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的感情在萌芽之后都会发展的, 他了解自己的兄长, 在他看来济南王是个克制而安分的人, 懂得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
更何况,他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去打搅济南王和于美人的,这两人待在一块的画面格外美好,也许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看起来有多么般配。出于画师的本能,他只想以笔记下他所见到的场面, 而不愿去打搅破坏。
可身为常氏的子孙,他又不得不承认褚谧君说的没错。
“济南王在哪?带我去见见他。”褚谧君说。
“你想要劝说他?”
“是。”
常昀看着褚谧君突然间冷肃下来的表情,“一定要去么?也许,也许过一段时间,阿凇就会明白过来了。”
“在同济南王交谈时,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我会考虑清楚的。”她看得出常昀对她的不理解,也许他会觉得她过于紧张,甚至有些小题大做。
“于美人和济南王之间一次会面,并不足以证明什么。”褚谧君说:“可是,以防万一总不会错的。咱们趁着什么事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提点他几句,远好过等到真的出事那天再为他嗟叹。”
褚谧君记得,东宫这三人中,最先黯然收场的人是济南王。也不知道他还有几年寿命,眼下他和于美人之间的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济南王若是死了,恐怕常昀会很伤心。褚谧君想。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年少的济南王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兄长,他爱护自己的每一个弟弟,心怀仁慈。常昀虽然嘴上不说,但谁对他好,他是一定会记住的。
就算不考虑皇位继承的事,仅仅是为了不让常昀难过,褚谧君也想要试着改变济南王的命运。
“嗯。”常昀点头,是赞同的意思。
但在这之后,他便也不再说话,沉默的走在褚谧君前头。
顺着台阶向下时,褚谧君盯着他的背影,能够感受到两人之间氛围的比起之前略有些不同。
“云奴……”她轻声唤了他一声。
“你不一定能够说服阿凇。”常昀忽然扭头看着她:“阿凇无论做什么,都会有自己的考量,而他认定的事,往往是不会更改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又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之前阿凇他们也曾劝说过我,劝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我没有听他们的。”
“要彻底说服某个人改变什么想法,的确是很难的事。”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济南王与于美人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眼下不得而知。但这两个人的情况,和他们有些微妙的相似。
“假如我当初听了阿凇他们的话,真的与你断绝往来,你会怎么想?”常昀像是随口一问。
褚谧君想了一会,认认真真回答:“悲伤。”
她只回答了这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而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感情,又岂是简单的言语能够表达清楚的。
常昀的眉宇忽然舒展开来,“好了好了,我们去找阿凇。阿凇确实不像话,但等会你也别对他太凶了,好歹给他些面子。”
常昀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济南王与于美人之间虽说同他们二人的情况略有相似,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褚谧君同常昀就算走得再怎么近,也不过是为常昀招来他人嫉恨,使常昀更进一步陷入储位之争的泥沼之中。
于美人是皇帝的妃嫔,是一朵带着毒刺的冶丽花卉,贸然去触碰她,也许会死。
“好,我们走吧。”褚谧君点头。
或许济南王还没有意识到他将面临的危险,或许他只是一时心软无法拒绝,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点醒他。
可是在下到二楼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常昀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不是后悔了,而是灵敏的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嘈杂声。
他扑到了离他最近的窗边,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远眺,看见了不远处腾升的黑烟。
“西阁……走水?”
