。”褚相指着自己的女婿。
“君侯难道认为是我有意害了谧君么?”
“谧君出事, 难道与你无关么?”褚相厉声质问。
徐旻晟哑然片刻, 道:“我若是不阻止她,她便要知道当年凉州所发生的那些事了。”
“知道便知道。”褚相余怒未消,“我乐见其成。”
徐旻晟短促的吸了口气,“那孩子之所以近日来对那些陈年旧事纠缠不许, 是因为您的缘故吧。您在刻意引导她。”
“有何不可?”褚相握紧了手中的笔, “她的母亲因凉州而亡, 她该去了解凉州的真相。”
“君侯明知道她不是——”徐旻晟在情绪激动之下吼出了这句话。
“不是什么?”褚相的眼神冰凉, 让他一瞬住口。
徐旻晟再次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 “君侯明明知道,她不是弦月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弦月的孩子。”褚相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在提起自己的女儿时,眸中隐约有悲色浮现,只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那悲伤已经不再那么浓郁, “但她是我的外孙女。”
徐旻晟默然。
“是你将他抱到我这里来的,是你提议将她当成是弦月的孩子养大。我和这孩子一同生活了十五年,早已将她视作了我次女的亲骨肉,反倒是你还牢牢记着他的身份,多年来始终对她保持着疏离与防备。旻晟,我真不知你在想什么。”
翁婿两人各自怒视着彼此,徐旻晟几次欲言又止,“我……”
他想到了许多不愿直面的往事,涩然开口:“君侯,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信任之人的背叛。你将她当做外孙女,可谁也说不准她是否会永远向着您。她知道的秘密越多,对您来说就越是危险。”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推门而去。褚相愣愣的坐在席上,无力的望着他的背影。
“你别听旻晟胡言乱语。”却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卫夫人走了进来,顺手合上了门。这个病弱的老妇人乍眼看起来如同随时可能在风中折断的蒲苇,然而这时却给人一种惊人的凛冽气势。
“他徐旻晟本就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人,弦月死后,愈发的偏执阴郁,你要是被他三言两语就煽动起了心底的怀疑,我会笑你的。”卫夫人坐到他对面。
“你放心,我不会因他的三言两语就怀疑自己的外孙女。”褚相摆手,“谧君的伤情怎么样了。”
“还昏着呢。太医说,她脑后有淤血迟迟未能散去。”
褚相凝重的蹙起眉,“御医署所有的医官,都束手无策么?”
卫夫人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还不至于到束手无策的地步,只是毕竟伤及头部,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我现在倒是比较担心你。”
她不动声色的拿起了搁在案头的纸张,“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睡了。”
褚相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大概两日,还撑得住。”
天渠西阁毁于大火,这对褚相一派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限田令正在推行,而记载了大宣各州郡田地状况的文籍,尽在火中化为了灰烬。
如果他还年轻,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他能够复原京畿一带的田册,只可惜毕竟他年事已高,要回忆起那样复杂繁多的东西,实在是吃力。
卫夫人扫了眼纸上画出的官田分布图,能够从虚浮的笔迹中判断出他此刻的疲惫。
“不要逼自己太过,会累垮的。”卫夫人说。
“我能不知道么?”褚相颇为无奈,“然而很多时候,不是我想休息就能休息的。别的不说,至少我得设法将那个害了我外孙女的人给找出来。”
“谧君受伤,确定不是意外?”
“我想不是。”
“害了谧君的人,会不会和在天渠阁纵火的是同一批人?”
“不清楚。”褚相眉头蹙的愈发紧。
“去将广川侯唤过来吧。”沉吟片刻后,卫夫人说道:“那孩子应当能帮我们。”
***
常昀在卫夫人面前坐下时,其实基本上可以猜到这位老妇人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了。
如果褚谧君没有出事,他或许还会小小感慨一下自己居然见到了这位久居深院的章武候夫人。洛阳城内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褚相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坐在他面前的卫夫人是个举止端雅,气度雍容的老人,即便容颜因为岁月而衰败,但不难猜出她年轻时应是一个高贵的美人。
“你同谧君,交谊匪浅?”卫夫人确实身体不好,一面轻咳,一面向他询问。
“算是吧。”常昀歪了歪头。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为她做。”
“请说。”
“原原本本的将那日你所见到的事告诉我。”
“我已经将那日发生的一切都,全部说了出来。”
卫夫人叹息,“可惜我们所知的线索,依旧无法推断出想要的真相。”
“我愿意协理廷尉破案。”常昀说。
卫夫人看着眼前十五岁少年的眼睛,“果真愿意?”
