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你没有凑够那笔黄金?”
  孟六点了点头,“没有凑够金子,那些人便强占了我的土地,我的妻儿皆死在混乱之中。”
  褚谧君不是一个多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她可以帮她,只要她一句话就能救这人脱离水深火热。
  “县令既然能够帮你更改田册,也就能帮其他人更改,他还可以借此盈利,真是好买卖。”褚谧君不知在想什么,“带我去见见他吧。”
  孟六等人不知褚谧君是什么身份,听到这句话后,面面相觑,却不敢有所行动。
  “怎么?”褚谧君知道自己今日打扮的或许是有些灰头土脸,但被逼到绝望中的人难道就不想赌一把试试么?她既然表示能够帮他们,说不定她真的有这样的实力呢?
  褚谧君很快明白了问题症结所在,“那个县令,背后的靠山很强硬么?”
  “是……是符离侯。”
 
 
第91章 
  褚相处理完手头的公文, 拿起手边一份才从家中送来的便笺瞥了一眼, 笑了出来。
  天渠阁被毁后,褚相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慌张, 无论是在敌人还是下属面前, 他都是一派从容。只是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心腹,还是不难在他的从容之后发现一丝阴郁。
  直到今日看见他笑了起来, 这才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好奇心重的忍不住向他打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是高平侯一党终于露出了什么破绽, 还是皇帝终于屈服, 打算进一步推行他们拟定的新法。
  “都不是。”褚相说:“是我家外孙女她离家出走了。”
  原来方才那是气急败坏之笑。
  说是气急败坏好像又有些不对,比起愤怒,褚相更多的是无奈,“十多岁的孩子, 平日里就算再怎么乖巧, 也会有不让人省心的时候。”
  回到府中, 迎接他的是神态平静的卫夫人。
  这位老妇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外孙女出走的事她早就知道了, 送去尚书台的便笺还是她亲笔写的。眼下她正拈着一张张薄纸翻来覆去的看,说:“那两小家伙没事,好像到了鸿池一带了。”
  两个少年以为他们挣开了束缚,却不知这一路上都有长辈派来的人悄悄尾随。这一行为既可以被理解为监视,当然也可以被视作保护。
  “你怎么也不让人拦住他们……”褚相小声抱怨。
  “拦什么?你十四五岁的时候去过漠北、跑过西域,这俩孩子不过是在京畿附近晃一圈而已, 能出什么事?”
  说的也是。褚相觉得自己应当适时表现出对妻子的信任,既然卫夫人都说了那两个孩子不会出事,那就相信他们不会出事好了。
  到了晚上褚谧君依旧没有回来,他睡前忐忑了一会,但依旧还是安然睡下,次日清晨,天光熹微之际,他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转,听到侍从前来通报,说平阴君回来了。
  思前想后,褚相觉得自己还是得拿出些长辈的威严来,不好好吓一吓少不更事的晚辈,要是今后她离家出走上瘾了该如何是好。
  褚相是板着面孔去见自己的外孙女的,然而在见到褚谧君后,他发现对方的脸色更糟。
  “出事了?”许多种不好的猜测一瞬间从心中涌起。
  褚谧君笑了笑,那笑中隐约还带着几分怒气。
  “谧君没事。”她朝外祖父一拜,算是为昨日的任性而道歉,“只不过谧君昨日,遇上了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她说出后半句话时,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
  昨日孟六说,是符离侯在暗中更改田册。褚谧君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敢轻易否认。
  于是她和常昀在乔装改扮了一番后,找到了孟六口中所说的县府官吏,从那些人口中套出了更改田册所需的金银。
  但最后那些人觉察到了不对,竟恶向胆边生想要杀了眼前常昀和褚谧君灭口——他们在乡间作威作福惯了,在朝廷权力无法触及的地方,他们这些位于最底端的官吏就是许多氓吏小民头上的“君王”。
  直到愤怒中的褚谧君将怀中的“平阴君印”掏出来砸向其中一人的脸,他们这才战战兢兢的收敛起了凶恶的嘴脸和武器,换上了谄媚的语气向她致歉。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们依然不怕褚谧君。
  他们背后倚靠着的是符离侯,以符离侯代表的杨氏是褚氏的影子,也分享着褚相所掌控的权力。
  清晨才回到家中的褚谧君,在经过了漫长的一路跋涉后,已经逐渐平息了胸中的怒意。现在她跪坐在外祖父面前,以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将她所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与了褚相。
  而后郑重的向老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谧君认为,这样的人有如被恶人豢养着的鹰犬,该杀,但不能仅仅杀了他们就完事。”
  她是褚相的外孙女,可符离侯也是褚相的同母弟,在亲情上,褚相会帮哪一方都不好说。然而这件事背后所牵涉到的,却不止是亲情。
  褚相是限田的推行者,他的兄弟却在暗中破坏着他所坚持的一切。这等于是就能够把柄授予了那些原本就反对他的人。