褚谧君就站在他身后,也看到了滚滚浓烟和隐约的火光。
“果真是天渠西阁?”她一向为人处事镇静,然而这时却也忍不住嗓音微微发颤。
天渠阁储藏着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大火会摧毁一切。
很快惊呼声与嚎哭声传来,似乎已经有人赶去救火,但能不能救下还是个未知数。褚谧君与常昀对视了一眼,两个同样年少的人,此刻眸中都写着满满的骇然与无措。
最先有所行动的竟是褚谧君,她绕开常昀,飞快的朝失火的地方狂奔。
她不知道这场大火是阴谋还是意外,但西阁所存放的史料决不能就这么葬身火海。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弄清,十五年前的凉州发生的事情看起来于她而言无关紧要,可她心中有种感觉,若是没有探查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她会错过很多东西。
西阁乱成一团,有忙着救火的宦官,有呼天抢地的儒生,但从连接东西天渠阁的复道赶到那里时,褚谧君发现火势其实还不算特别大。
她短暂的思考了一会,接着便往火中冲了过去。
却有人及时的拽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了脚步。不是她的侍女们,她这一举动太过突然,哪怕侍婢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拉住她的人,是常昀。
“你不要命了!”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同她说话,褚谧君怔愣片刻,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被常昀抓住的胳膊微微生疼——他实在太用力了。
“我得进去。”她压低声音,语速比往日快了许多,“凉州之乱的史料记载就在西阁之内。”
“就那么想知道当年凉州发生了什么?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常昀并不知道褚谧君同褚相之间的那场约定,她执着于当年真相的行为,看起来同发疯没什么两样。
“必须得弄明白,这事很重要。”褚谧君扯了下常昀的手腕,但常昀没松手,“起火的地方在第三层,可与本朝相关的史料记载及数十年前的政事档案俱存放于第一层。还来得及,云奴。”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足够冷静,“你不是说过么,要偷偷潜入西阁。现在西阁大乱,不正是潜入的大好时机?”
“那也不至于让你自己来冒险。”他不赞许的摇头。
她也不想的,只是今日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没有一个识字。不识字的人是没有办法在汗牛充栋的文籍中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的。
“我替你去。”常昀说。
褚谧君下意识想要阻止,可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说的么,火势不算大,还来得及。那么我先去。”
他将褚谧君往后推了一把,独自闯入了火中。
褚谧君想要跟上,但她身后的褚家侍女拦在了她面前,“请平阴君爱惜自己。”
褚谧君懊恼而不安的来回踱步,却没有一个侍女让开,她只能抬头紧张的看着浓烟腾升的地方。
侍女们还想请她暂时离开西阁,但都被褚谧君拒绝了。而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她心中的焦躁越来越浓。
“平阴君,我们先走吧。”热浪随风袭来,侍女们忍不住又催促道。
褚谧君这一次没有拒绝什么,但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趁着侍女们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猛地朝西阁闯了过去——
也许真是因为和常昀相处久了,她连那种行事无所顾忌的作风都学了几分。
“平阴君!平阴君!”侍女追了过来,拉住她的手想要将她带出去,褚谧君甩开了那名侍女的手,大步朝天渠西阁深处走去。
没什么好怕的,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大火还远远没有烧到第一层。她穿行于成排的书格,急切的寻找着常昀的身影。
可是哪里都没有见到他。
她忽然停下,眼前的书格中,收藏着的是永懋年间的史料。永懋是庆元之前的年号,沿用了十余年。凉州之乱,是永懋五年发生的事。
她伸手,探向了书格内数以千计的文卷——
“放手。”一个冰冷的声音乍然响起。
第78章
褚谧君回头, 在不远处的阴翳之中, 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
在这个地方见到徐旻晟,褚谧君既惊讶, 却又觉得这是在意料之中。
上次在书房里撞见徐旻晟时, 褚谧君就感觉到了徐旻晟似乎有意阻止她调查凉州旧事,这一回, 他又用冰冷的话语喝止住了她。
“放手。”徐旻晟重复这两个字。
褚谧君手里已经握住了一卷文书,那是永懋五年有关西北军队调防的记录。
“父亲为何会在这里?”她问。
“你没有资格向我质问这个。现在你该做的就是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离开这里。”
褚谧君少有违背长辈意愿的时候, 但此时她非但没有按照徐旻晟的意思做, 反倒摇头,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卫贤是谁?在十五年前的西北,父亲为何要选择屠城?母亲是怎么死的?凉州之乱,究竟是因何而起?”
她将攒在心中的疑惑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她不指望父亲能够回答这些, 她牢牢地盯着徐旻晟的脸, 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上能够窥见些许端倪。
然而她对面站的男人, 城府深不可测, 在面对女儿接二连三的诘问时, 他没有丝毫的惊慌,淡淡的轻蔑之色浮现在眼底,他嘲弄着女儿的一无所知及不自量力。
“不该来的地方不要来,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不该知道的事,最好永远别知道。”
他的语调中含着威胁之意, 褚谧君想起了自己父亲曾经做过的事。他能够屠杀一座城池成千上万的百姓,对待自己的女儿时,难道就会仁慈么?
