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昀噗嗤笑了出声,“怕疼?”
褚谧君冷冷的看着他。
常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摔下去的时候 ,疼么?”
“我不知道。”褚谧君按了按脑后的伤口,“因为在摔下去之前,我已经被人打昏了。”
“还不知道对你动手的人是谁,只知道……”常昀抿了抿唇,“只知道疑似在天渠阁内纵火的人是夷安侯。”
这个结果褚谧君一点都不意外,她只是看着常昀的眼睛出神。
“夷安侯现在怎么样了?”
“在宗正狱关着。”
常昀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许。
人的情感还真是奇怪,之前椒房殿上,他看起来是那么厌恶他,可是现在他离开了,他却也生出了几分感伤。
“你觉得会是他么?”常昀又问。
在常昀赶来之前,褚谧君已经从侍女口中得知了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包括对纵火案的调查。
“不像是他。”这话不仅仅是出于对常昀的安慰,“夷安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更没有做出这种事的能力。”
火烧天渠阁,针对的是褚相。将数千卷田册付之一炬,为的是延缓限田令的实行。夷安侯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阴谋中来。
想要在天渠阁内燃起一场大火,也不是什么容易事。仅凭一个宦官是无法做到的,万安的背后,必然有一大批的人协助他。不说别的,褚谧君记得自己被打昏时,动手的是两个人。
“但有一点你得清楚,云奴。”褚谧君目光中含着忧虑,“有时候真相于很多人而言,并不重要。”
她说这句话,是为了让常昀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距她从未来了解到的信息来看,这一切的罪名,最终还是扣到了夷安侯头上,不管他是否无辜。
第88章
天渠阁纵火一案最终告一段落, 是在一个月后。
这桩大案的处理结果使人无法满意, 一切的罪责都被推到了一个名叫万安的小宦官头上,阁内燃起的大火被归结于看守的疏忽以及万安偷偷将酒藏入阁内的错误。
这是皇帝做出的判决, 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即便是褚相, 也因为忙于安排人手重新丈量全国土地、登记田主名籍,而放弃了在这件事上同皇帝较劲。
陌敦被刺杀的事, 因为相隔太久无法查证,最后也不能断定万安就是想杀他的人。皇帝赐予了陌敦黄金、骏马及丝绸作为他蒙受灾难的补偿, 之后便不再过问这件事。天渠纵火案本就内情复杂, 若再与刺杀异邦王子之事纠缠在一起, 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事来。
至于夷安侯……没有人再提起他,他从宗正狱中被放了出来,却又在不久后即被送出了东宫。也许是考虑到皇家的名声,皇帝没有给他定下任何的罪名, 但这种什么都不解释即将他送出东宫的行为, 等于是告诉天下人, 他与天渠纵火案脱不开干系。
“我去偷偷探望了阿邵一次。”某次常昀来看褚谧君时, 这样同她说道:“和阿凇一起。”
褚谧君不说话, 安静的等着下文。
常昀却换了个话题,“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伸手,像是想要触碰她脑后的伤,然而在碰到她头发前,又将手放了下去。
“恢复的很慢,但比之前好多了。”这些天她一直安安心心的养伤, 对于褚家高墙之外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即便知道砸伤她的那两个人中,还有一个没有被找出,她也懒得理会。
“阿邵现在被关在洛阳城外的一座规模不大的皇家林园内。他的爵位还在,但等于是个囚徒了。”常昀用手撑着额头,“阿凇不放心,想去看一看他,而我又不放心阿凇,所以就跟着去了。”
“夷安侯怎么样了?”