  这些不需要褚谧君提醒,褚相也能够明白。他在听完褚谧君的话后,神色陡然一沉,虽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神情变化,但褚谧君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可怕的寒意。
  今日并不是朝会日,但接下来褚相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赶往尚书台办公。他去了自己的书房,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下令让人将符离侯请了过来。
  与褚相同母而生的兄弟一共有三人,一符离侯最为年长,身份也最为尊贵。褚谧君见过符离侯很多次,这是个体态略有些肥硕,看起来很是和善的老人,无论何时面对何人,唇边总带着三分圆滑而沉稳的笑意。比起清癯而简朴的褚相,他更符合世人对于达官显贵的理解。
  符离侯在来到褚家时,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了。毕竟褚谧君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符离侯不可能没有听到风声。
  他在迈进褚家大门时还是笑着的,只是在看见褚谧君时,唇角略有些僵硬。
  褚谧君坐在距外祖父书房不远的凉亭内逗猫赏花,没过多久她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
  从没见过外祖父如此愤怒的时候……她默默想着,用手指安抚着怀里受了惊吓略有些不安的猫儿。
  又过了一阵子,褚谧君听到了门被撞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满头白发的符离侯从门内摔了出来——
  但他顾不得喊疼,以惊人的体力从地上爬起而后狂奔。褚相就追在他身后,抄起一把手杖追着他打。
  不同于体弱多病的卫夫人,褚相的身体一直还不错,只是为了彰显身份,身边时常带着一把沉水木制成的手杖。那手杖从前褚谧君掂量过,很重,重到若是对着头部砸下去,能够砸死人的地步。
  符离侯差不多快忘了自己上一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人生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有个厉害的兄长,二十五岁那年他从故土丹阳出发,来洛阳投奔同母异父的长兄,就此开始了这一生的显贵。虽说期间也同长兄一起历经几度浮沉,但很长兄拥有足够强的手段,每次都能很快的东山再起,他的地位也随着长兄一起不断攀升。
  现在他已习惯了颐指气使,人们恭谨的称呼他为符离侯,于是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几乎忘了自己的姓名。直到今日兄长的手杖重重的击在他脊背上——
  符离侯趔趄了一下,继续往前跑,却不留神被绊倒,长兄又一杖毫不留情的落下,他顾不得身为老人的尊严,大声嚎叫了起来,“长兄饶命!长兄饶命!”
  符离侯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曾这样被兄长管教过,因为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不过他一直都很畏惧褚相,而这份畏惧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弟他是兄。
  褚相懒得理会自己弟弟的恳求,又是一杖落下。哪怕符离侯已是古稀老人、哪怕这个老人在朝堂之上有多么矜贵在皇帝那里有多值得忌惮,在他这里,都不过是他的弟弟而已。做错了事就该被管教,手上染了无数无辜人的鲜血,就得付出代价。
  “阿嫂!救命——”符离侯心知长兄之冷酷,于是从地上一滚,又爬了起来朝卫夫人住着的院落奔去。
  他刻意用上了吴语,褚相是在吴地出生的,卫夫人的家族也来自于吴地。
  卫夫人的院门被打开,接着,一支羽箭飞出,钉在了符离侯脚边。
  惊惧使符离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卫夫人坐在庭院中央的一张胡床上,方才射出那一箭的,是她身后的侍女。她身体一直不好,这时依旧在不停的咳嗽,但这样的她并不让人觉得虚弱,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周身的气势便足以使人胆寒。
  褚相也停住了步子,他毕竟也是个老人了,方才的追逐使他不得不现在撑着手杖剧烈的喘气。
  卫夫人从胡床上起身,一步步缓缓走近。在来到符离侯跟前时,她短暂驻足。
  “废物。”她轻声骂道:“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
  又对褚相说:“我倒要看看,你这样护着他有什么用?”
  褚相攥紧手杖,沉默不语。
  彻查符离侯之罪是不可能的。杨氏与褚氏之间纠缠的太过紧密,若是触动杨氏,褚家也必定会伤筋动骨。
  在平常时候那还好,褚相自然有精力和手腕去妥善的处理弟弟的恶行,再从自己的心腹中提拔一名,暂时补上符离侯的空缺。
  但现在不行,他所推行的法令岌岌可危,他的敌人们正如狼群一般环伺着他,符离侯为他执掌禁军,一旦这个人出事,那么他本人或许都会性命难保。
  因此发生在洛阳之外的那些罪孽被悄然掩盖,次日只传来符离侯旧疾复发,需要暂时在府内养病的消息。
 
 
第92章 
  褚谧君知道外祖父心中的顾虑, 所以对于外祖父这样的处理方式, 她一点也不意外。
  她心中一直存有的忧虑是——褚相身边的亲信有那么多,会不会有人也做了和符离侯类似的事。大宣十三州郡, 地方官僚数以百计, 会有多少人借“限田”之名,行横征暴敛之事?