常昀端起案上略有些凉了的茶汤轻抿了一口,“愿意。您唤我来这,不就是为了这个么?那么不需要多说什么了,我答应。”
褚谧君出事是在靠近东宫的天渠阁,那是褚相的势力之外的地方,曾经居住在东宫的常昀在那里有他的优势。
因限田令而焦头烂额的褚相没有精力过问外孙女的案件,而这件案子所涉及的人与事一定没那么简单。廷尉赵明慎是褚相的爱徒,但出身不高资历尚浅,之所以能就任廷尉,只因他对褚相足够忠诚而已,可他的忠诚未必能够使他在复杂的局势中游刃有余,这时若是有身为广川侯的常昀出面,有些事情会好办得多。
那日与卫夫人交谈过后,他又回到了褚谧君榻前。她静静的安睡着,对万事万物都懵然无知。
他特地跑过来再看她一眼,原本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的,可看到她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多此一举。
他的内心比他想象的更为坚定,即便理智告诉他,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答应了卫夫人的要求是不对的,可他依然没有多少后悔。
“我要是帮你把那个人找出来了,你可得谢我。”他俯身对她轻声说道:“醒过来吧。毕竟我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了。”
***
常昀是广川侯,有着爵位,却并无官职。
但只是在廷尉身边协理案情的话,仅有爵位也就够了。
那日回到清河王府时,他在庭院中央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又去探望褚家那个小丫头了?”清河王不似旁人一般以爵位称呼褚谧君,“小丫头”这三个字听起来像是在唤邻家的平民女孩。
“嗯。”
“每天都往那里跑有什么用,她又不会因为你跑得勤了而突然醒来。”不过话虽如此,清河王还是很纵容儿子的,始终不曾阻拦常昀。哪怕他清楚这样频繁的探视,会为本就不算平静的清河王府惹来旁人的窥视。
原本要往庭院深处走的常昀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后,将自己与卫夫人商谈的结果告知了自己的父亲。
清河王素来淡泊散漫的神情僵硬了一瞬,“呵,你胆子还真是大。”
天渠阁大火若真的不是因为意外而是一场阴谋的话,那么这阴谋针对的就是褚家。常昀同意协助廷尉查找伤害褚谧君的真凶,等于是要将纵火者也一并揪出。
那也就意味着,他站在了褚家一边。
“我以为你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清河王怀揣着好奇与常昀对视,“云奴,你不是一直厌恶着朝堂么?”
“的确是厌恶。”常昀没好气的说道:“等这件事了结,我就继续去过我优哉游哉的日子。”
“你以为会这么容易?”清河王毫不客气的戳穿了儿子的自我安慰。
“可我有什么办法。”常昀说:“即便我不想被人视作褚党,但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还能如何?”
“这一步是你自愿选择要走的。”清河王语带戏谑,笑容间透露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冷酷,“没有人逼你。”
在黄昏寂静的庭院中,常昀与自己的父亲无声对峙了很久。“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并且不打算后悔。”他说:“我不能不管她。”
“哪怕你明知道蹚入浑水之中,会弄脏你自己?”清河王问。
“没什么好后悔的,父亲。”少年说。
第86章
之前负责守卫天渠阁的人并不算多, 而一日之内出入天渠阁的人却不少。其中既包括洒扫的宦官, 也包括士子官僚。
想要挨个审问这些人,即便是身为广川侯的常昀都没有那么大的权势。他只能先细细比对分析了那日天渠阁的出入名单, 划定了一部分可疑人选后, 再将那部分人请过来逐一询问对质。
有廷尉属吏提议他直接动刑,至少对于那些出身并不高贵的士子和奴仆, 大可以放心的加以严刑。
常昀考虑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这个建议。想要一个人不说谎, 有时不一定要靠强硬的恐吓, 言语中的逻辑和说话时的态度语气, 也能帮人判断真假。
就是这样的效率慢了些。
经过层层盘查,常昀才发现天渠阁还未被烧毁时,管理有多么疏松混乱。东、南、北阁三阁尚好,作为存放机要的西阁竟也那样管理宽松, 实在是让人惊讶。
早些年天渠阁还是守卫森严之地, 这样的宽松是近些年来逐步形成的。
这背后也许藏着什么阴谋也未可知, 但常昀现在的当务之急只是找到那个对褚谧君下手的人。
在他过去十五年的人生中, 少有这样认认真真做某事的时候。陌敦前来找他时, 他正伏案核对供词,他眉目间的肃然让陌敦都吓了一跳。
“有什么线索了么?”与常昀年纪相仿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常昀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抬头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陌敦找了个地方坐下。
天渠阁临近太学辟雍,陌敦眼下求学于太学,想要抽空来看常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他们两个性情相投, 也算是朋友了。只是这一次看到陌敦,常昀怎么也提不起精神陪他谈天说地。
他烦躁的将手中的狼毫投入了笔洗之中,趴在案上半天说不出话。
“平阴君她……”陌敦猜到了他烦恼的根源,忍不住问道:“她还好么?”
“还没醒。”简简单单三个字。
“去散散心吧。”陌敦提议,“你这幅样子,看起来实在很让人担心。”
常昀想了一会,没有拒绝。
走出门后没多久,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栋焦黑的阁楼。那是比烧毁了的天渠阁。
常昀不由自主的朝着它走去。
“你想做什么?”陌敦拉住他的胳膊。
“西阁虽然被毁,但若真是有人刻意纵火,应当会有证据留下。”
“廷尉属吏早已进去勘查过了吧。”陌敦劝阻他,“就算纵火之人真的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你现在去找又能找到什么——欸,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