“状态非常不好,近乎精神失常。”常昀眉头紧蹙。
“别太担心了,他会没事的。”说不定不久之后,他还会有掀起动乱的本事。
不知道未来夷安侯举兵的行为和眼下他的遭遇是否有关,等到褚相得空了,她得提醒外祖父警惕这个少年。
“他不停的告诉我和阿邵,说他是被冤枉的。他说……”常昀目中透出了几分迷惑,“是高平侯诬陷他。”
褚谧君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真是奇怪,我以为楼氏是和他站在一起的。结果他们非但没有帮助阿邵登上皇位,反倒还将他拽入了深渊。”
“人心不可信。”褚谧君简要点评道。
若干年后,楼氏还会因为皇帝的诏书而覆灭。这世间大多数的结盟、承诺,都是不可靠的。
“想起阿邵之前做过的一些事,我还是很讨厌他。但又同情他。可是我又什么也做不到。”
“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褚谧君说:“天渠阁被毁,是冲着我外祖父来的。他老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背后动手的人真的是楼氏一族的话,我想他们的目的应该也不仅于此。”
“不过你说的没错。”顿了顿,褚谧君又道:“我们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才十多岁的孩子,在面对诡谲的暗流时,最多只能观望而已。
褚谧君因自己年龄、阅历而感到怨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假若她站在了一个足够高的位子,许多事情她就能看个清楚明白。
她越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迷雾中,身边的人有意无意的阻拦她在雾中前行的脚步。渐渐的,她会在这片宁静的大雾中走向死亡。
她想要看清自己脚下要走的路,和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陷阱与毒蛇,却只能茫然的站在原地。
夷安侯的退场虽然悄无声息,但也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阵涟漪。毕竟他是曾经被当做储君来培养的宗室。
东宫现在只剩下济南王了,不少人都以为他已稳操胜券,开始暗地里考虑要不要适时向这名年少的宗室示好。而就在这时,皇帝却忽然宣布,将常昀重新召回宫中。
原本常昀就是因病而暂时离开东宫的,现在再回去,理所当然。
褚谧君心底却腾升出了一丝排斥和惊骇。她一点也不想让常昀回到东宫去。她在未来所见到的那个常昀过得一点也不好,皇帝之位于他而言不是尊荣而是枷锁。
伤情略微好一些的时候,她去了中宫一趟,求见自己的姨母。
倒不是希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姨母,继而更改皇帝的旨意,她只是想要通过姨母来了解皇帝这道旨意背后的深意。
褚皇后对于她的到来显得颇为惊讶,“他得回到东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有回到那里,他才有可能成为新的储君。怎么,你不希望么?”
褚谧君没有接话,而是问:“莫非姨母或者陛下已经在心中选好了未来的太子?”
褚皇后瞥了她一眼,“这样的事,我说了可不作数。”
“姨母身为皇后,多少能在陛下面前进言。”
“那你想同我说什么?”褚皇后终于正眼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女,带着几分好奇。
“记得外甥女曾经在姨母这儿说过,广川侯不是仁君之选。时至今日,外甥女还是同样的意见。济南王宽厚而博学,睿智而识礼,应正位东宫,何必再将广川侯牵扯进来,徒然添乱。”
“也许是因为,看着那些青涩的孩子相互厮杀,格外有趣吧。”褚皇后笑着说。
褚谧君猛地打了个寒噤。
“好了,玩笑而已。”褚皇后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发,就好像她还是个懵懂的稚子似的,“召回广川侯是陛下的意思,济南王虽然很好,但云奴也不差,陛下想要为万千臣民选一个最好的君主,自然要多比较比较。”
在褚谧君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你该回去了。”
褚谧君不得不向褚皇后告辞。
走出椒房殿时,褚皇后带着嘲弄的笑和那句冰冷的话语依然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她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轻蔑。她和常昀,就如同被线牵引被风托起的纸鸢,在天穹上似乎能飞很高,可实际上身不由己。
一步步走下殿阶,盛春时的阳光竟是冷的。她心事重重,感受到了一阵眩晕。
“平阴君?”侍婢想要上前扶住她,但被她推开了。
脑后的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此时的晕眩感其更多的是由于心理上所面临的压力。
她踉踉跄跄往前又下了几级台阶,没留心一脚踩空——
但有人及时接住了她。
她睁眼,愣愣的看着常昀。
他又换回了身为广川侯应着的冠服,看起来端庄得让人有些陌生。
常昀首先反应过来,松开了扶住她胳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这里是椒房殿前,得顾忌着些。
“你来这里向皇后问安?”他注意到了褚谧君眸子中的阴郁,于是有意用较为轻快的语气同她说道:“我才搬回东宫,来这里向后宫之主打声招呼。”
“我来见姨母,是为了你的事。”褚谧君说。
“我?”
“你不想成为太子的对吧?”她问。
“当然。”常昀暂时将向皇后问安之事放在了一边,随着褚谧君的脚步一同往前走,“你是为了这个去求皇后的么?”