  新法推行艰难, 大概有部分原因就难在这里吧。
  需要给褚相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官僚中的污秽,去建立一套完善的监察体系。但可惜的是, 他的政敌们并不打算给这个老人太多的时间。
  庆元五年五月, 身在蜀地为郡守的晋伯宁忽然上万言奏疏一份, 绕过尚书台直接送入太和殿,弹劾褚相。
  晋伯宁是上一任太常,曾经皇帝的心腹之一,庆元四年被褚相贬谪入蜀, 就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 他在蜀地搜罗了大量不利于褚相的罪证, 包括褚党官僚的违法乱纪以及新政推行所引来的种种弊病。
  晋伯宁的反攻, 来得气势汹汹, 使人难以招架。这不仅仅是他对于褚相的反击,更是皇帝、楼氏以及诸多世家大族对褚相所展开的反击。
  在收到万言书的第二日,皇帝便直接下达了召回晋伯宁的诏书,不等尚书台复核便将晋伯宁由蜀郡郡守拔擢为司隶校尉。
  这是一个可以和褚相争权的机要之位,原本坐在这个位子上的符离侯则被明升暗降,成为了手中无权的大司马。
  随着皇帝诏书的颁发, 同时展开的是一场持续数日的廷辩及党争。
  褚谧君紧张的关注着朝堂上发生的一切,虽然她知道这场争斗的最后胜者必定会是她的外祖父。
  今年已是庆元五年了,距她死去的庆元九年不过四年的时间,这场规模浩大的廷辩,说不定就是影响今后政局的关键。
  比起褚谧君的紧张,卫夫人显得气定神闲得多。这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是历经风浪的老人了,若这点定力都没有,岂不让小辈看笑话。
  然而当褚谧君试着向卫夫人询问这场廷辩的最终胜者时,她才知道原来卫夫人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想要你外祖父死的人太多,他能不能撑过这一次我也不好说。”卫夫人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真的他栽跟头了,那也是他活该。”
  “外祖母也觉得,不该包庇符离侯么?”
  “他的错误不在于包庇符离侯,而在于……”卫夫人疲惫的揉了揉额角,似乎在苦恼该怎么和不曾涉足政坛的外孙女解释许多复杂的东西,“唉,总之他就不该任用符离侯。”
  “为什么这么说。”
  “有个词叫做‘德不配位’,而符离侯莫说‘德’,他的才能亦不足以让他安安稳稳的站在过高的位子上。”她猜到了接下来褚谧君还需要问什么,于是将后半句话也说了出来,“然而这也怪不得你外祖父,他势单力薄,就必需要任用自己的兄弟。世家大族会在朝堂上互为援引,你的外祖父也只能依靠德不配位的同母弟。”
  过了会,卫夫人又说:“但若只是一个符离侯,那还算不得什么。”
  晋伯宁送上的那份万言弹劾书,褚谧君也见过。她不得不承认卫夫人说的话没错。
  褚相遭到弹劾,并不是因为被自己的弟弟拖了后腿,而在于限田的推行,本身就存在弊端。
  “限田的推行是不可为,亦是不得不为。这也怪不得他。”卫夫人说:“他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已经做好了面对眼前这一切的准备,你倒也无需为他担心什么。”
  话虽如此,到最后卫夫人还是叹息了声:“可要是他所推行的新法就这么败了,这对他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吧。他这一生都为了某个信念而坚持着,但他已经老了,撑不了几年了。”
  说这句话,卫夫人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喃喃自语,眸中深藏着复杂的哀伤,让褚谧君一瞬间想起了夕阳之下的荒凉。
  廷辩越来越往对褚相不利的局势发展。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扑,长久以来遭到褚相打压的世家大族,借着限田的弊端,开始大肆的抨击褚相及其党羽。
  面对政敌来势汹汹的攻势,褚相采取了守势,面对大多数的弹劾只以缄默应对,在皇帝削去他手下亲信的官职之时,他亦不作反抗。
  德阳殿内的廷议持续了十余日,诸郡国的贤良文学之士皆被召来帝都,商议新法的废与留。而迟迟不能议论出一个结果。
  褚谧君想起了卫夫人的那句话,不犹的为自己的外祖父揪心。
  褚相一改往年的铁腕与雷厉风行,好像真的老了一样,对自己的敌人显露出了屈服的态势。许多人都在猜,他会不会在风暴之中选择逃避,也许,他很快就会向皇帝乞骸骨吧。毕竟他已经够老了,是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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