褚谧君握紧手中的东西,想要后退。侍女们目光犹疑的扫过她与徐旻晟,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
她们是褚家的奴婢,但不是只属于褚谧君的奴婢,眼见着这对父女之间的氛围越发紧张,她们无一不陷入了举棋不定之中,不知是该帮谁。
就在父女俩对峙的期间,高处的火势也越来越大,浓烟被一阵风卷来,呛得褚谧君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就在这时,徐旻晟忽然冲了过来,意图夺走褚谧君手中之物。
对时机把握的果决,出手的凌厉,这些都让褚谧君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曾经从军,指挥过千军万马。
但她的反应也不慢,在徐旻晟扑过来的那一瞬便往身旁的书格后一躲,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被扔了下来,砸在了她和徐旻晟之间。徐旻晟条件反射的停下了脚步。
在关键时刻帮了褚谧君一把的人是常昀,他站在不远处的楼梯上,看来也是在听到异响之后匆匆赶来,在见到褚谧君和她的父亲发生冲突后,想也不想,直接顺手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来。
褚谧君抬头匆忙看了常昀一眼,但来不及与他再多说什么了,情势紧急,她只能趁着短暂的机会转身就逃。
她本不想,也不该同父亲动手,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办法坐下来与徐旻晟心平气和的谈判。徐旻晟摆明了不会让她知道凉州之乱的真相,若是乖乖就范,只怕从今以后她会再也没有机会来到这里。诸多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父亲的吼叫、婢女的惊呼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只记得要跑,要往前跑,离父亲远些,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抓着文书一路狂奔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天渠阁占地广阔,眼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这里距起火的地方并不近,火势没有蔓延到这里,喧闹自然也还不曾占据此地。她背靠着墙大口喘息,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侍女们都没有跟上来。她过去十多年的人生中,习惯了被人前呼后拥,陡然落单,不犹心中略有些忐忑。
但这于她而言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展开被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文书,想要抓紧时间找出她希望了解的真相。
然而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没法集中注意力,最终只能懊恼的将书卷放下,深吸了几口气。
四周的寂静所带来的恐惧在这时进一步浓郁,她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就这么用汗湿的掌心死死的抓着文书,一步步朝前走。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这里不止她一个人。
有人藏在暗处,悄悄观察着她。意识到这点后,她从之前的神情恍惚中陡然清醒了过来。狂奔或呼救在这种情况系都是不智的,她垂眸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不动声色的加快了步速。
就在她即将离开这一带之际,在她身后猛地跳出了一抹人影,她侧身躲开,看见突袭她的人是个年轻而貌不惊人的小宦官。
可是紧接着,又有一个人从她身后扑出,给了她重重一击。
在失去意识前,褚谧君看到的是角落中藏着的火油。
***
不知过了多久后,她醒了过来。
窗外竟昏暗一片,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坐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座监牢之中。
监牢……
褚谧君低头看了看,因为有之前两次的经验,她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她又来到了未来,又一次附体在了阿念的身上。
上回她以游魂的形态见到了常昀,在那个满是白色帷幔的大殿之内,阿念在冲动之下伤到了常昀。
所以眼下她会在牢狱之中。
谋害帝王,乃是重罪。
*
重明殿内忽然间疾风大作。
满殿的白幔随风狂舞,悬挂在大殿四角的铜铎清脆响动,连绵交织的叮当声让人恍惚间还以为殿外下了一场急促的大雨。
常昀站在大殿最深处,供奉着亡人灵位的地方。再猛烈的劲风,扑到他这里时都衰减了势头。他今日仍是一身绛色宽袍,未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随着衣袖一同轻轻扬起,又很快落下。
他原是看着灵位发呆,骤然拂来的风惊到了他,他抬头侧耳,细听了会殿外乱作一团的铜铎声,两三缕鬓发恰到好处的遮住了他的眼眸,身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变化,只能惴惴不安的望着帝王莫名勾起的唇角,揣测那究竟是微笑还是冷嘲。
众方士中,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倒是胆大,当即跪倒,用他一惯神神道道的语气对常昀道:“恭喜陛下。天象有异,必是亡者魂灵归来。”