“可惜没有成功。”
“不要紧的。”常昀又不是什么天真之辈,自然知道仅凭褚谧君的三言两语起不来多少作用,“东宫现在只剩我和阿凇了,我们相处的一向很好。而且我不会同他去争什么的,如无意外,几年后他就可以被封太子吧。”
不,如无意外,几年后他就会死。
要是命运无法更改,不如从现在开始少与他接触,这样分别时也就不至于太伤心。
褚谧君一时间不想再说什么,常昀便也默然无话,将她一直送到殿阶之下。
“甘心么,云奴。”褚谧君忽然说:“这样□□控命运。”
“怎么可能甘心。”他顺口回答。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便看见褚谧君又绊了一下。
下意识的上前去扶她,而就在那一瞬,他听见褚谧君说了一句话,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说:云奴,想不想逃。
她抬眸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灼亮,像是藏着烈焰。可她的神情果决中透着冷然,如同坚冰。
褚谧君是个惯于压抑情感,善于隐忍的人,可是这样的人一旦豁出去了,比谁都要放肆。
侍女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从上回天渠阁的事件后,常昀也明白了这些人并不可信,于是他赶紧扶着褚谧君站直,往前又走了几步,“你说什么?”
“这皇宫,这洛阳,待着多无趣。云奴,我们逃吧。”
常昀短暂的愕然,旋即轻声回答:“好呀。”
这时候不需要询问目的、计划、后果,更不需要犹豫,她想要打破她十五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想要破开身边的迷雾,那么他要做的,只是跟从而已。
第89章
甩开身后的侍婢, 逃出洛阳——这是褚谧君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她以为会很难, 但却又好像不算太难。
这也许是因为常昀就跟在她身边的缘故。无论是怎样的冒险,只要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的人陪着, 恐惧便会不自觉的消散。
常昀熟悉中宫的构造与地形, 先是以她身体不适为由,将她带去了一座偏僻的阁楼休息, 接着打发褚谧君身边跟着的那些侍女去请太医、去备茶备点心,让这些人忙得团团转。就在她们疏忽的时候, 他借着屏风和帘帐的掩蔽, 带着褚谧君翻窗逃了。
是的, 翻窗。
说起来褚谧君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学过骑射练过刀剑,可是在翻过那扇一点也不算高的传给时,她手足颤抖的厉害。直到她落地之后, 常昀握住她的手, 她才稍稍安定。
“接下来去哪?”她压低声问道。
常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拉着她往一旁跑。没过多久他们便听见了身后的那间屋子隐约传来了嘈杂声, 应当是端茶的侍女发现了他们的消失。
但这时他们已经藏进了一片树林中, 隐蔽了身形。
侍女们冲出殿外,慌慌张张的寻找她的踪迹。看着这样一幕,褚谧君有些想笑。
她被这些侍女保护了十五年,也监视了十五年,她们是她长辈的所赐物,而非效忠她的奴仆。此时终于看着这些人远离了她, 她心里说不上来的畅快。
“跟我来。”常昀拽了拽她的衣袖。
他们轻手轻脚的穿行在树林中。这里平时没有多少人会来,连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也没有。但褚谧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荆棘刮坏的衣裙和被树枝碰乱的发鬓。恐惧消散后,喜悦从心底涌出。
常昀带她去偷到了一身宦官的衣裳,又领着她去了一处僻静所在将衣服换上。她原本穿在身上的蜀锦杂裾连同着她戴在头上的金钗步摇一起被沉入了不远处的湖泊中。常昀亲自为她梳好了男子的发髻,又戴上了宦官的头巾与纱冠。
“一会能不开口说话就不开口说话,知道么?”他小声的叮嘱道。
褚谧君觉得常昀简直拿她当成了小孩子,颇有些不服气。但她在常昀清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写着紧张与不安。
其实他也是紧张的,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为她整理头发的手在轻微的发抖。但两个人却又都是笑着的,毕竟都还年少,骨子里就有着对冒险的渴求。
“走。”他握住她的手。
混出宫禁比想象的要容易,哪个卫兵能够猜到丞相的外孙女会突然心血来潮的任性?在看见广川侯的车驾后,他们没有多少怀疑便轻易放行,倒是褚谧君由于太过紧张惹得一个卫兵忍不住多看了看几眼。
离开宫门后,常昀以此嘲笑了她一番,被褚谧君毫不客气的撂下了一句——你当时看起来也轻松不到哪去。
无论如何,从中宫出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